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貫中三題
歐陽健
羅貫中是古代小說的一代宗師和巨匠,他的里程碑式的作品《三國志演義》,以廣泛的群眾性與永久的生命力,贏得了中國小說史上的不朽地位;他首創(chuàng)的“演義”這一中國獨有的文體,更成了后世小說家遵循效法的典范。
鑒于他存留的文獻非常之少,僅有的材料又存在相當大的歧義,最要緊的莫過于根據現(xiàn)存版本的題署,首先確定他小說家的身份與應享的著作權。文學作品畢竟是作家的產兒,小說版本本身留下的印記,特別是正文卷端的題署,是確定作者情況的最重要依據。現(xiàn)存明刊《水滸傳》繁本如嘉靖本《忠義水滸傳》、袁無涯本《忠義水滸全傳》,卷端均題:“施耐庵集撰,羅貫中纂修”;據此,可判定施耐庵和羅貫中《水滸傳》作者的身份。題署還揭示了兩位作者的分工:施耐庵的工作是“集撰”,羅貫中的工作是“纂修”.“撰”有“聚集”、“編集”的意思,又有“著作”、“著述”的意思。魯迅先生曾說過“《水滸傳》是集合許多口傳或小本‘水滸’故事而成”[1]的話,“集撰”和“纂修”二語,極為得宜地概括了施、羅對《水滸傳》成書的貢獻,這和高儒《百川書志》所錄之《水滸傳》題“施耐庵的本,羅貫中編次”,是完全一致的。現(xiàn)存明刊《三國志演義》版本如嘉靖壬午(1522)刊本、周曰??尽度龂就ㄋ籽萘x》等,卷端均題:“晉平陽侯陳壽史傳,后學羅本貫中編次”,閩書林楊美生刊本《三國英雄志傳》,卷端題:“晉平陽侯陳壽志傳,元東原羅貫中演義”.陳壽是晉代杰出史家,《三國志》早被譽為古代良史之一。羅貫中將《三國志》“編次”、“演義”為長篇小說,他的《三國志演義》作者的身份,在題署中也得到了充分體現(xiàn)。
以上述題署為基點,可引出關于羅貫中的三點重要判斷。
一、羅貫中的時代
楊美生刊本《三國英雄志傳》、劉榮吾刊本《三國志傳》題“元東原羅貫中演義”,均稱羅貫中為元人;熊飛館《英雄譜》本題“元東原羅貫中編次”,三馀堂本《三國英雄志傳》題“元東原羅貴志演義”,亦皆指羅貫中為元人。周曰校刊本《三國志通俗演義》題“晉平陽侯陳壽史傳,后學羅本貫中編次,明書林周曰??小?雖未標示羅貫中的朝代,實亦視其為明代以前的人。能夠證明羅貫中為元人的現(xiàn)存材料,最有份量的是《錄鬼簿續(xù)編》:
羅貫中,太原人,號湖海散人。與人寡合。樂府、隱語,極為清新。與余為忘年交,遭時多故,各天一方。至正甲辰復會,別來又六十馀年,竟不知所終。
《錄鬼簿續(xù)編》作者稱羅貫中是他的“忘年交”,他在至正甲辰(1364)之后又活了六十馀年,可見是二人中年輕的一位。他至正甲辰與羅貫中已是“復會”,表明其時至少應在二十歲以上,羅貫中則也不應小于四、五十歲。魯迅先生說:“自《續(xù)錄鬼簿》出,則羅貫中之謎,與昔所聚訟者,亦遂冰解,此豈前人憑心逞臆之所能至哉!”[2]《錄鬼簿續(xù)編》藍格抄本未題撰人姓名,亦不載序文題跋,論者因其附于賈仲明增補本《錄鬼簿》之后,遂定為賈仲明所作。張志合先生舉出五條證據,證明《錄鬼簿續(xù)編》的作者不是山東人賈仲明,而是一位長期生活在杭州的人(或者就是杭州人),羅貫中與他“復會”的地點,就在杭州,[3]這就把羅貫中的活動從時間與地點的交點上確定下來了。
能證明羅貫中為元人的材料,還有《趙寶峰先生文集》卷首《門人祭寶峰先生文》:
至正二十六年歲次丙午十二月戊申朔越十二日己未,門人烏本良、鄭原殷、馮文榮、羅拱、方原、向壽、李善、烏斯道、王真、顧寧、羅本、翁旭、王桓、洪璋、徐君道、方觀、裘善緝、李恒、翁?P、岑仁、王慎、童惠、王權、高克柔、顧勛、王直、葉心、裘重、周士樞、鄭慎、茅甫生等,致祭于故寶峰先生趙公之柩曰:人生天地之中,在明此道而已。夫君臣、 父子、兄弟、夫婦、長幼、朋友,有尊卑等級,忠孝信義,恭敬慈愛,亙萬古而不變于此道也。始先生與二三親朋,講明此道,上師楊文元公,有得于反觀灼然,信夫古圣之學,不外乎此,以為三代之政可行,百家之言可,挺然而立,毅然而行,時人爭竊議,且詈且排,先生不惑紛呶,自守不渝。生等耳聞面命,獲與斯學,刻骨銘心,曷為可報?常期先生道行于時,匡濟斯民,奈何一疾竟殂,莫伸己志。嗚呼痛哉,是天喪先生之道耶?先生之道已在于世耶? 抑先生之有同德者存其然耶?嗚乎,心無死生,此先生平生之言。先生精神何往何來,何生何死。一奠告哀,惟神鑒之。
趙寶峰門人中有一位“羅本”,據葉逢春本、熊清波本、鄭少垣本、鄭云林本、熊沖宇本、周曰校本等題“羅本貫中編次”或“貫中羅本編次”,及郎瑛《七修類稿》、田汝成《西湖游覽志馀》、胡應麟《少室山房筆叢》等稱羅貫中名本,字貫中,這位“羅本”很可能就是羅貫中。趙寶峰門人的名單實有兩份,除祭文所列外,黃宗羲原本、全祖望補定的《宋元學案》卷九十三還錄有一份:“陳文昭、桂彥良、烏本良、烏斯道、向壽、李善、羅拱、方原、王桓、葉心、李恒、鄭原殷、馮文榮、王真、顧寧、羅本、翁旭、洪璋、徐君道、方觀、裘善緝、翁?P、岑仁、王慎、童惠、王權、高克柔、顧勛、王直、裘重、周士樞、鄭慎、茅甫生?!眱煞菝麊稳藬怠⑴帕写涡蚨加胁煌??!端卧獙W案》以陳文昭居首位,據雍正《慈溪縣志》卷三《名宦傳》載,陳文昭:“至正甲午(1354)進士,為慈令,撫摩窮困,斥逐豪強,民被其惠?!庇止饩w《慈溪縣志》卷二十五《趙偕傳》載:“邑令陳文昭詣門請業(yè),行弟子禮,偕以治民事宜告之,文昭是以得民心?!笨梢?,陳文昭并不是趙偕的門人,只是以縣令的身份“行弟子禮”而已,黃宗羲在近300年后將他排在門人首位,顯然是由于他的社會地位?!堕T人祭寶峰先生文》的名單,則是祭奠時排定的,內中比《宋元學案》少陳文昭、桂彥良二人,當是未曾到場之故。按照門人相互“序齒”的通例,《祭寶峰先生文》的名單顯然是按長幼順序排列的。如烏氏本良、斯道兄弟是慈溪著名人物,時稱“二烏”,《宋元學案》因記憶連及,遂將二人排在一起,祭文卻分別排在第1位和第8位,就是因為“序齒”的緣故。據鄭梁《烏斯道先生傳》,烏斯道生于延佑元年(1314);排在第6位的向壽,據《慈溪縣志》向壽、向樸父子傳記推算,約生于至大三年(1310),較烏斯道為長,所以排在他的前面。第13位的王桓,據《慈溪縣志》載:洪武四年(1371),朱元璋召見便殿,呼為“老學士”.洪武四年朱元璋已四十三歲,王桓至少應在五十歲以上。洪武十二年(1379)王桓致仕,年齡應過六十,生年當在延佑六年(1319)以前,比烏斯道要小,所以排在他的后面。有人認為第24位的高克柔是“高柔克”之誤,他就是作《琵琶記》的高明;高明大于烏斯道反排在其后,證明名單不是以長幼為序。但說高克柔是“高柔克”并無根據,因為兩份名單都作高克柔。況且按尊師的禮儀,門人對師長應一律稱名,如烏本良字性善,烏斯道字繼善,向壽字樂中,王桓字彥貞,在祭文中都一律署名,就是明證。高明,字則誠,著有《柔克齋集》;如果他也是趙偕的門人,在祭文中居然不署名,甚至不署字,卻用了一個別號,就實在太出格了。所以說高克柔就是高明,甚至說羅貫中和高則誠是“同學”,都是可以斷然否定的?!堕T人祭寶峰先生文》的價值是:它確鑿指明羅貫中在至正二十六年(1366),以“門人”的身份在慈溪參加了祭奠趙偕的活動;其時與至正甲辰(1364)在杭州與《錄鬼簿續(xù)編》作者復會,只隔了兩年。這就又一次把羅貫中的活動從時間和地點的交點上確定下來了。
按祭文名單之長幼順序,排在第11位的羅本,恰處在向壽(1310年生)、烏斯道(1314年生)與王桓(1319年以前生)之間,他的年齡應較向壽、烏斯道小,而較王桓為大,推斷生于延佑二年(1315),當不至有多少誤差。至正甲辰(1364),羅貫中恰為50歲,《錄鬼簿續(xù)編》的作者此后又活了60馀年,其時當在20歲左右,二人適可稱“忘年交”.從延佑二年(1315)到至正二十八年(1368)元朝滅亡,羅貫中在元代整整生活了53年,稱他為“元人”是不錯的;當然,他又是由元入明的人,稱為“明人”也是對的。
至于《三國志演義》的寫作年代,柳存仁先生曾推測:“大約在至治本《平話》刊刻之后四十年左右,羅貫中頗有可能撰寫《三國志傳》,其后遂為其他各本《三國志傳》之所宗?!盵4]從至治年間(1321-1323)建安虞氏刊《全相平話三國志》下推40年,則為1363年,其時仍當至正二十三年,距元亡尚有5年左右的時間。通過具體版本的考證,《三國志演義》可能于明初開筆,其第十二卷的寫作,不早于洪武三年(1370),全書初稿的完成,當在洪武四年(1371)以后。[5]以《三國志演義》所涉及歷史事件的紛繁復雜及所總結的處事之道的老到峻刻,沒有廣博知識和豐富閱歷是難以勝任的。處在初步實現(xiàn)安定統(tǒng)一環(huán)境里的50多歲的羅貫中,著手撰寫這樣一部巨著,主客觀因素可以說都是具備了的。
二十世紀八十年代以來,學術界有人主張《水滸傳》、《三國志演義》是明代后期的作品,他們的“文獻依據”是:現(xiàn)存最早的《水滸傳》、《三國演義》版本都出在嘉靖以后。這種見解,乍一聽去好像很“唯物”,很重視“實證”,但只要稍微追索一下,就可發(fā)現(xiàn)它是建立在如下“假設”之上的:過去刊刻的所有《水滸傳》、《三國演義》版本,全都得到了妥善保存,無一湮沒,無一損失;既然現(xiàn)在沒有嘉靖前的《水滸傳》、《三國演義》的版本,就證明《水滸傳》、《三國演義》只能成書于明代后期。--誰都明白,這種假設和推斷都是不合事理的。陳寅恪先生說:“古代哲學家去今數千年,其時代之真相,極難推知。吾人今日可依據之材料,僅為當時所存最小之一部,欲藉此殘馀斷片,以窺其全部結構,必須備藝術家欣賞古代繪畫雕刻之眼光及精神,然后古人立說之用意與對象,始可以真了解?!盵6]通俗小說的時代雖較先秦諸子為晚,但所受到損害可能更為嚴重。且不說歷代統(tǒng)治者對通俗小說的瘋狂禁毀,單是傳統(tǒng)的偏見就是它大量湮沒的根由。通俗小說固然受到普通讀者的歡迎,但越是暢銷的東西就越容易湮沒。對這種不登大雅之堂的“閑書”,誰也不會鄭重地加以收藏;官私藏書樓閣一律不收平話小說,就是鐵的證明。直到二十世紀初現(xiàn)代圖書館創(chuàng)建之時,鄙棄通俗小說的狀況也不曾有絲毫改善。魯迅先生1918年8月20日致許壽裳書說:“京師圖書分館等章程,朱孝荃想早寄上。然此并庸妄人所為(錢稻孫、王丕謨),何足依據。而通俗圖書館者尤可笑,幾于不通。仆以為有權在手,便當任意作之,何必參考愚說耶?教育博物館素未究,必無以奉告。惟于通俗圖書館,則鄙意以為小說大應選擇,而科學書等,實以廣學會所出者為佳,大可購置,而世多以其教會所開而忽之矣?!盵7]名為“通俗圖書館”卻不收藏通俗小說,實不能怪主持者之“庸妄”[8],乃社會風氣使之然也。魯迅先生撰《中國小說史略》時,因看不到小說的“舊本”,惹得他1924年3月3日在此書《后記》中喟嘆道:“識力儉隘,觀覽又不周洽,不特于明清小說闕略尚多,即近時作者如魏子安、韓子云輩之名,亦緣他事相牽,未遑博訪。況小說初刻,多有序跋,可借知成書年代及其撰人,而舊本希覯,僅獲新書,賈人草率,于本文之外大率刊落,用以編錄,亦復依據寡薄,時慮訛謬。”按照“版本根據論”的邏輯,假如所有明版《三國志演義》全部湮沒(這并非危言聳聽,現(xiàn)今的狀況離此無非一步之遙),只留下最流行的“新書”毛評《第一奇書》,有人以此為“物證”,斷定《三國演義》是清人作品,你能用什么來反駁呢?
常識告訴我們,人都具有過去、現(xiàn)在、未來的觀念或感覺,這種“時間感”決不會誤差到離奇的程度。既然有那么多明人說羅貫中是元人,說明在他們的“時間感”里,羅貫中生活的時代比自己要早得多;還有一位田汝成,在《西湖游覽志馀》中甚至稱“錢塘羅貫中本者,南宋時人,編撰小說數十種”.田汝成是嘉靖五年(1526)進士,史稱博學,諳曉前朝遺事,設若《三國志演義》真的首次在嘉靖時出現(xiàn),田汝成讀到的就是一本就是一本從未聽說過的新書,羅貫中差不多就是他的同時代人了,他怎么會糊涂到以為是200多年前的南宋人呢?
二、羅貫中與施耐庵的關系
關于羅貫中與施耐庵的關系,近年來出現(xiàn)了某種企圖加以弱化甚至完全抹殺的傾向,這是不符合事實的,對中國小說史研究來說,也是非常危險的。
胡應麟《少室山房筆叢》云:“元人武林施某所編《水滸傳》特為盛行……其門人羅本亦效為《三國志演義》?!泵鞔_說羅貫中是施耐庵的“門人”.從《三國志通俗演義》題“晉平陽侯陳壽史傳,后學羅本貫中編次”的規(guī)格(陳壽非“平陽侯”而是“平陽侯相”[9],如此題署實出揄揚之心),以觀《水滸傳》“施耐庵集撰,羅貫中纂修”的題署,足以證明羅貫中對施耐庵的尊重和推崇?!杜d化縣續(xù)志》載王道生《施耐庵墓志》,也說羅貫中是施耐庵的門人,且謂施耐庵“生于元元貞丙申歲(1296),為至順辛未(1331)進士。曾官錢塘二載,以不合當道權貴,棄官歸里,閉門著述,追溯舊聞,郁郁不得志,赍恨以終”.施耐庵比羅貫中大19歲,他在錢塘為官(或辭官以后在杭州逗留)期間,羅貫中已屆成年,亦正活動于浙江錢塘、慈溪一帶,聞施耐庵之名而執(zhí)弟子禮,實在情理之中。
《錄鬼簿續(xù)編》說羅貫中“與人寡合”,且“遭時多故”,內涵著極其豐富的潛臺詞。王圻《稗史匯編》說他是“有志圖王者”,顧苓《塔影園集》說他曾“客霸府張士誠”,徐渭仁《徐鈉所題水滸一百單八將圖題跋》甚至說他“客偽吳,欲諷士誠,繼成一百二十回(指《水滸傳》)”,恐怕就是“與人寡合”的真正原因。須知施耐庵與張士誠也有密切關系,耐庵遺曲《秋江送別--即贈魯淵(道原)劉亮(明甫)》,提供了不少世人不知的信息。據史載,張士誠據吳之后,“東南之士,咸為之用”,楊維禎、俞思齊、陳基、王逢、高啟、魯淵等都對他抱有真誠的幻想,后來又對張氏集團的日漸驕奢感到失望。這種矛盾的心態(tài),在《秋江送別》中有很真切的流露:“記當年邂逅相逢,玉樹蒹葭,金菊芙蓉,應也聲同。”記魯淵、劉亮與施耐庵之邂逅相逢,彼此間心緒都甚佳,當是初入張幕之時。然而曾幾何時,施耐庵卻發(fā)出了“五年隨斷梗,千里逐飄蓬”的哀嘆?!皵喙!?、“飄蓬”,原用以比喻飄流無定之狀,此處是譏刺張士誠為無本之木,無根之萍,而自己誤走一著,盲目地隨波逐流,弄得個了無結果。“千里”為概指,興化至蘇州,約近千里;“五年”則是實指。經劉冬先生考證,至正二十三年(1363)九月,魯淵因諫阻張士誠稱吳王,辭去博士之職,離開蘇州返回故鄉(xiāng),故有“秋江送別”之舉。從至正二十三年倒數上去,則他之入張士誠幕,應在至正十八年(1358):這就“第一次獲得了施耐庵于何時何地作何事--這樣一個具體的支撐點”[10].這個支撐點是否可靠?按顧逖《贈施耐庵》詩中,有“君自江南來問津,相逢一笑舊同寅”之句。顧逖是興化人,對剛從蘇南回到興化的施耐庵說“自江南來”,自無疑義;而顧逖為至正間進士,至正十九年至二十二年(1359-1362)任松江同知,后遷嘉興路同知,都在張士誠治下(雖然名義上是在元王朝體系下為官),恰可稱施耐庵為“同寅”.魯淵洪武九年(1376)在《岐山魯氏宗譜自序》中,追述自己參與張士誠集團的歷史,就有不少涂飾之詞,如:“任江浙儒學副提舉,丞相命也?!薄皬埵空\據吳,以禮來聘,除國子博士,聞之驚悸,是狂癇疾,或披發(fā)行歌于市,冬十月患怔怖,復患羸疾,遂解。”魯淵為什么要在歷史問題上含混掩飾?原因就在心理上的顧忌。王道生《施耐庵墓志》云:“及長,得識門人羅貫中于閩。同寓逆旅,夜間?嘀虺┨趕壬?笫攏?鋅篩榪善?擼?喚?嚶肟?弧?hellip;…去歲,其后述元(文昱之字)遷其施耐庵祖墓葬于大營焉,距白駒鎮(zhèn)可十八里,因之余得與流連四日。問其家世,諱不肯道;問其志,則又唏噓嘆惋;問其祖,與羅貫中所述略同。”情緒與魯淵是何其相似!曲中有“便此后,隔錢塘南北高峰”之句,可知施耐庵于1363年前后,在蘇州、錢塘都留下過足跡;羅貫中1364年在杭州,1366年在慈溪,他們相遇在時間地點上都毫無問題。王道生《施耐庵墓志》還說:“每成一稿,必與門人校對,以正亥魚,其得力于羅貫中者為尤多?!彼隽_貫中于閩,與福建建陽是出版業(yè)中心有關,或許就是為了書稿出版而奔走的[11].
又,施氏十六世孫施占鰲于咸豐壬子(1852)所寫《庵公生原遷籍志》,記淮安袁吉人陪他步達施耐庵的書室,及袁林甫介紹施耐庵的事跡云:“庵公書齋平屋三間,中有積土,隔有木桌凳,窗楞下間貫中寓?!笕耍ㄔ指Γ椩疲骸止端疂G傳》到七十五回,小人當道,奏主?!ブ枷?,庵公接旨,隨至金陵下獄。時庵公五四,居獄七載。獄中作《封神榜》一部。軍師劉伯溫伺至獄宅,目過其書,乃嘆矣,代奏太祖,耐庵書悠(謬)。主公準本,耐庵釋回。耐庵回此閉門作述,每一成稿,隔山門人貫中校對。時耐庵體弱,年七十五辭世?!边@份材料出自施氏后人轉抄,錯誤不少。但它至少可以證明,直到咸豐二年(1852),淮安還流傳著施耐庵與羅貫中的傳說,且能確指施、羅的住房與書齋。關于羅貫中與施耐庵之關系,此文用了“隔山門人”的提法,尤為別致,適可證明他非“及門弟子”.聯(lián)系《三國志通俗演義》卷十一《諸葛亮二氣周瑜》,敘及“拖篷船”時有夾注云:“此船極快,兩浙人呼刳子船,淮南呼艇船?!睋耍爸_貫中曾活動于兩浙及淮南一帶,故對于當地的舟船及方言頗為熟悉”[12],他來到過淮安,應是沒有疑問的。
胡應麟說,羅貫中是“效《水滸傳》為《三國志演義》”的,可見他認定《水滸傳》成于《三國志演義》之前。持同一看法的還有章學誠,《丙辰札記》說:“《演義》之最不可訓者,桃園結義,甚至忘其君臣,而直稱兄弟。且其書似出《水滸傳》后,敘昭烈、關、張、諸葛,俱以《水滸傳》中萑苻嘯聚行徑擬之。諸葛丞相,生平以謹慎自命,卻因有祭風及制造木牛流馬等事,遂撰出無數神奇詭怪,而于昭烈未即位前,君臣僚?u之間,直似《水滸傳》中吳用軍師,何其陋耶!張桓侯,史稱其愛君子,是非不知禮者,《演義》直以擬《水滸》之李逵,則侮慢極矣?!庇腥嗽e《水滸傳》第九十回桑家瓦勾欄說《三國志》評話“關云長刮骨療毒”與嘉靖本《三國志演義》“關云長刮骨療毒”的文字差別為例,想證明《水滸傳》成書于《三國志演義》之后,乍看起來好像很科學,實際上卻是完全靠不住的。黃人《小說小話》說:“平話別有師傳秘笈,與刊行小說互有異同?!盵13]道出了小說的兩種傳播方式--瓦舍演說與書坊刊刻的異同。說書原無定本,全靠藝人的臨場發(fā)揮;不要說不同師傳的秘笈會有差別,同一藝人在不同場合說的也不會完全一致?!罢f三分”從宋元時期起,就是活在民眾口頭的文學,從總體上說應該是相當出色的,否則就不可能吸引聽眾,瞽者的“衣食”就“緣”不成了?,F(xiàn)存的《三國志平話》的“粗陋”,根子多半在記錄整理者的內在素質與工作態(tài)度,并不代表當時的真實水平?!端疂G傳》記桑家瓦勾欄所說《三國志》評話,可以相信是元末民間演說《三國》的實況記錄,并不一定要據嘉靖本《三國志演義》抄錄才行。*
可以肯定的是,明代文人都承認羅貫中協(xié)助施耐庵完成《水滸傳》,而后又獨立寫出《三國志演義》的事實。李贄《〈忠義水滸傳〉序》說:“施羅二公,身在元,心在宋;雖生元日,實憤宋事。是故憤二帝之北狩,則稱破大遼以泄其憤;憤南渡之茍安,則稱滅方臘以泄其憤。敢問泄憤者誰乎?則前日嘯聚水滸之強人也,欲不謂之忠義不可也。是故施羅二公傳《水滸》,而復以忠義名其傳焉?!崩钯椩谶@段話中,兩稱“施羅二公”,可見在他心底里,對他們懷有多么崇敬的感情!施羅二公,猶如小說史上的雙子星座,他們的偉大成就與親密關系,在中國文學史上恐怕連“屈宋”、“元白”也難望其項背,惟“光焰萬丈長”的“李杜”,方可與之媲美。有人想抹殺施耐庵以抬高羅貫中,決非明智之舉。
三、羅貫中應享的著作權
田汝成說,羅貫中“編撰小說數十種”,黃人也說:“聞羅貫中有《十七史演義》,今惟《三國演義》流行最廣。”[14]羅貫中著有《十七史演義》,暫時雖找不到什么證據,但他是位多產的小說大家,無疑是可以肯定的。除了《水滸傳》、《三國志通俗演義》外,中國第一部長篇神怪小說《北宋三遂平妖傳》四十回本,署“宋東原羅貫中編”,乃是他完整藝術構思的結晶[15].講史小說《殘?zhí)莆宕费萘x傳》、《隋唐兩朝志傳》等,據版本題署也都是他的作品。近年來,對《殘?zhí)莆宕费萘x傳》、《隋唐兩朝志傳》是否出羅氏手筆,頗有學者提出質疑的意見。我以為,對此應采取“無罪推定”的原則,即在沒有過硬反證的情況下,還是信任版本自身的題署為好。《殘?zhí)莆宕费萘x傳》我已另有專文討論,現(xiàn)謹就《隋唐兩朝志傳》問題作一點辨證。
《隋唐兩朝志傳》十二卷一百二十二回,今存萬歷四十七年(1619)姑蘇書林龔紹山刊本,卷端題“東原貫中羅本編輯,西蜀升庵楊慎批評”.由于現(xiàn)存版本刊刻年代較晚,加之此書“在故事情節(jié)關目及用語方面,俱于《三國》倚賴甚深”[16],頗有學者對所題“貫中羅本編輯”持懷疑態(tài)度,甚至否定它是羅貫中的作品。
此書有林瀚《〈隋唐志傳通俗演義〉序》,對版本來源和編訂經過作了說明:“羅貫中所編《三國志》一書,行于世久矣,逸士無不觀之。而隋唐獨未有傳志,予每憾焉。前寓京師,訪有此書,求而閱之,始知實亦羅氏原本。第其間尚多闕略,因于退食之暇,遍閱隋唐諸書所載英君名將、忠臣義士,凡有關于風化者悉為編入,名曰《隋唐志傳通俗演義》。蓋欲與《三國志》并傳于世,使兩朝事實,愚夫愚婦一覽可概見耳。予既不計年勞,抄錄成帙,又恐流傳久遠,未免有魯魚亥豕之訛,茲更加訂正,付之剞劂,庶幾觀者無憾?!睂O楷第先生以為:“所載瀚序,蓋依托耳。”[17]故考定此序是否出林瀚之手,乃確認羅貫中著作權之關鍵。
據《明史》卷一百六十三本傳,林瀚(1434-1519),字亨大,號泉山,閩縣人。父元美,永樂末進士,撫州知府。瀚舉成化二年(1466)進士,授編修。弘治初,召修《憲宗實錄》,充經筵講官,稍遷國子監(jiān)祭酒,進禮部右侍郎,十三年(1500)拜南京吏部尚書。正德元年(1506)改南京兵部尚書,參贊機務。瀚素剛方,與守備中官不合,內臣進貢道其地者,瀚每裁抑之,劉瑾恨之,二年(1507)閏正月謫浙江參政,致仕。正德五年(1510),劉瑾伏誅,復官,致仕,卒謚文安。《明史》卷九十九著錄《林瀚集》二十五卷?!丁此逄浦緜魍ㄋ籽萘x〉序》題“時正德戊辰仲春花朝后五日,賜進士出身資政大夫南京參贊機務兵部尚書致仕前吏部尚書國子監(jiān)祭酒左春坊左諭德兼經筵日講官同修國史三山林瀚撰”.戊辰為正德三年(1508),恰在劉瑾宣示林瀚等為“奸黨”的正德二年(1507)與劉瑾伏誅的正德五年(1510)之間,故林瀚署“致仕前吏部尚書國子監(jiān)祭酒”,職銜毫無錯誤,決非隨意偽托者。孫楷第先生誤以戊辰為正德二年,故說:“二年二月,瀚方降謫被罪,似不應逕稱以兵部尚書致仕也?!盵18]
《林瀚集》二十五卷未見。福建省圖書館藏明刊殘本《林文安公文集》,僅存卷十五至卷十九,其中卷十五、十六、十七為記,卷十八、十九為書簡。今閱卷十八有《復江西提學憲副蔡介夫書》,中云:“所寄新梓《歐陽行周公文集》一部,斯蓋世范、世平二莊兄弟留心數十年間,方得成之,茲又遇閣下作序,表章以傳,誠為斯文至幸。況老夫亦得以廁銜其間,尤出望外;但前序中請露賤名,以示將來,則又幸之又幸也。刊板不知今在何處,更希筆示為愛?!本硎庞小都牧忠娝囟紤椆珪?,中云:“黃姚二都運奉至《西征集》見示,請序其前。留閱詩文諸作五旬,篇篇高古奇杰,豪氣逼人,不覺老眼頓醒,嘆羨不已。顧自揣庸耄,何能以舉此筆?堅辭弗獲,遂勉撰數語,塞責不文,甚可愧也。其潤筆彩幣二端,璧歸二友。須再求臺閣鉅公序之,必如序韓文得李漢,序《鄒忠公集》得李忠定,則見素斯集益崇重于天下后世無疑矣。”這些書簡,可見林瀚對于整理刊行文集的熱心,與為人作序的認真態(tài)度,這與《〈隋唐志傳通俗演義〉序》中“若予之所好在文字,固非博弈技藝之比,后之君子能體予此意,以是編為正史之補,勿第以稗官野乘目之,是蓋予之至愿也夫”是一致的。而他在正德年間將此書付之剞劂,主客觀條件也都是具備的。
林氏門第之盛,甲于三山。據《明史》、《福州府志》載,林瀚次子林庭[木+昂],弘治十二年(1499)進士,擢右副都御史,歷工部右侍郎,拜尚書,加太子太保;三子林庭杓,以蔭入學,曾任慶遠知府九年,將赴吏部,卒于途;季子林庭機,嘉靖十四年(1535)進士,擢南京祭酒,累遷至工部尚書。庭?子林炫,正德九年(1514)進士,授禮部主事,嘉靖初以議大禮忤執(zhí)政,家居,后起官至通政司參議;庭機長子林[火+廉],嘉靖二十六(1547)進士,遷國子祭酒,萬歷元年(1573)進工部尚書,改禮部;庭機次子林烴,嘉靖四十一年(1562)進士,授戶部主事,終南京工部尚書致仕。林氏三世五尚書,皆內行修潔,為時所稱;林瀚、林庭機、林[火+廉]三世為祭酒,亦為前此所未有。據《福州府志》卷七十二《藝文志》,林庭[木+昂]有《康懿公文集》十卷,林廷機有《世報堂稿》十二卷,林炫有《芻蕘馀論》,林[火+廉]有《學士集》十六卷,林烴有《覆瓿集》八卷,林炫子林世璧有《彤云集》、《小窗紀聞》。其中,林炫的《芻蕘馀論》和林世璧的《小窗紀聞》,都歸在“說家類”.《福州府志》卷六十《文苑》有《林世璧傳》:“少有俊才,為詩歌古文詞,豪宕俊爽。嗜飲,每酣起舞微吟,則家僮儲筆硯以俟,少選,數十紙立就。天才蹀躞,時有不經人道語,苦思者不及也。著有《彤云集》六卷??蛦柺黎担汉日l可與談詩者?世璧瞠視良久,曰:‘獨郭稚源可耳?!稍?,古田郭文涓也,以貢舉應天鄉(xiāng)試,官保定同知者,著有《享帚集》?!比f歷四十七年(1619)龔紹山刊行此書時,林家一門依然興盛,書賈當不敢冒其先人之名以作偽。
第一百回“李太白立掃番書”、第一百一回“華陰李白倒騎騾”,與第百十九回“韓文公上佛骨表”、第百二十回“韓文公雪擁藍關”,以較大篇幅插敘了唐代兩大文豪李白與韓愈的故事,亦為長篇講史文體之一大創(chuàng)舉。關于李白的出身,此書敘翰林學士賀內干奏曰:“先因綿竹縣令賀知章家一使女名曰秀春,嘗在錦江洗菜,忽然跳一鯉魚入籃,其女取魚歸家食之,因而有孕。后生一子,容貌希奇,身體端嚴,知章異之,取名李白?!睂⒗畎捉涃R知章(659-744)推薦供奉翰林,說成是別一翰林學士“賀內干”所薦;又不取《新唐書》卷二百二“文藝中”:“白之生,母夢長庚星,因以命之”的傳說,而曰賀知章使女秀春錦江洗菜,鯉魚入籃,食而有孕以生李白,也都顯出早期話本的印記。關于草答番書一事,唐劉全白貞元六年(790)撰《唐故翰林學士李君碣記》云:“君名白,廣漢人。天寶初,玄宗辟翰林待詔。因為《和蕃書》,并上《宣唐鴻猷》一篇,上重之。”唐范傳正元和十二年(817)撰《唐左拾遺翰林學士李公新墓碑》云:“公名白,字太白。天寶初,召見于金鸞殿。玄宗明皇帝降輦步迎,如見園綺。論當世務,草《答番書》,辯如懸河,筆不停輟。玄宗嘉之,以寶床方丈賜食于前。御手和羹,德音褒美。褐衣恩遇,前無比儔。遂直翰林,專掌密命。既而上疏請還舊山。玄宗甚愛其才,或慮乘醉出入省中,不能不言溫室樹,恐掇后患,惜而遂之?!盵19]當系實事?!端逄苾沙緜鳌蜂浧醯し瑫唬?br />
朕思契丹國居邊夷,天寒地涼之鄉(xiāng),萬物希生之地。近聞中華禮樂之邦,冬暖夏涼,春花秋月,奢華富貴。此是苦樂不同,朕情不滿。自古天無二日,國無二主,為此遣使赍書,早達中華。若存國禮,罷戰(zhàn)停征,欲持雄兵百萬,勇將千員,隨駕來游南國,賞?中華。御林池權將飲馬,上林苑暫借屯兵。坐內殿朕歇欲息,瓊林庫借賞三軍。如若肯否,早與回文;倘若不從,速達見報,選日興兵,來征唐國,取中原四百軍州,改為番家一統(tǒng),天下始平,此是朕之愿也。草草不宣。上啟南朝唐玄宗御前開拆。
而李白答番書謂:
朕坐中華,遙聞北國俱是邊夷草木之鄉(xiāng),江湖水澤之里,多生禽獸,少長人倫。危弱凍寒之地,粒谷不熟之邦,普受饑寒之處。總有強將謀兵,徒來受荷俸祿。朕知怯弱,常存慈含之心。你不思國貧命薄,卻欲孽我中華,豈不羞哉?危王敢出胡言,急惱大唐圣主。番書到日,文武才觀,如薪赴火,怒若平地興雷。使卒來時,便欲挫為禽獸。奈緣說要回言,權行免罪。本朝天子封疆廣遠,五谷豐盈,臣僚祿重。食餐珍味之饈,體褂錦袍之彩。文官八百,人人安邦定國之楨;武將三千,個個擎天跨海之勇。兵如萬頃洪波,普守乾坤,堅如鐵壁;將似一天星斗,皆護宇宙,固以銅城。天下教場中,兵卒渾如螻蟻眾多,勢能克倒太山。戰(zhàn)將千千,個個威如猛虎;勇兵萬萬,人人勢似蛟龍。四海諸邦拱手,八方萬國皈依。朕思邦主土弱,權息來征,焉敢無端,到來相犯 。微微狗子,焉敢與猛虎爭強;小小蛇兒,怎敢共蒼龍斗勝。早來拜伏歸降,恕免血光之難。如言不順,則便舉兵,剿滅番家,片甲不留,?i草除根,萌芽不發(fā),的不虛示。
《警世通言》卷九“李謫仙醉草嚇蠻書”則說“李白乃西梁武昭興圣皇帝李?九世孫,西川錦州人也,其母夢長庚人懷而生”,遵從《新唐書》的記載,糾正了此書的說法。其番書云:
渤海國大可毒書達唐朝官家。自你占了高麗,與俺國逼近,邊兵屢屢侵犯 吾界,想出自官家之意。俺如今不可耐者,差官來講和,可將高麗一百七十六城,讓與俺國,俺有好物事相送:太白山之菟,南海之昆布,柵城之鼓,扶馀之鹿,?燭≈?梗?時鮒?恚?種葜?啵?劂?又?輳?哦賈?睿?鐘沃?媯?愎偌葉加蟹幀H艋共豢希?稱鴇?簇松保?銥茨羌沂ぐ埽?br />
嚇蠻書云:
大唐開元皇帝詔諭渤??啥荆鹤晕羰巡粩常啐埐欢?。本朝應運開天,撫有四海,將勇卒精,甲堅兵銳。頡利背盟而被擒,弄贊鑄鵝而納誓;新羅奏織錦之頌,天竺致能言之鳥,波斯獻捕鼠之蛇,拂?進曳馬之狗;白鸚鵡來自訶陵,夜光珠貢于林邑;骨利干有名馬之納,泥婆羅有良酢之獻。無非畏威懷德,買靜求安。高麗拒命,天討再加,傳世九百,一朝殄滅,豈非逆天之咎徵,衡大之明鑒與!況爾海外小邦,高麗附國,比之中國,不過一郡,士馬芻糧,萬分不及。若螳怒是逞,鵝驕不遜,天兵一下,千里流血,君同頡利之俘,國為高麗之續(xù)。方今圣度汪洋,恕爾狂悖,急宜悔禍,勤修歲事,毋取誅戮,為四夷笑。爾其三思哉!故諭。
《警世通言》均將“契丹國”改為“渤海國”,文字亦復不同。按吳敬所編輯《國色天香》卷三《快睹爭先·番書》、《快睹爭先·嚇蠻書》,所錄都與《隋唐兩朝志傳》文本相近,中有少量異文,如《番書》首句改為“朕思此國僻遠邊夷,山無草木,乃百物希生之所;近聞南朝居處中華,地饒稼穡,是萬民樂業(yè)之邦”,其馀“冬暖夏涼,春花秋月”、“自古天無二日,民無二主”、“隨駕來游南國,賞?中華。御林池權將飲馬,上林苑暫借屯兵”等,皆無二致。《嚇蠻書》開首則于“朕坐中華”前增寫:“巍巍唐世,蕩蕩中原。神堯高祖,創(chuàng)業(yè)洪基;文武太宗,建成大業(yè);高宗大孝,武后芳名;中宗以忠孝而為君,睿宗以恭儉而為主。方今上號明皇皇帝,坐鎮(zhèn)中華?!睂⒌谝蝗朔Q的“朕”,改為“方今上號明皇皇帝”,已非代言之體。又在“文官八百”、“武將三千”句前,增寫“論文,注孔孟之遺書;講武,談孫吳之妙略”;在結末“?i草除根,的不虛示”之上,增寫“生擒虜寇,頸系馬援之銅柱;活捉蠻王,不比武侯之縱放”,在在表明系據《隋唐兩朝志傳》文本改寫?!毒劳ㄑ浴烦捎谔靻⑺哪辏?624),現(xiàn)存《國色天香》刊于萬歷二十五年(1597),則不可能據《警世通言》改寫,其所本顯為《隋唐兩朝志傳》。
本書于楊國忠、高力士磨墨脫靴事,僅言李白奏曰:“近來楊國忠、高力士二人,國之大臣,皆抱大才,監(jiān)臨試場,曾把小臣文卷批落不用,搶出場門。今日回書,合與小臣捧硯磨墨,穿靴脫靴。如有不從,臣寧死于闕下,誓不回書?!奔啊毒劳ㄑ浴罚綄憲顕乙娋碜由嫌欣畎酌?,也不看文字,亂筆涂抹道:“這樣書生,只好與我磨墨?!备吡κ康溃骸澳ツ膊恢?,只好與我著襪脫靴?!焙攘顚⒗畎淄茡尦鋈ァ@畎自箽鉀_天,立誓:“久后吾若得志,定教楊國忠磨墨,高力士與我脫靴,方才滿愿?!惫适戮颓鄱嗔?。《隋唐兩朝志傳》之未將文章做足,恰證明其為草創(chuàng)階段之作品耳。
羅貫中既著有《隋唐兩朝志傳》,故后來之隋唐系列小說,毋寧是對羅著的重編或改作?!缎驴瘏⒉墒疯b唐書志傳通俗演義》,一名《秦王演義唐國志傳》,八卷九十節(jié),署“金陵薛居士的本,鰲峰熊鐘谷編集”;《唐國志傳》八卷,題“紅雪山人余應鰲編次,潭陽書林三臺館梓行”;《唐書志傳通俗演義題評》八十九節(jié),題“姑孰陳氏尺蠖齋評釋,繡谷唐氏世德堂校定”;《唐傳演義》八卷九十節(jié),內封題“隋唐演義”,右上曰“徐文長先生評”,左下曰“書林舒載陽梓”.書名雖異,實為一書。關于《隋唐兩朝志傳》與《唐書志傳》的關系,自孫楷第先生起,多以為是《隋唐兩朝志傳》以《唐書志傳》為底本擴充而成,故爾還產生了林瀚之序的“偽托”問題。其實,熊鐘谷輩恰是好為印制簡本之建陽書賈,而《唐書志傳》實為《隋唐兩朝志傳》之刪節(jié)本。根據如下:
1、隋朝享國甚短,隋之“廢”乃唐之“興”,二者密不可分?!端逄苾沙緜鳌返谝换亍芭d宮室翦彩為花”、第二回“隋煬帝游幸江都”,首寫隋煬帝之腐敗,馴致天下大亂, 竇建德、楊玄感、翟讓、李密相繼兵起,方得引出李淵之起事?!短茣緜鳌穼⑵湟桓艅h去,遂使第一節(jié)“會李密反,劉文靜與密連婚,被系獄中”,顯得沒有因由;
2、《唐書志傳》卷首曰:“鐘谷子《述古風》一篇,單揭唐創(chuàng)立之有由”,其辭曰:“天下紛紛隋煬帝,中原休訝草離離。朝堂政事棄不理,唯教酒色行相隨。筑苑經營極奢侈,蒼生費用如崩夷。動馬興兵好侵侮,構仇招禍惹災虞。經年卒歲無休息,兵疲民困國空虛。連郡盜賊如蜂起,繁華宮室一朝隳?!边@篇《述古風》,《隋唐兩朝志傳》亦有之,題曰《敘述》;紅雪山人余應鰲編次的《唐國志傳》亦有之,但無“鐘谷子《述古風》一篇,單揭唐創(chuàng)立之有由”字樣,分明是熊鐘谷將他人之詩冒為己作,“天下紛紛隋煬帝”數語,正好暴露了他刪削《隋唐兩朝志傳》開頭數回的伎倆;
3、《唐書志傳》切取《隋唐兩朝志傳》第九回“文靜世民議大事”為第一節(jié),開首即曰:“太宗文武大圣大廣孝皇帝,姓李諱世民,高祖次子也。初,唐公李淵娶于神武肅公竇毅,生四子:建成、世民、玄霸、元吉,一女,適臨汾王柴紹?!边B《隋唐兩朝志傳》原文之“李淵字叔德,隴西成紀人也,其祖李虎,仕魏有功,封唐國公。父?,襲封其爵,生淵于長安。體有三乳,性寬仁,亦襲封唐公”亦一并刪去,述唐史而不以高祖三代發(fā)端,甚悖史傳之體;
4、此書既名《唐書志傳》,則應是唐朝的全史演義,卻匆匆收束于第九十節(jié)“唐太宗坐享太平”,時僅為貞觀十九年(645),連作序的李大年也批評它“全文有欠,歷年實跡未克顯明其事實,致善觀是書者見哂焉”.
林瀚說,他在京師訪得羅氏“尚多闕略”之原本,后遍閱隋唐諸書所載,“凡有關于風化者,悉為編入”,故此書雖為羅貫中原本,其中無疑有林瀚纂輯的份額。如細分一下,則“有關于風化”的內容,似應為林瀚所加;而富有稗官氣息的,則當是羅氏的原本舊貌。萬歷刊本又題“西蜀升庵楊慎批評”,正德三年(1508)林瀚作序之時,楊慎(1488-1559)年方二十,故所批評者當為林氏之翻刻本。褚人獲康熙三十四年(1695)《〈隋唐演義〉序》云:“《隋唐志傳》創(chuàng)自羅氏,纂輯于林氏,可謂善矣。”《四雪草堂重編〈隋唐演義〉發(fā)凡》亦云:“《隋唐演義》原本出自宋羅貫中。明正德中,三山林太史亨大復加纂緝授梓,行世已久?!彼暂^近事實。
注:
[1]魯迅:《中國小說史略》第十五篇《元明傳來之講史(下)》。
[2]魯迅:《小說舊聞鈔·再版前言》。
[3]張志合:《羅貫中籍貫生平考異》,《許昌師專學報》1990年第1期。
[4]柳存仁:《羅貫中講史小說之真?zhèn)涡再|》,《中國古代小說研究》第83頁,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年版。
[5]歐陽健:《〈三國志演義〉成書年代探考》,《明清小說新考》第110頁,北京:中國文聯(lián)出版公司1992年版。
[6]陳寅?。骸督鹈黟^叢稿》二編《馮友蘭中國哲學史上冊審查報告》。
[7]《魯迅書信集》第18頁。
[8] 據陳玉堂:《中國近現(xiàn)代人物名號大辭典》,錢稻孫(1887-1962),浙江吳興人,早年留學日本,后畢業(yè)于羅馬大學,1912年任教育部主事,后兼任京師圖書分館主任,歷任北京圖書館輿圖部主任、清華大學外文系教授兼圖書館長等。
[9]劉世德:《羅貫中籍貫考辨》,《〈三國演義〉與羅貫中》第29頁,鄭州:中州古籍出版社2000年版。
[10]劉冬:《笑煞雕龍·愧煞雕蟲--施耐庵遺曲〈秋江送別〉三讀》,《施耐庵探考》第76-77頁,南京出版社1992年版。
[11]劉冬:《施耐庵探考》第37頁。
[12]章培恒、馬美信: 《三國志通俗演義》前言,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版。
[13]《黃人集》第315-317頁,上海文化出版社2001年版。
[14]《黃人集》第309頁。
[15]歐陽?。骸度炱窖齻鳌吩究急?,《中華文史論叢》 1985年第3輯。
[16]柳存仁:《羅貫中講史小說之真?zhèn)涡再|》,《中國古代小說研究》第95頁,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年版。
[17]孫楷第:《日本東京所見中國小說書目》第40頁,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881年版。
[18]孫楷第:《日本東京所見中國小說書目》第38頁。
[19]孫楷第:《小說旁證》第111頁,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0年版。
[20]孟繁仁:《羅貫中試論》,《三國演義文集》,鄭州:中州古籍出版社1985年版。
[21]孟繁仁、郭維忠:《太原〈羅氏家譜〉與羅貫中》,《文學遺產》1988年第3期。
*茲將二書的文字附錄于后,以供比較:
《水滸傳》第九十回,敘燕青和李逵到開封城桑家瓦勾欄聽說《三國志》評話,正說到關云長刮骨療毒:
當時有云長左臂中箭,箭毒入骨。醫(yī)人華陀道:“若要此疾毒消,可立一銅柱,上置鐵環(huán),將臂膊穿將過去,用索拴牢,割開皮肉,去骨三分,除卻箭毒,卻用油線縫攏,外用敷藥貼了,內用長托之劑,不過半月,可以平復如初。因此極難治療。”關公大笑道:“大丈夫死生不懼,何況只手?不用銅柱鐵環(huán),只此便割何妨!”隨即叫取棋盤,與客弈棋,伸起左臂,命華陀刮骨取毒,面不改色,對客談笑自若。
嘉靖本《三國志演義》卷之十五“關云長刮骨療毒”:
……陀曰:“當于靜處立一標柱,上釘大環(huán),請君侯將臂穿于環(huán)中,以繩系之,然后以被蒙其首。吾用尖利之器割開皮肉,直至于骨,刮去藥毒,用藥敷之,以線縫其口,自然無事。但恐君侯懼耳?!惫υ唬骸叭绱巳菀祝斡弥h(huán)?”令設酒席相待。公飲數杯酒畢,一面與馬良弈棋,伸臂令陀割之。陀取尖刀在手,令一小校捧一大盆于臂下接血。陀曰:“某便下手,君侯勿驚?!惫唬骸叭旮睿嶝M比世間之俗子耶?任汝醫(yī)治!”陀下刀割開皮肉,直至于骨,骨上已青。陀用刀刮之有聲,帳上帳下見者皆掩面失色,公飲酒食肉,談笑弈棋。
原載:《山西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03年0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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