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瓶梅鑒賞（1）潘金蓮嫌夫賣風(fēng)月

周鈞韜

《金瓶梅詞話》第一回，借用《水滸傳》中武松打虎的故事。武松欲到清河縣尋找其兄武大郎，道經(jīng)景陽岡，只身打死了一只兇猛的吊睛白額大虎，為民除害，驚動了全縣上下，于是在清河縣做了都頭，并找到了武大郎。武松打虎一段情節(jié)，《金瓶梅》照抄了《水滸傳》，只是在個別字句上略有改動。在《水滸傳》中武松打死老虎后，如何使眾獵戶大為驚奇，又如何受知縣封賞等情節(jié)描寫，《金瓶梅》則作了大段的刪節(jié)，從而很快地引出了武大郎和武大郎的繼妻潘金蓮。潘金蓮是《金瓶梅》的主要人物，小說作者當(dāng)然要對她的第一次亮相作細致的、完全不同于《水滸傳》的描寫：

這潘金蓮，卻是南門外潘裁的女兒，排行六姐。因他自幼生得有些顏色，纏得一雙好小腳兒，因此小名金蓮。父親死了，做娘的因度日不過，從九歲賣在王招宣府里，習(xí)學(xué)彈唱，就會描眉畫眼，傅粉施朱，梳一個纏髻兒，著一件扣身衫子，做張做勢，喬模喬樣。況他本性機變伶俐，不過十五，就會描鸞刺繡，品竹彈絲，又會一手琵琶。后王招宣死了，潘媽媽爭將出來，三十兩銀子轉(zhuǎn)賣與張大戶家。

……原來金蓮自從嫁武大，見他一味老實，人物猥，甚是憎嫌，常與他合氣。報怨大戶：“普天世界斷生了男子，何故將奴嫁與這樣個貨？每日牽著不走，打著倒退的。只是一味酒。著緊處，都是錐扎也不動。奴端的那世里悔氣，卻嫁了他！是好苦也！”常無人處彈個《山坡羊》為證：

“想當(dāng)初，姻緣錯配奴，把他當(dāng)男兒漢看覷。不是奴自己夸獎，他烏鴉怎配鸞凰對。奴真金子埋在土里。他是塊高號銅，怎與俺金色比。他本是塊頑石，有甚福抱著我羊脂玉體。好似糞土上長出靈芝。奈何？隨他怎樣到底奴心不美。聽知：奴是塊金磚怎比泥土基！”

看官聽說，但凡世上婦女，若自己有些顏色，所稟伶俐，配個好男子，便罷了。若是武大這般，雖好殺也未免有幾分憎嫌。自古佳人才子相湊著的少，買金偏撞不著賣金的。

武大每日自挑炊餅擔(dān)兒出去，賣到晚方歸。婦人在家別無事干，一日三餐吃了飯，打扮光鮮，只在門前簾兒下站著，常把眉目嘲人，雙睛傳意。左右街坊有幾個奸詐浮浪子弟，脧見了武大這個老婆，打扮油樣，沾風(fēng)惹草。被這干人在街上撒謎語，往來嘲戲，唱叫：“這一塊好羊肉，如何落在狗口里！”人人自知武大是個懦弱之人，卻不知他娶得這個婆娘在屋里，風(fēng)流伶俐，諸般都好，為頭的一件，好偷漢子。

讀一讀這段文字，敏感的讀者會發(fā)現(xiàn)一個問題：這個潘金蓮與《水滸傳》中潘金蓮不一樣？對了，您的看法很正確?！督鹌棵贰纷髡咴谥馑茉煲粋€新的潘金蓮形象。自從《金瓶梅》誕生，世界上就有了新老兩個潘金蓮（藝術(shù)形象）。對比一下“新潘”與“老潘”,是很有意義的。

“老潘”在《水滸傳》中，不過是個過場性、陪襯性的人物，她從屬于武松，是為描寫武松的正直、剛烈而設(shè)置的對立面。因此，她的性格到底要展開到什么程度，完全受武松形象的塑造所制約和規(guī)定。從《水滸傳》故事發(fā)展的進程來看，這里只需要出現(xiàn)一個淫婦的角色，讓她來勾引武松，讓她來嫌夫賣風(fēng)月，武松不為所動，且義正詞嚴地罵了她一通，于是一個堂堂正正的武松形象便站了起來；“老潘”一計不成又生一計，干脆殺了武大郎去做西門慶的小老婆。于是就出現(xiàn)了武松殺嫂為兄報仇的驚心動魄的場面，一個剛義勇烈的武松便呼之欲出，令人嘆服，肅然起敬。因此，在《水滸傳》中，作者只僅僅賦予“老潘”以淫婦的性格特征，即大功告成，無可非議。但是，在《金瓶梅》中，情況大為不同。潘金蓮已從陪襯人物轉(zhuǎn)化為主要人物，武松反成了陪襯人物?？梢哉f，在該書中武松是從屬于潘金蓮、是作者為描寫潘金蓮的放蕩而設(shè)置的對立面。武松這一形象的根本功能，在于在書的末尾由他來收拾、殺掉潘金蓮。

《金瓶梅》一百回，洋洋百萬言?！靶屡恕笔莻€貫穿于全書的中心人物?？梢哉f，沒有新潘也就沒有《金瓶梅》?！靶屡恕痹凇督鹌棵贰分校L期生活在作為惡霸、富商、官僚三位一體的西門慶家中，在多種多樣的矛盾斗爭中扮演多種角色，表現(xiàn)出業(yè)已腐朽了的封建社會中的各種各樣的沖突、爭斗。顯然，如果作者仍然像《水滸傳》那樣，只賦予她一個淫婦的性格特征，是不能奏效的?？v觀全書，作者賦予“新潘”的性格特征是復(fù)雜的、多側(cè)面的，就像得以產(chǎn)生她的那個社會一樣復(fù)雜。為了使“新潘”的性格特征有一個合理的、令人信服的發(fā)展過程，就必須在開卷的第一回中作些鋪墊，并對“老潘”這個原型加以改造。這種改造在上引的這段文字中便可見出端倪：

一、 改變了潘氏的身世?！端疂G傳》只說她是大戶家的使女，頗有些顏色，大戶要纏她，她意下不肯依從，便告之于主人婆。大戶記恨在心，便倒賠房奩，把她嫁給了武大郎?！督鹌棵贰吩鰧懥嗽S多文字，突出她出身貧寒，“因度日不過，從九歲賣在王招宣府，習(xí)學(xué)彈唱”.王招宣死后又被轉(zhuǎn)賣與張大戶，倍受凌辱。這就為后文塑造她的不滿于低微的社會地位而努力抗?fàn)幍念B強的性格特征設(shè)下了伏筆。

二、 提高了潘氏的文化素養(yǎng)。《水滸傳》中的潘氏，只是個做得一手好針線的使女，連“歷日”都看不懂的人物?！督鹌棵贰氛f她在少年時就聰明伶俐，“不過十五，就會描鸞刺繡，品竹彈絲，又會一手好琵琶”,甚至?xí)蕴钋?，像文人那樣自彈自唱，抒發(fā)自己的情感。后文還說她“百家奇曲，雙陸象棋，無般不通”.這就為后文塑造她的聰明、能干、好強、任性等性格特征作了必要的鋪墊。

三、 點明了潘氏日后墮落的根源?！督鹌棵贰穼懰m出身貧寒，屬被壓迫被剝削的勞動階級，但九歲被賣到王招宣府后，就受到了封建貴族家庭的腐朽、墮落習(xí)氣的侵蝕，從小就會描眉畫眼，做張做勢，喬模喬樣。這就為她的自私、狠毒、放蕩、墮落的性格形成和發(fā)展，作出了合理的交待，提供了內(nèi)在的根據(jù)。這在《水滸傳》中是沒有的。

四、 強調(diào)了潘氏對婚姻“相配”的要求?！端疂G傳》中的潘氏只是個淫婦形象，除此之外似無其他性格特征?！督鹌棵贰穭t賦予了潘氏更深層的思想內(nèi)涵。一曲《山坡羊》便將“新潘”的心態(tài)刻畫得頗為深刻。她哀嘆“想當(dāng)初，姻緣錯配奴”,表示了對武大郎和對張大戶對她人性的踐踏的強烈不滿，朦朧地透露出她追求婚姻“相配”的要求；她自比鸞鳳、靈芝、金磚，“真金子埋在土里”,表現(xiàn)了她對自身價值的肯定，人性的肯定?！督鹌棵贰樊a(chǎn)生在明代隆慶朝前后。這是我國古代資本主義生產(chǎn)關(guān)系的萌芽時期。作為資本主義萌芽在意識形態(tài)領(lǐng)域中的反映，出現(xiàn)了以李贄為代表的肯定人性、人欲，與程朱理學(xué)的“存天理、滅人欲”相抗衡的進步思潮。潘金蓮對自身價值的肯定和對人性的追求，正是這種進步思潮在文學(xué)作品的表現(xiàn)。而《水滸傳》中的那個老潘金蓮不具備這一思想特質(zhì)，這無疑是新老兩個潘金蓮最本質(zhì)的區(qū)別。當(dāng)然，新潘的這種思想感情的表露還是朦朧的、軟弱的，這正好十分形象地說明了，在當(dāng)時社會上，這種解放思潮在它剛剛誕生的時候，就帶明顯的軟弱性，或者說，《金瓶梅》作者在接受這種思潮的影響方面，處于不夠自覺的狀態(tài)

原載：《周鈞韜金瓶梅研究文集》吉林人民出版社，2010年8月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