將明朝形象理想化柳夢寅詩文中的中國首先是一個幅員遼闊、景色壯麗、充滿機遇的大國。他著力描繪中國天地的遼闊,如“中州天地闊,山遠野無邊”(《鞍山途中二首》),通過描繪遼闊蒼茫的曠野、連綿不盡的群山,展現(xiàn)出一幅開闊、壯觀的圖景,凸顯了中國是大國的特點。
“中州天地闊”不僅指中國自然空間廣闊,還意味著社會生存空間大。例如,在海州衛(wèi)遇到壬辰戰(zhàn)爭結束后隨回國的明朝軍隊移居遼東的朝鮮人后,柳夢寅勸慰他們,“江山中夏豁,田土上游腴。寡識難離褐,貽謨望握樞”(《海州衛(wèi),見國人孫三、孫金、太仁孝、成龍來訪》),意即明朝土地遼闊富饒,足以豐衣足食,盡管第一代移民學識淺薄,無法獲得較高的社會地位,但可從長計議,設法讓子孫后代出人頭地。柳夢寅提出這種建議,是因為他了解到“中國賢無方,何嫌賣漿者”(《酒家小童,能誦中庸。書以獎之》),明朝未對科舉考試應試者的出身進行嚴格限制,出身卑賤者也可憑借學識科舉及第,一舉躋身于士大夫之列。在他看來,中國充滿無限機遇和可能,真才實學者可以大展身手。
在柳夢寅筆下,中國還是一個高度文明的國家。人杰地靈、“民物總醇明”,“街談霏屑皆文字,孩語翻瀾自濁清”(《獨樂寺施詩六首》)。明朝的書籍出版流通也十分興盛,“蕓軸牙簽棟宇充,珠?成列眩雙瞳”(《中州雜詠十八首書肆》)。書肆的興隆意味著學術、文化的繁榮, “禮樂炳日星,儒術何昭融”(《東岳廟》)。而儒學思想和禮樂文化的熏陶造就了淳樸的民風,“賓至如歸爭借榻,村居比屋少穿窬”(《中州雜詠十八首街鋪》),普通百姓身上也體現(xiàn)出作為文明之國國民的優(yōu)良素養(yǎng)。
在他看來,中國還是一個富庶的國家。鄉(xiāng)村呈現(xiàn)出一派和樂景象,“煙樹參差接帝京,四郊雞犬詫升平。堯民滿地三農足,禹跡無邊九甸成”(《三河途中》),國家賦稅不重,農民過著安樂富足的生活。境內陸路、水路交通發(fā)達,商品經(jīng)濟繁榮,“中原民舍挾通衢,贐貨絲棼所委輸”(《中州雜詠十八首街鋪》),“百廛陳貨夸?扁W,萬落盈郊眩綺羅”(《廣寧八首》)。國家制度完善,官員不必貪腐,也能過上闊綽愜意的日子,“薄祿自能存九族,久廉猶能積千?”(《獨樂寺施詩六首》)。其詩歌中的種種景象表明,明王朝的士農工商各階層都安居樂業(yè)。
柳夢寅的詩歌還描寫了中國的軍備情況,認為明朝的城池固若金湯、堅如磐石,“虎踞醫(yī)巫鎮(zhèn)塞垠,雄城千雉矗長云”(《廣寧八首》);軍隊紀律嚴明,軍容整肅,“杏堡軍容肅,松山塞戍牢”(《杏山松山途中》);軍人作戰(zhàn)勇猛,所向披靡,“金鱗耀日彌長野,汗血嘶云軼迅風。塵洗胡沙封燕頷,紅漫白草斫駝峰”(《中州雜詠十八首兵馬》)。因此,他斷定,明朝擁有強大的軍事力量,有能力掃除任何外敵、內患的威脅。
17世紀初的明王朝在柳夢寅筆下被描述成一個近乎完美的世界。在《獨樂寺施詩六首》中,柳夢寅描繪出他對明朝的總體印象:“天皇大界人皇世,萬里長河千里坰。壽域騰歌渾擊壤,邊氓垂白不觀兵。乾坤盡囿垂衣化,帝力何為但鑿耕”,將當時的明王朝比作儒者心目中的理想社會——堯舜時期的太平盛世。
實際上,柳夢寅筆下的中國形象帶有不少虛構成分。根據(jù)史料來看,當時的明王朝危機四伏:土地兼并日益嚴重,農民的賦稅徭役不斷增加,社會矛盾日趨激化,很多官員通過不法手段聚斂財富,農民生計十分艱難,一些人被迫揭竿而起。僅當時的明神宗統(tǒng)治期間,全國各地就爆發(fā)了十多次大大小小的農民起義。邊疆地區(qū)也不斷爆發(fā)叛亂和戰(zhàn)爭。1592—1600年間,明王朝先后在西北、西南邊疆和朝鮮半島進行了三次大規(guī)模軍事行動,即所謂“萬歷三大征”,國力迅速衰落。就在同一時期,遼東地區(qū)的努爾哈赤逐漸統(tǒng)一女真各部,勢力日漸強大,對明王朝虎視眈眈。在柳夢寅出訪35年后的1644年,明王朝滅亡。由此可以推測,1609年的明王朝絕非柳夢寅筆下那般祥和、安樂,其軍事力量也絕非那般堅不可摧。《朝天錄》中的明王朝是一個被理想化的國家,帶有濃郁的烏托邦色彩。
烏托邦的明朝形象主要源自朝鮮傳統(tǒng)慕華思想柳夢寅詩文中的描寫部分反映了明王朝自身的客觀現(xiàn)實,如與朝鮮王朝相比,疆域更為遼闊,科舉制度相對公平,以儒學和漢文學為核心的文明水平更高,交通體系和商品經(jīng)濟更為發(fā)達,等等。但是,在他關于民生、吏治、軍備等方面的描述中,明王朝的形象很大程度上被美化,這一方面是朝鮮民族對中國的社會集體想象的產(chǎn)物,另一方面也與作者自身的經(jīng)歷有關。
自漢唐時,朝鮮半島就開始與中國進行交流,新羅王朝積極吸收中國的文物制度,大批新羅留學生也將漢文學、儒家思想等中國文化帶回本國,自那時起,中國的文化和思想就成為朝鮮半島仿效的對象。到了高麗時期,宋朝發(fā)達的文化藝術得到尊崇,程朱理學被引入朝鮮半島。1115年,高麗謝恩兼進奉使在對宋王朝所上的奏表中表示:“顧惟弊邑,夙慕華風,在乎開寶之時。及至神宗之世,每馳使價,參遣生徒,俾以觀周,期於變魯”,所以高麗派遣五名學生赴宋朝國子監(jiān)讀書,期待著通過他們 “化民成俗,由乎大學之風,用夏變夷,籍彼先王之教”(《高麗史》第14卷)。這表明從新羅至高麗王朝都認同儒家傳統(tǒng)的華夷思想,視中國為華夏,自身為夷狄,致力于引進中國文化,提升自身的文明水平。
朝鮮王朝建立后,更是將事大慕華奉為國策。典型的事例是朝鮮創(chuàng)制韓字后,集賢殿副提學崔萬理等一批大臣上疏反對,其理由便是:“我朝自祖宗以來,至誠事大,一遵華制。今當同文同軌之時,創(chuàng)作諺文,有駭人觀聽?!袅髦袊?,或有非議之者,豈不有愧于事大慕華?”(《朝鮮王朝實錄》世宗第103卷)這表明15世紀中期朝鮮的慕華思想高漲,對中國文化的認同感極強。
16世紀末,日本侵入朝鮮,壬辰戰(zhàn)爭爆發(fā),朝鮮大部分國土淪陷,明朝派大軍支援,幫助朝鮮收復失地,擊退日軍。朝鮮君臣對此感激不盡。1599年,朝鮮國王宣祖親自寫下“再造藩邦”四個大字,命人摹寫后以陽字刻板,懸掛在明軍援軍統(tǒng)帥邢?的生祠門楣上,此后歷代朝鮮國王每年都派官員前往祭祀。柳夢寅的《朝天錄》就創(chuàng)作于壬辰戰(zhàn)爭結束十年后,對明王朝的感激,兼之傳統(tǒng)的慕華思想,使朝鮮民族對明王朝懷有極大的好感。
在塑造明王朝理想國形象的同時,柳夢寅多次吟詠出“我愿一死生中夏”等詩句,表現(xiàn)出對中國的向往,這可能也與他的經(jīng)歷有關。柳夢寅正直而富有個性,在日趨激烈的黨派爭斗中,他“平生尚友古人,恥與恒人為朋比。東西南北,無一私黨”,結果招致各派的排斥和孤立,一生屢遭挫折。就在第三次出訪明朝前,他受到權臣李爾瞻一派的彈劾,被迫離職寓居鄉(xiāng)野,對朝鮮現(xiàn)實深感失望。另據(jù)其《年譜》和《謚狀》所述,柳夢寅中年時經(jīng)歷了壬辰戰(zhàn)爭,親眼目睹了朝鮮國力的虛弱、百姓的不幸,這使他更加渴望生活在一個和平、安定、強大、富裕的國家。另外,在文學方面,柳夢寅主張“言出性情”,擅長在文學作品中表達豐富、濃烈的感情,這意味著他敢于并樂于通過詩歌鮮明地表達自己的感情和想法。
(作者:韓梅 單位:
山東大學外國語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