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姓錢氏，諱澄之，字飲光，苞大父行也[2]。苞未冠[3]，先君子攜持應(yīng)試于皖[4]，反，過樅陽[5]，宿家仆草舍中。晨光始通，先生扶杖叩門而入。先君子驚。問曰[6]：“聞君二子皆吾輩人[7]，欲一觀所祈向[8]，恐交臂而失之耳[9]?！毕染雍粲喑霭?，先生答拜，先君子跪而相支柱[10]，為不寧者久之。因從先生過陳山人觀頤[11]，信宿其石巖[12]。自是，先生游吳越，必維舟江干[13]，招余兄弟晤語連夕，乃去[14]。

先生生明季世。弱冠時[15]，有御史某[16]，逆閹余黨也，巡按至皖[17]，盛威儀，謁孔子廟，觀者如堵[18]。諸生方出迎，先生忽前，扳車而攬其帷[19]，眾莫知所為。御史大駭，命停車，而溲溺已濺其衣矣[20]。先生徐正衣冠，植立[21]，昌言以詆之[22]，騶從數(shù)十百人[23]，皆相視莫敢動，而御史方自幸脫于逆案[24]，懼其聲之著也，漫以為病顛而舍之[25]。先生由是名聞四方。

當(dāng)是時，幾社、復(fù)社始興[26]，比郡中[27]，主壇坫與相望者，宣城則沈眉生[28]，池陽則吳次尾[29]，吾邑則先生與吾宗涂山及密之、職之[30]。而先生與陳臥子、夏彝仲交最善[31]，遂為“云龍社”以聯(lián)吳淞，冀接武于東林[32].先生形貌偉然，以經(jīng)濟自負[33]，常思冒危難以立功名。及歸自閩中[34]，遂杜足田間[35]，治諸經(jīng)，課耕以自給[36]，年八十有二而終。所著《田間詩學(xué)》、《田間易學(xué)》、《莊屈合詁》及文集行于世。

先君子閑居，每好言諸前輩志節(jié)之盛，以示苞兄弟。然所及見[37]，惟先生及黃岡二杜公耳[38]。杜公流寓金陵，朝夕至吾家。自為兒童，捧盤盂以侍漱滌，即教以屏俗學(xué)，專治經(jīng)書、古文，與先生所勖[39]，不約而同。爾時雖心慕焉，而未之能篤信也，及先兄翻然有志于斯，而諸公皆歿，每恨獨學(xué)無所取衷[40]，而先兄復(fù)中道而棄余。每思父兄長老之言，未嘗不自疚夙心之負也。

二杜公之歿也，苞皆有述焉，而先生之世嗣，遠隔舊鄉(xiāng)，平生潛德隱行[41]，無從而得之，而今不肖之軀，亦老死無日矣。乃姑志其大略，俾兄子道希以告于先生之墓[42]；力能鐫之[43]，必終碣焉[44]。乾隆二年十有二月望前五日[45]，后學(xué)方苞表。

注釋：

[1]田間先生：錢澄之，字飲光，號田間，桐城人，明末清初學(xué)者，文學(xué)家。明末曾與陳子龍、夏允彝等結(jié)社，要求政治改良。明亡后參加南明隆武、永歷政權(quán)的抗清事業(yè)，授庶吉士，宮至編修、知制誥。永歷政權(quán)覆亡后，曾削發(fā)為僧，名西頑，隱居家鄉(xiāng)著書立說，能詩文，有些作品表現(xiàn)了眷懷明室的感情。著作有《田間詩學(xué)》、《所知錄》、《田間詩集、文集》等。[2]大父：祖父。行（hánng杭）：輩。[3]未冠：未滿二十歲，未成年。古代男子年及二十歲時加冠，表示成年，加冠時舉行一定的儀式，叫“冠禮”，故不滿二十歲稱“未冠“。[4]皖：今安徽科稱皖，這里指當(dāng)時的安徽省桐城安慶。[5]樅陽：今安徽省樅陽縣，舊屬桐城。[6]問：此為田間先生問。[7]吾輩人：指如同我輩一樣讀書做學(xué)問的人。[8]祈向：祈求向往，即志向。[9]交臂：把臂?！敖槐凼е?，意為已在眼前，卻又當(dāng)面錯過。[10]支柱：扶持。[11]過：探訪。山人：隱士。這句言跟著錢飲光去訪問隱士陳觀頤。[12]信宿：連宿兩夜。[13]維舟江干：系船于江岸，干，岸邊。[14]連夕：到晚上。[15]弱冠：《禮記曲禮上》：“二十曰弱冠?！盵16]御史：明代負責(zé)出外巡視的官名。[17]巡按：巡行考察。[18]堵：墻。這里形容圍觀的人多。[19]扳（pān）：與“攀”通。[20]溲（sǒu搜）溺：小便。這句言錢飲光往御史衣服上灑尿，以當(dāng)眾辱之。[21]植立：毅然挺立。[22]昌言：無所忌諱地直言。[23]騶（zōu鄒）從：古時達官貴人出行時前后侍從的騎卒。[24]逆案：崇禎初曾打擊魏忠賢閹黨，把閹黨篡權(quán)定為“逆案”。[25]顛：通“癲”，精神病。[26]幾社：明末江南一批講求氣節(jié)的士大夫繼東林黨之后成立的文社，為首者為陳子龍、夏允彝等，以詩文指斥時弊。明亡后，許多成員成為抗清志士。復(fù)社：明末張溥、張采等合并幾社等江南文社組成，清初被取締。[27]比（bì必）郡：比鄰的郡縣。[28]宣城：即今安徽省宣城縣。沈眉生：沈壽民字眉生，宣城人，明末諸生，與楊維斗、劉伯宗。沈昆銅、吳應(yīng)箕稱為“復(fù)社五秀才”。明亡后，隱居講學(xué)以終。[29]池陽：池州，即今安微省貴池縣。吳次尾：吳應(yīng)箕字次尾，貴池人，明末文學(xué)家，復(fù)社中堅之一。清兵破南京后，曾參加抗清軍事活動，后被捕不屈死。著有《樓山堂集》等。[30]涂山：見前《左忠毅公逸事》注。密之、職之：方密之、方職之，俱桐城人，均為方苞同宗。[31]陳臥子：陳子龍字臥子，早大樽，松江華亭（今上海松江縣）人，明末文學(xué)家，為幾社發(fā)起人之一。清兵破南京后，參與組織抗清軍事斗爭，后被捕，乘隙投水死。能詩詞，曾被譽為明詩殿軍。著有《陳忠裕公全集》。夏彝仲：夏允彝字彝仲，松江華亭人，祟幀進土，幾社發(fā)起人之一，南京陷落后投水而死。[32]接武：足跡相連，意為繼承前人事業(yè)。武，足跡。東林：東林黨，晚明以江南士大大為主組成的政治集團，為首者為顧憲成、高攀龍、楊漣、左光斗、周順昌等，主張廣開言路，改革政治。天啟時，宦官魏忠賢專權(quán)，東林黨人遭到殘酷迫害，左光斗、同順昌等遭殺害，但東林黨人始終正氣凜然，未曾妥協(xié)。[33]經(jīng)濟：經(jīng)世濟民，治理國家。[34]歸自閩中：錢澄之參與南明隆武、永歷政權(quán)的抗清斗爭，奔走于福建、廣東等地。斗爭失敗后，回到桐城隱居。[35]杜足：斷絕足跡，意為隱居田間，不與外界來往．[36]“課耕”句：教授學(xué)生以維持生活。[37]所及見：所能見到的。[38]黃岡，今湖北省黃岡縣。二杜公：杜?F字于皇，號茶村，其弟杜?簦?植月裕?判┥劍??被聘勻耍???釕??敕槳?娓肝?坑選６?F為清初詩人，明亡后寓居江寧，家貧，有人欲代請免征“房號銀”（房稅），國恥居官紳之列，堅決拒絕，并致書勸友勿出仕清延作“兩截人”，故二杜均以氣節(jié)而聞名。[39]勖（xù緒）：勉勵。[40]取衷：取法，就正。[41]潛德隱行：未加宣揚，人所不知的德行。[42]兄子道希：方苞胞兄方舟之子方道希。[43]鐫（juān捐）：刻。[44]碣（jié潔）：墓碑。這里作動詞用，意為立碑。[45]望：陰歷每月十五日稱“望日”。

方苞與戴名世所以能成為摯友，不但由于文學(xué)上的同好，也有共同的民族意識的基礎(chǔ)。方氏少時，其父就常對他講“諸前輩志節(jié)之盛”，幾社、復(fù)社諸人的抗清大節(jié)，對他不無影響。此文為抗請志士錢澄之立傳，就寓合著民族感情。但方苞活動在抗清斗爭浪潮已經(jīng)低落的時代，他的民族感情本來就不如戴名世強烈，加之“《南山集》案”后，他成為驚弓之鳥，即使有民族感情，也不敢公然表露了。此文寫錢澄之事跡，突出寫他在明季與“逆閹余黨”斗爭等事，而對錢氏最為重要的參與南明政權(quán)在福建等地從事抗清斗爭的事跡，卻只給了含含糊糊的“及歸自閩中”一句話，這恐怕就不是出于講究剪裁取舍的“義法”的需要了。對錢澄之，方苞心中確有許多想說的話沒敢說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