袁小修與《金瓶梅》的早期面貌（上）

周鈞韜

《金瓶梅》的早期流傳，與袁中郎之弟袁小修亦有密切的關(guān)系。袁中道（1570-1623），字小修，號泛鳧，公安人，萬歷四十四年進(jìn)士，官南京吏部郎中。文名甚著，與其兄宗道、宏道并稱三袁，同以公安派著稱。他與《金瓶梅》發(fā)生關(guān)系的史料，現(xiàn)在僅能找到其著《游居柿錄》（亦稱《袁小修日記》）中一條而已?，F(xiàn)抄如次：

往晤董太史思白，共說諸小說之佳者。思白曰：“近有一小說，名《金瓶梅》，極佳。”予私識之。后從中郎真州，見此書之半，大約模寫兒女情態(tài)俱備，乃從《水滸傳》潘金蓮演出一支。所云金者，即金蓮也；瓶者，李瓶兒也；梅者，春梅婢也。舊時京師有一西門千戶，延一紹興老儒于家。老儒無事，逐日記其家淫蕩風(fēng)月之事，以西門慶影其主人，以馀影其諸姬。瑣碎中有無限煙波，亦非慧人不能。追憶思白言及此書曰：“決當(dāng)焚之?！币越袼贾?，不必焚，不必崇，聽之而已。焚之亦自有存者，非人力所能消除。但《水滸》崇之則誨盜，此書誨淫，有名教之思者，何必務(wù)為新奇以驚愚而蠹俗乎？袁小修：《游居柿錄》卷三，第979條。

袁小修的這一段日記，區(qū)區(qū)二百五十字，然而對研究《金瓶梅》的早期面貌、早期流傳等諸多問題，具有重要價值。

袁小修何時見到半部《金瓶梅》

如果說，萬歷二十三年，袁中郎致董思白書透露了《金瓶梅》抄本傳世的第一個信息的話，那么袁小修日記中“從中郎真州見此書之半”的話，為我們透露了《金瓶梅》早期流傳的第二個信息，具有一定的研究價值。但是這個信息的出現(xiàn)到底在什么時間呢？近年來國內(nèi)外學(xué)者的考證都是有問題的。筆者首先對這個問題提出不同的看法。

法國學(xué)者雷威爾在《最近論〈金瓶梅〉的中文著述》一文中認(rèn)為：“從中道1614年的日記《游居柿錄》中說他于1598年看到半部小說用的‘一半’原稿。”轉(zhuǎn)引自魏子云：《金瓶梅的問世與演變》附錄。1598年是萬歷二十六年戊戌。這就是說，按照雷威爾先生的看法，袁小修第一次看到半部《金瓶梅》的時間是萬歷二十六年。我國臺灣學(xué)者魏子云先生亦持此說。他在《金瓶梅的問世與演變》中指出：“小修從中郎真州的時間是萬歷二十六年（1598）?！倍箨憣W(xué)者對這個問題幾乎還沒有加以考證。筆者認(rèn)為，袁小修從中郎真州所見《金瓶梅》之半的時間，當(dāng)為萬歷二十五年丁酉，而非萬歷二十六年戊戌。

首先，我們必須搞清楚袁中郎僑寓真州的時間。

萬歷二十二年十二月，中郎在京謁選，授吳縣令。二十三年二月離京赴吳，三月到任袁中郎：《瓶花齋集·告病疏》中郎在任兩年，“公為令，清次骨，才敏捷甚，一縣大治。宰相申公時行聞而嘆曰：‘二百年來無此令矣?！薄豆部h志·袁宏道傳》?！岸迥暾聝?nèi)因病乞恩，改授教職。二十六年四月內(nèi)授順天府教授”袁中郎：《瓶花齋集·告病疏》正是在這段時間內(nèi)，中郎曾僑寓真州。具體講，萬歷二十五年初，中郎力辭縣令，春即解官去職，暫居無錫。此年三月即與友人江進(jìn)之等游歷無錫惠山，杭州西湖，天目諸名勝?；?zé)o錫后不久即僑寓真州。

袁氏《解脫集》尺牘中，有一封致華中翰的信。華中翰即華士標(biāo)，字之臺，無錫人。萬歷二十年進(jìn)士，授翰林院典籍，后至刑部郎中。華中翰是中郎止無錫之居停主人。是信曰：

一別三月，往返二千余里。家屬居尊宅若家，不肖望梁溪若鄉(xiāng)。賈島云：“無端更渡桑乾水，卻望并州是故鄉(xiāng)?！辈幻庥欣悟}意。若仆則樂之矣?！说厝ヌK太近，今回亦不可久，便欲移之瓜步矣。

此書告訴我們，中郎于萬歷二十五年開始，游覽東南名勝達(dá)三個月之久，并言稱“今回亦不可久，便欲移之瓜步矣”.說明他意欲隨即從無錫移居瓜步。瓜步鎮(zhèn)，在江蘇六合東南瓜步山下，距真州不遠(yuǎn)。從此信推測，中郎回?zé)o錫的時間，當(dāng)在萬歷二十五年六七月間。《解脫集》尺牘中還有致吳敦之書曰：

自春徂夏，游殆三月，由越返吳，山行殆二千余里。

此又一確證，證明中郎于萬歷二十五年夏天，已由越返吳，回到了無錫。回?zé)o錫后不久，中郎即發(fā)舟移居真州。《解脫集》尺牘中有致江進(jìn)之書曰：“初一日從無錫發(fā)舟，僅抵惠山，今日可到常州矣?！边@個“初一日”,從中郎前后行跡推測，只可能是六月初一或七月初一。中郎到達(dá)真州的確切時間，還有待進(jìn)一步考證。但從他給江進(jìn)之的另一封信中知道，是年盛夏，中郎已在真州。此信曰：

弟暫棲真州城中，房子寬闊可住。弟平生好樓居，今所居房，有樓三間，高爽而凈，東西南北，風(fēng)皆可至，亦快事也。又得季宣為友，江上柳下，時時納涼賦詩享人間不肯享之?！?br />
季宣為李?牽?旨拘??徘嗔??蚶??昃偃耍??沃?兀?蓯??。中郎与季?謖嬤?ldquo;江上柳下，時時納涼賦詩”,足證萬歷二十五年盛夏，中郎已僑居真州（今江蘇儀征）。中郎在真州大約住了半年時間，其間還去過揚(yáng)州、南京棲霞山等地游覽。中郎《瓶花齋集》中有詩一首，題為：《戊戌元日，潘景升兄弟偕諸詞客邀余及洪子崖知縣踏青真州東郊，以云霞梅柳句為韻，余得度字》。此詩證明，萬歷二十六年戊戌元日，中郎還繼續(xù)寓居真州。袁小修：《吏部封司郎中中郎先生行狀》曰：“戊戌，伯修以字趣先生（中郎）入都，始復(fù)就選，得京兆校官?！边@就是中郎離開真州去京的原因。袁中郎《瓶花齋集》詩《廣陵別景升小修》云：“搔頭幾日見新絲，二月河橋上馬時?！贝丝勺C中郎于萬歷二十六年二月，在揚(yáng)州告別小修，啟程赴京。根據(jù)以上考證，我認(rèn)為，中郎僑寓真州的時間是從萬歷二十五年夏到萬歷二十六年二月。袁小修所說的“從中郎真州，見此書之半”的時間，也只可能在這七八個月中間。

但是，這段時間是跨年度的。雷威爾等先生認(rèn)為小修從中郎真州是萬歷二十六年，而筆者認(rèn)為是萬歷二十五年。這就必須作進(jìn)一步考證。下面我們看看小修自己的說法。

袁小修《游居柿錄》卷三，202條：

戊戌，予居真州，淑正來，因數(shù)聚首，時真州有老友侯師之，名維垣，亦好客……真州城空，其西北多種桃，桃花盛開，與二老日日往游……，凡半年而別。

同書同卷，213條：

移居潘季友空宅，與張白榆鄰，即張舊宅也。戊戌年，中郎以病改吳令，入補(bǔ)官，寄家此地（指真州），予亦客焉。僦張氏之宅以居，自正月至七月始入都。當(dāng)時讀書飲燕之處，宛然如故，而計其期已十二年矣。

這兩段文字系袁小修在萬歷三十七年所寫的日記，時隔十二載舊地重游，記憶猶新?！拔煨纾杈诱嬷荨?“戊戌年，中郎……寄家此地，予亦客焉”,說得再明確不過了：萬歷二十六年戊戌，袁小修在真州，其時桃花盛開。又言“自正月至七月始入都”,可見袁小修足足住了半年。這可謂是雷威爾、魏子云說的強(qiáng)有力的佐證。而且，我也認(rèn)為，袁小修的記憶是正確的。但是只要細(xì)細(xì)推敲，問題就出現(xiàn)了。據(jù)前所考，袁中郎于萬歷二十六年二月已離真州，在揚(yáng)州別小修而去了北京。這就是說，袁中郎離開真州后，袁小修反去真州住了半年。那么這是不是袁小修所說的“從中郎真州，見此書之半”的這一次呢？我認(rèn)為不是的。因為只有小修跟隨中郎一起寓真州，才能稱得上“從中郎真州”.在這段日記中，小修只說“予居真州”,“予亦客焉”,而沒有說同中郎一起在真州。從這兩段日記也能看出，此時中郎已不在真州。213條曰：“戊戌年，中郎以病改吳令，入補(bǔ)官，寄家此地，予亦客焉”.這句話十分重要，它說明兩個問題：一、 小修去真州時，中郎已進(jìn)京“入補(bǔ)官”,就選，授順天府教授去了。二、 中郎雖去北京，家眷卻仍寄真州。小修去真州照料中郎的眷屬，這就是為什么中郎離開真州，小修卻反去真州的原因。如果說這一層意思，在這段日記中小修還說得不夠明確的話，再請看同書同卷，220條：

戊戌，中郎改官，入補(bǔ)順天教官，時眷屬寓真州，予送眷屬入京，即入國學(xué)肄業(yè)。

這下可說是真相大白了。聯(lián)系以上所引的213條，我們可以得出如下結(jié)論：萬歷二十六年二月，袁中郎進(jìn)京入補(bǔ)官，袁小修去真州照顧其眷屬。七月始送中郎眷屬進(jìn)京。在此期間，小修與中郎，南北長相望，可以說與“從中郎真州，得此書之半”之時之事，謬不相涉。因此，以上三段小修的日記，雖都講到戊戌年居真州事，但都不能成為雷威爾、魏子云先生的“袁小修得半部《金瓶梅》是萬歷二十六年”之說的佐證。雷、魏之說亦就不能成立。

那么，我所提出的萬歷二十五年說有沒有根據(jù)？我認(rèn)為根據(jù)是非常充足的。請看《游居柿錄》卷三，207條：

是日，得方子公訃。子公名文，新安人……子公困極，……至吳見中郎，中郎留之衙舍。退食之暇與弈，稍分俸給之，得金即以治衣裘，市冶童，招客飲，不數(shù)月又貧矣。然中郎終憐其人質(zhì)直無他腸，自丁酉春解官，凡游歷皆與俱?！∮嫌栌窒碌?，依中郎于真州，與子公聚甚洽，后同入都。

這是一個鐵證。袁小修講得很清楚。丁酉，即萬歷二十五年（1597），“依中郎于真州”,與“從中郎真州”完全是一個意思。袁小修的這段記載，我們還可以與中郎的詩文相印證。小修說，中郎“自丁酉春解官”,中郎在《告病疏》中說：“（萬歷）二十五年正月因病乞恩，改授教職?！痹欣桑骸镀炕S集》。記載完全一致。小修說：“丁酉，予又下第，依中郎于真州?！备鶕?jù)上面的考證，中郎于萬歷二十五年夏到二十六年二月期間僑寓真州。兩者又相吻合。小修“依中郎于真州”,在中郎的詩作中也有記載。中郎詩《喜小修至》云：

匹馬西風(fēng)客，青衫遠(yuǎn)道人。傾觴三日語，洗面一升塵，發(fā)篋探家信，呼兒換葛巾。顏肥兼耳闊，失意幾曾嗔。

其二

家事若蠶絲，細(xì)聽無了期。某山今曠廢，何仆最頑癡。貌爭肥瘦，譚心校髓皮。因勘對病藥，第一是隨時。袁中郎：《廣陵集》。

又《與小修夜話憶伯修》詩云：

羈客觀人世，孤云信此生。長兄官自達(dá)，小弟學(xué)無成。買酒思燈市，踏花憶貫城。飛沙沒馬首，怕不御街行。

兩詩說明，中郎滿腔熱情地迎接小修來到真州，興趣盎然地聽小修談?wù)摷亦l(xiāng)之事，并贊揚(yáng)小修：“顏肥兼耳闊，失意幾曾嗔”.與小修所言：“丁酉，予又下第”相一致。“長兄官自達(dá)，小弟學(xué)無成”,又證明《與小修夜話憶伯修》詩寫于萬歷二十五年丁酉八月以后（長兄即袁宏道，丁酉八月以翰林院修撰充東宮講官），其時中郎確在真州。

上述考證已充分證明，袁小修“從中郎真州”必然在萬歷二十五年下半年（八月以后），而不可能如雷威爾等先生所言的萬歷二十六年。這就是小修從中郎處見到半部《金梅瓶》的確切時間，也就是在現(xiàn)有資料基礎(chǔ)上我們所考知的《金瓶梅》抄本傳世的第二個信息出現(xiàn)的確切時間。

袁小修日記還是袁中郎致董思白書非偽托的佐證。這就間接地證明了《金瓶梅》抄本傳世最早的確切的年代是萬歷二十三年（1595）。

臺灣學(xué)者魏子云先生對袁中郎致董思白書的真?zhèn)螁栴}有懷疑。我在《袁中郎與〈金瓶梅〉傳世的第一個信息》一文中已說明：袁小修編的《袁中郎先生全集》二十卷（萬歷四十七年刊于徽州）中確有袁中郎致董思白書。除此之外，我認(rèn)為袁小修日記亦確切地證明了中郎致董思白書的可靠性。小修日記講到，萬歷二十五年他從中郎處見到半部《金瓶梅》前，就已聽董思白談到過《金瓶梅》，這就表明袁中郎致董思白書所云，中郎的半部《金瓶梅》來源于董思白是可靠的。此為一。小修日記講到，他從中郎真州，見到的《金瓶梅》只是半部，這就證明袁中郎致董思白書所云：“后段在何處抄竟，當(dāng)于何處倒換，幸一的示”之語確是事實。此為二。從時間、地點上來考察，袁中郎致董思白書說在吳縣令任期間得到《金瓶梅》，時間是萬歷二十三年，而小修從中郎真州，見到《金瓶梅》是萬歷二十五年。袁中郎從萬歷二十五年春辭吳縣令職后，是年盛夏已僑居真州。我們從小修日記并參以中郎行跡，可以確認(rèn)中郎在吳縣令任內(nèi)得到《金瓶梅》之說是可信的。此為三。由此可見，《金瓶梅》抄本的早期流傳情況是：萬歷二十三年，中郎從董思白處得到了抄本，這是目前所確知的《金瓶梅》抄本傳世的最早年代。嗣后，萬歷二十五年袁小修從中郎處又見到這個抄本。這個抄本傳世時僅只數(shù)卷（或稱半部），而非全帙。這就是袁小修日記所透露給我們的《金瓶梅》最初流傳的重要史實。

原載：《周鈞韜金瓶梅研究文集》吉林人民出版社，2010年8月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