嵩山神祠[1]，在黃蓋峰下，登封縣東八里。祠門三重，古柏幾二百株。三門之內(nèi)，四岳神祠[2]，分列左右。東有降神殿，繪“生甫及申”像于壁[3]，剝落已半，西為御香亭，歷代已來，封禪記功德地也[4]。謁岳神殿祀事畢，下西階，古柏鱗次，桀石叢峙[5]。石上遍刊祝?辭[6]，祠官姓氏，周覽移晷[7]，回登天中閣少憩[8]。

理策至山麓[9]，仰視一峰入云，石色青紺如畫[10]，嵐流霧垂[11]，上合下竦，是為萬歲峰[12]。其麓為入山所必經(jīng)也，藍輿行十里至中峰[13]。昔人云：“嵩山如臥眠龍而癯[14]?！蓖疁喅尚惆?，若不知有?縷椴尾鈧?普?15]。及涉中峰之巔，群峰爭出，若攢圖之托霄上[16]，煙云吞吐，日月蔽虧，林木蓊郁，鳥獸游鳴，陰晴變態(tài)，二十四峰環(huán)列于中峰[17]，左右上下，不可名狀。如謝絳所稱玉女窗、搗衣石[18]，但略括一二矣。

東五里許為盧巖[19]，巖有盧鴻一宅[20]，今為寺。兩山忽張，匹練下垂[21]，微飆吹之則左右動，奔澗蕩壑，眾山皆響，為嵩山佳處。昔鴻一隱此，作《十志》以自豪[22]，抱微尚，鳴高蹈已耳[23]。而來游者莫不憑襟怡情，因以思慕于其人矣。東有白鶴觀[24]，背負三峰，大小熊山屏其前，為嵩高之奧宅[25]。三峰多石室，遠眺一室，豁達洞開，與他室異，或即謨觴室也[26]。南七里徑崇福宮投龍洞[27]，力疲思返。

余以半人疾[28]，未及躋嵩之絕頂也，然眺洛河[29]，瞻伊闕[30]，顧以歷歷目中矣。桑欽《水經(jīng)》曰[31]：“昆侖之墟，去嵩高五萬里，地之中也，嵩山絕頂，直上可接?！蔽嵊L(fēng)而行[32]，探昆侖之墟矣。又三里抵嵩陽觀[33]，有柏二株，大可十人圍，聞在漢已為巨木，殆殷周時物。柏之奇，若雛松之新綠，香澤凝肥，翠滴人衣。坐其下，如張帷幕。謖謖風(fēng)鳴[34]，如聞絲竹聲。旁有石幢[35]，上勒唐宋人題名[36]，有似雜采帖也。嵩陽觀碑，?譖P豐碩[37]，在觀門之西，徐浩八分書[38]，遒古可愛[39]。邀飲至藏書樓下，日將?i[40]，遂登車以歸。

詰旦東行[41]，路出箕山左[42]，沿㶏水下流[43]，復(fù)探石淙之勝[44]，??崎嶇[45]，負險相望。百二十里過禹州[46]，達襄城境[47]。

康熙丙子二月丙辰記[48]。

注釋：

[1]嵩山神祠：即中岳廟。[2]四岳神祠：指中岳廟內(nèi)的東岳殿、西岳殿、南岳殿、北岳殿。[3]生甫及申：用《詩經(jīng)大雅崧高》詩意：“崧高維岳，駿極于天。維岳降神，生甫及申。”甫，指甫侯；申，指申伯，都是周代賢臣。[4]封禪：古代帝王祭祀天地的典禮。[5]桀石：突出高起的石頭。[6]祝?（xī）辭：祭時祈福的文辭。[7]移晷（guǐ）：猶言移時。晷：光陰，時間。[8]天中閣：中岳廟的前門。[9]理策：謂騎馬。策，馬鞭。[10]紺（gàn）：深青透紅的顏色。[11]嵐：山中霧氣。[12]萬歲峰：在嵩山太室正南峰下，為登岳正道。[13]藍輿：即“籃輿”，竹轎。中峰：即太室中峰，俗稱嵩頂。[14]“昔人云”二句：指明代袁宏道《嵩游記》所說：“古云‘華山如立，嵩山如臥’。二語勝畫，非久歷煙云者，不解造是語也。然余謂華山如峨冠道士，振衣天末，嵩則眠龍而癯者也?！盵15]?攏?īn）崎：山峰高峻的樣子。[16]攢：取合。[17]二十四峰：指青童峰、黃蓋峰、浮丘峰、三鶴峰、遇圣峰、萬歲峰。玉鏡峰、獅子峰、虎頭峰、起云峰、鳳凰峰、金壺峰、華蓋峰、玄龜峰、臥龍峰、會仙峰、子晉峰、玉柱峰、老翁峰、玉人峰、玉女峰、獨秀峰、積翠峰、太白峰。[18]謝絳：字希深，杭州富陽（今屬浙江）人。宋真宗大中祥符進士。官至兵部員外郎、知制誥。所稱玉女窗、搗衣石：見謝著《游嵩山寄梅殿丞書》：“窺玉女窗、搗衣石，石誠異，窗則亡有?！盵19]盧巖：唐代盧鴻一隱居處，在太室東。[20]盧鴻一：字顥然，范陽（今北京市）人，唐代隱士，博學(xué)善書，隱居嵩山。[21]匹練：喻雪白如練的瀑布。[22]《十志》：指《終南十志》。[23]高蹈：指隱居。[24]白鶴觀：在遇圣峰下。[25]奧宅：幽深的住處。[26]謨觴室：唐代馮贄《記事珠》中曾記載說：“嵩高山下有石室，名謨觴，內(nèi)有仙書無數(shù)，昔仙人方回讀書于內(nèi)，玉女進以飲食?！盵27]崇福宮：即萬歲峰萬歲觀。唐高宗時改稱太乙觀，宋改稱崇福宮。投龍洞：即“嵩洞”，亦名“龍簡洞”。據(jù)《嵩山志》載：“金元時，遣祭中岳，必奉金龍玉簡投諸嵩洞?！盵28]半人疾：這里指腳疾。晉苻堅因習(xí)鑿齒有腳疾，因稱習(xí)為半人。見《襄陽耆舊傳》。[29]洛河：在河南省西部，為黃河下游南岸的大支流。[30]伊闕：山名，又名闕塞山、龍門山。在河南洛陽南。因兩山相對如闕門，故名。[31]桑欽：字君長，河南人，漢代學(xué)者，相傳《水經(jīng)》為其所著。后酈道元作注，名《水經(jīng)注》。[32]御風(fēng)：乘風(fēng)。[33]嵩陽觀：在太室南麓，北魏時創(chuàng)建。[34]謖謖（sù）：風(fēng)聲。[35]石幢（chuáng）：佛教寺廟中用以刻經(jīng)的石柱。[36]勒：刻。[37]?譖P（xì bì）：傳說中龍生九子，一名?譖P，形似龜，好負重。今石碑下馱碑的大石龜。[38]徐浩：字季海，越州（今浙江紹興）人。唐代書法家，官至太子少師。八分書：即漢隸。[39]遒古：遒勁有古風(fēng)。[40]?i（dié）：午后日偏斜。[41]詰旦：明旦，明朝。[42]箕山：又名許由山，在太室東南約二十里。[43]㶏（yīn）水：古水名，為河南潁水三源中的中源。[44]石淙：指平洛水。水兩邊奇石攢立，變化萬千，風(fēng)景秀美。[45]??（lěi luǒ）：同“磊?”，山石堆積眾多的樣子。[46]禹州：治所在今河南禹縣。[47]襄城：治所在今河南襄城。[48]康熙丙子二月丙辰：康熙三十五年二月三十日。即1696年4月1日。

田雯（1635—1704），字綸霞，又字紫綸，號山[上艸下疆]子，晚號蒙齋，山東德州人?？滴跞辏?664）進士，授中書舍人，累遷工部郎中，督學(xué)江南。歷官至戶部侍郎致仕。他記誦宏博，力崇古學(xué)?！端膸烊珪偰俊分^其“詩文皆組織繁富，鍛煉刻苦，不肯規(guī)規(guī)作常語”。其古文意在新警。著有《古歡堂集》、《山[上艸下疆]詩選》、《長河志籍考》等。

本文選自《古歡堂集記》卷一。作于康熙三十五年（1696）。太室，指中岳嵩山，在今河南登封縣北。因山上有石室，故稱太室。本篇記載了一天的游程，描寫了嵩山的地位和氣概。由于作者的身份和心境，論者認(rèn)為，本文“顯于達官風(fēng)度，具有臺閣格調(diào)”，是有道理的。雖然如此同，但文章構(gòu)思精巧，表現(xiàn)含畜，而其寫景狀物，亦生動傳神，李慈明稱其“記山水之勝，多警秀，有六朝語”，這也是文章為后人傳誦的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