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瓶梅鑒賞（2） --- 西門慶簾下遇金蓮

周鈞韜

潘金蓮一心要勾搭武松，不想武松乃是個正人君子，不為所動。潘金蓮反被他搶白了一場，好不氣惱。說來也湊巧，正在潘金蓮欲罷不能之時，遇到了破落戶財主西門慶，便演出了一場簾下勾情的丑?。?br />
白駒過隙，日月攛梭，才見梅開臘底，又早天氣回陽。一日，三月春光明媚時分，金蓮打扮光鮮，單等武大出門，就在門前簾下站立；約莫將及他歸來時分，便下了簾子自去房內(nèi)坐的。一日，也是合當有事，卻有一個人從簾子下走過來。自古沒巧不成話，姻緣合當湊著。婦人正手里拿著叉竿放簾子，忽被一陣風(fēng)將叉竿刮倒，婦人手擎不牢，不端不正卻打在那人頭巾上。婦人便慌忙陪笑。把眼看那人，也有二十五六年紀，生的十分博浪。頭上戴著纓子帽兒，金玲瓏簪兒，金井玉欄桿圈兒；長腰身穿綠羅褶兒；腳下細結(jié)底陳橋鞋兒，清水布襪兒，腿上勒著兩扇玄色挑絲護膝兒；手里搖著灑金川扇兒。越顯出張生般龐兒，潘安的貌兒?？梢獾娜藘?，風(fēng)風(fēng)流流從簾子下丟與奴個眼色兒。這個人被叉桿打在頭上，便立住了腳待要發(fā)作時，回過臉來看，卻不想是個美貌妖嬈的婦人。但見他黑鬢鬢賽鴉翎的鬢兒，翠灣灣的新月的眉兒，清冷冷杏子眼兒，香噴噴櫻桃口兒，直隆隆瓊瑤鼻兒，粉濃濃紅艷腮兒，嬌滴滴銀盆臉兒，輕裊裊花朵身兒，玉纖纖蔥枝手兒，一捻捻楊柳腰兒，軟濃濃白面臍肚兒，窄多多尖?腳兒，肉奶奶胸兒，白生生腿兒。……

那人見了，先自酥了半邊，那怒氣早已鉆入爪洼國去了，變做笑吟吟臉兒。這婦人情知不是，叉手望他深深拜了一拜，說道：“奴家一時被風(fēng)失手??中，官人休怪！”那人一面把手整頭巾，一面把腰曲著地還喏道：“不妨，娘子請方便！”卻被這間壁住的賣茶王婆子看見。那婆子笑道：“兀的誰家大官人打這屋檐下過？打的正好！”那人笑道：“倒是我的不是。一時沖撞，娘子休怪！”婦人答道：“官人不要見責(zé)！”那人又笑著大大的唱個喏，回應(yīng)道：“小人不敢！”那一雙積年招花惹草、慣覷風(fēng)情的賊眼，不離這婦人身上，臨去也回頭了七八回，方一直搖搖擺擺，遮著扇兒去了。

……當時婦人見了那人生的風(fēng)流浮浪，語言甜凈，更加幾分留戀，“倒不知此人姓甚名誰，何處居住。他若沒我情意時，臨去也不回頭七八遍了。不想這段姻緣，卻在他身上?！眳s是在簾下眼巴巴的看不見那人，方才收了簾子，關(guān)上大門，歸房去了。

看官聽說：莫不這人無有家業(yè)的？原是清河縣一個破落戶財主，就縣門前開著個生藥鋪。從小兒也是個好浮浪子弟，使得些好拳棒，又會賭博，雙陸象棋，抹牌道字，無不通曉。近來發(fā)跡有錢，專在縣里管些公事，與人把攬說事過錢，交通官吏。因此滿縣人都懼怕他。那人覆姓西門，單名一個慶字，排行第一，人都叫他做“西門大郎”,近來發(fā)跡有錢，人都稱他做“西門大官人”.他父母雙亡，兄弟俱無，先頭渾家是早逝，身邊止有一女。新近又娶了清河左衛(wèi)吳千戶之女，填房為繼室。房中也有四五個丫鬟婦女。又常與?]攔里的李嬌兒打熱，今也娶在家里。南街子又占著窠子卓二姐，名卓丟兒，包了些時，也娶來家居住。專一飄風(fēng)戲月，調(diào)占良人婦女，娶到家中，稍不中意，就令媒人賣了，一個月倒在媒人家去二十余遍。人多不敢惹他。

在《金瓶梅》中，這是主人公西門慶的第一次亮相。與潘金蓮的情況十分相似，在《水滸傳》中，西門慶也是個陪襯性的人物，他從屬于武松，是為塑造武松形象而設(shè)置的對立面。因此，他的性格要展開到什么程度，亦完全受武松形象塑造所制約。從《水滸傳》故事發(fā)展的進程來看，這里只需要出現(xiàn)一個流氓、地痞的角色，因此作者只賦予其這類性格特征。這就是《水滸傳》中的老西門慶?！督鹌棵贰分械奈鏖T慶和老西門慶的地位、身份、境遇大不一樣。他是小說的第一號主人公，作者已將他塑造成一個惡霸、富商、官僚三位一體的典型形象。他生活在封建主義生產(chǎn)關(guān)系日益崩潰、資本主義生產(chǎn)關(guān)系開始萌發(fā)的特定時代。正是這樣一個時代蘊育了這樣一個特定的新興商人、市民階層的代表：他有著不可一世的勃勃雄心和進取精神；他通過商業(yè)活動而暴發(fā)致富，對金錢、對女人，對整個世界具有強烈的占有欲；他敢于蔑視封建禮法和道德教條而為所欲為；他憑借金錢的魔力賄賂公行，以攫取封建權(quán)力的方式進一步聚斂財富。顯然，《金瓶梅》中的西門慶形象，其典型意義、認識價值和審美價值是《水滸傳》中的那個西門慶所無法比擬的。為了使新西門慶的性格發(fā)展符合內(nèi)在的邏輯性，所以，《金瓶梅》作者必須在這里--新西門慶剛剛亮相的時候，就對其原型老西門的形象作必要的加工改造。這種加工改造集中體現(xiàn)在上列的文字中，大體有以下幾個方面：

一、 強化了西門慶善于“交通官吏”的性格特征。《水滸傳》寫他在縣里開個生藥鋪，“近來暴發(fā)跡，專在縣里管些公事，與人放刁把濫，說事過錢，排陷官吏。因此滿縣人都饒讓他些個”.《金瓶梅》將“排陷官吏”改為“交通官吏”;把“滿縣人都饒讓他些個”改為“滿縣人都懼怕他”.這是《金瓶梅》對西門慶形象塑造上的重大發(fā)展?！端疂G傳》也寫到西門慶勾結(jié)官吏，例如為平息武大命案，西門慶賄賂過官吏，但畢竟沒有能構(gòu)成西門慶性格特征的重要方面。而《金瓶梅》中的西門慶，由“破落戶財主”而發(fā)展成為稱雄一地的富商；由一介平民而發(fā)展成為統(tǒng)治一地的官僚，這就決定了《金瓶梅》作者必須賦予新西門慶這一典型形象，具有善于交通官吏的性格特征?！督鹌棵贰氛Q生的明代中后期，資本主義生產(chǎn)關(guān)系已經(jīng)萌發(fā)，封建主義生產(chǎn)關(guān)系已到了崩潰的前夜。但是，由于中國特定的社會歷史條件決定了，當時面臨垂死的封建主義卻還有相當大的實力，而新生的代表新生產(chǎn)力的階級和階層又相當軟弱。于是像西門慶一類中國的新興商人，不得不依仗當時占統(tǒng)治地位的封建階級的權(quán)力，發(fā)揮金錢的威力來勾結(jié)官吏，甚至直接攫取部分權(quán)力，來保護和發(fā)展自己的利益。因此，十六世紀中國第一代發(fā)育成形的新興商人，都具備善于交通官吏的性格特征，否則就無以立足，更談不上什么發(fā)展。由此可見，《金瓶梅》作者賦予新西門慶以善于交通官吏的性格特征，十分典型、準確地概括了我國第一代新興商人的本質(zhì)特征的一個重要側(cè)面。新西門慶這一藝術(shù)典型的價值也就非同凡響。

二、 交待了西門慶的家世?！端疂G傳》對此交待十分簡略，《金瓶梅》增寫的文字并不多，但概貌已明?！督鹌棵贰返墓适?，是以西門慶一家的日常生活為著眼點而展開的。后文大量寫到西門慶一妻五妾之間為爭寵而展開的種種丑劇，寫到作為家庭主婦吳月娘的為人及其與西門慶的矛盾，在妻妾斗爭中的地位。《金瓶梅》增寫的西門慶家世，寥寥幾筆，卻為后文的展開作了必要的鋪墊，使情節(jié)發(fā)展不顯得突兀。

三、 關(guān)于“簾下勾情”的描寫?！昂熛鹿辞椤痹凇端疂G傳》中寫得較簡單，人物形象不很鮮明。《金瓶梅》增寫了不少文字。首先通過潘金蓮的觀察，對西門慶作肖像描寫，粗粗勾畫出一個浮浪子弟的形象。接著作者又通過西門慶的觀察為潘金蓮畫像。這些畫像性的文字純屬古代小說中的俗套，并無可取之處，但能發(fā)揮兩個方面的作用，一者突出了潘金蓮的妖嬈，二者通過西門慶的觀察視點（小說寫西門慶不僅看到了潘氏的外表，而且看到了被衣服遮蓋的身軀），表現(xiàn)了西門慶的庸俗不堪。對“勾情”中人物的行為、情態(tài)的具體描寫，文字不多，但生動、傳神，西門慶的淫態(tài)已活脫脫地畫了出來。緊接著作者筆鋒一轉(zhuǎn)，來了個“看官聽說”,說西門慶從小就是個“好浮浪子弟，會賭博，雙陸象棋，抹牌道字，無不通曉；專一飄風(fēng)戲月，調(diào)占良人婦女”.這些抽象概括性的揭露與前面形象的描寫，珠聯(lián)璧合，互相補充。至此，《金瓶梅》中的頭號人物--西門慶的第一印象，已深深地印刻在讀者的頭腦之中。還值得提出的是，在《水滸傳》中這段文字只寫了西門慶的淫態(tài)，而對潘金蓮則置之不問?！督鹌棵贰穭t左右逢源，將兩個人物的情態(tài)和心理活動（如寫潘氏如何觀察西門慶，如何動心：“不想這段姻緣，卻在他身上”,如何眼巴巴的看不見西門慶時，才收簾歸房），都刻畫了出來。這種一筆而寫兩面的技法，為明清小說理論批評家所稱道，在《金瓶梅》中屢見不鮮。

原載：《周鈞韜金瓶梅研究文集》吉林人民出版社，2010年8月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