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瓶梅》作者王世貞說的再思考

周鈞韜

作者按：《紅樓夢》甄士隱解好了歌云：亂烘烘你方唱罷我登場，反認(rèn)他鄉(xiāng)是故鄉(xiāng)。用此來評如今《金瓶梅》作者的考證，煞是確當(dāng)。幾年間，活像鬧肚子，呼啦啦一下子考出了六七十位。可數(shù)百年來幾近確認(rèn)的王世貞說反被棄之如蔽屐，否定論的旗手乃是時為清華大學(xué)的吳晗，還有魯迅、鄭振鐸?！巴跏镭懻f”便信奉者寥寥?？墒牵瑲v史往往向相反的方向發(fā)展。野火燒不盡，春風(fēng)吹又生。1979年，朱星連發(fā)三文，其中一文為《〈金瓶梅〉的作者究竟是誰》，重新肯定“王世貞說”, 與魯迅、鄭振鐸、吳晗叫板，可謂石破天驚。1987年至1991年，筆者前仆后繼，連發(fā)三篇專為“王世貞說”翻案的論文：《金瓶梅作者王世貞說的再思考》、《金瓶梅是王世貞及其門人的聯(lián)合創(chuàng)作》、《一論吳晗先生金瓶梅研究的失誤--金瓶梅作者“王世貞說”被否定了嗎？》（載拙著《金瓶梅新探》、《金瓶梅探謎與藝術(shù)賞析》），竭力否定魯迅、鄭振鐸、吳晗、趙景深等否定論者的否定，在重申“王世貞說”的同時進(jìn)一步提出了“王世貞及其門人聯(lián)合創(chuàng)作說”.1999年，許建平在其著《金學(xué)考論》中用四個外證七個內(nèi)證進(jìn)一步申述“王世貞說”.此后，霍現(xiàn)俊、李保雄以及江蘇太侖的多位研究者，更乘風(fēng)破浪，發(fā)揚(yáng)光大此說。時至今日，可以說《金瓶梅》作者六七十個候選人中，沒有哪一個能取代王世貞的地位。20多年過去了，我的“王世貞及其門人聯(lián)合創(chuàng)作說”,得到部分學(xué)者的肯定，當(dāng)然反對者亦大有人在。現(xiàn)今我的原作已難尋覓。為利于“王世貞說”的深入研究計，筆者用周鈞韜“《金瓶梅》作者王世貞說”系列論文之一、之二、之三，在網(wǎng)絡(luò)上重新發(fā)表，以求教于諸家

在《金瓶梅》作者的二十三種說法中，大多數(shù)系傳聞或猜測。只有王世貞說、李開先說、賈三近說、屠隆說，或提出者或后人，曾作過或詳或略的考證。而在這四說中，又以王世貞說提出最早，影響最大，似乎在晚明及有清一代，占據(jù)著絕對的統(tǒng)治地位。但到了現(xiàn)代，吳晗先生經(jīng)過詳盡的考證，竭力否定王世貞說，影響很大。在今天國內(nèi)外的《金瓶梅》研究者中，信從王世貞說者已經(jīng)寥寥無幾。王世貞說果然已被徹底否定了嗎？筆者認(rèn)為并非如此。只要在《金瓶梅》的作者還未徹底弄清以前，王世貞說作為一家之言，必將存在下去。而且此說的價值是毫不亞于其他諸說的。王世貞及其門人有極大可能是《金瓶梅》的作者，這是筆者當(dāng)前的新認(rèn)識。為此筆者想對王世貞說的來龍去脈及學(xué)術(shù)界在考證中的肯定否定，是是非非作些檢討，以期得到學(xué)術(shù)界的重視。

王世貞作《金瓶梅》的故事演變

《金瓶梅》的作者“王世貞說”在明末清初出現(xiàn)以后，清人群相應(yīng)和，且在王世貞作《金瓶梅》的動因、目的上附會出了種種離奇的故事。例如，《寒花?隨筆》云：

世傳《金瓶梅》一書為王?m州先生手筆，用以譏嚴(yán)世蕃者。書中西門慶即世蕃之化身，世蕃亦名慶，西門亦名慶，世蕃號東樓，此書即以西門慶對之?；蛴种^此書為一孝子所作，用以復(fù)其父仇者。蓋孝子所識一巨公，實殺孝子父。圖報累累皆不濟(jì)。后忽偵知巨公觀書時，必以指染沫其書葉，孝子乃以三年之力，經(jīng)營此書。書成粘毒藥于紙角，覬巨公出時，使人持書叫賣于市曰：“天下第一奇書”.巨公于車中聞之，即索觀。車行及其第，書已觀訖，嘖嘖嘆賞，呼賣者問其值，賣者竟不見。巨公頓悟為人所算，急自營救，已不及，毒發(fā)遂死。今按：二說皆是。孝子即鳳洲也。巨公為唐荊川。鳳洲之父?螅?烙諮鮮希?稻４ㄚ謚??。姚平仲《纲???吩厴毖哺??笫攏?⑽劍?ldquo;?笥泄嘔??廂運(yùn)髦??蟛揮耄?滓閱”盡Ｓ惺痘?呶?嫫湄汀ａ耘??芤允?缶??敝??rdquo;但未記識畫人姓名。有知其事者，謂識畫人即荊川。古畫者，《清明上河圖》也。鳳洲既抱終天之恨，誓有以報荊川，數(shù)遣人往刺之，荊川防護(hù)甚嚴(yán)……，鳳洲大失望。后遇于朝房，荊川曰：“不見鳳洲久，必有所著?！贝鹨浴督鹌棵贰?。實鳳洲無所撰，姑以誑應(yīng)耳。荊川索之急，鳳洲歸，廣召梓工，旋撰旋刊，以毒水濡墨刷印，奉之荊川。荊川閱書甚急，墨濃紙粘，卒不可揭，乃屢以紙潤口津揭書，書盡毒發(fā)而死?；騻鞔藭鵀槎舅罇|樓者。不知東樓自正法，毒死者實荊川也。彼謂以三年之力成書，及巨公索觀于車中云云，又傳聞異詞耳。

《寒花?隨筆》記載的，王世貞之所以作《金瓶梅》的目的是為報父仇。王世貞父王?蟛賾泄嘔?肚迕魃蝦油肌罰?廂運(yùn)髦???笠滓載捅鞠籽鮮希??憑４ㄋ?鍍?。褞大??煲允?缶??芤隕敝?Ｍ跏勒晡?ǜ賦穡?踩誦寫燙憑４ú凰歟?缶妥擰督鵪棵貳芬皇椋?遠(yuǎn)舅?δ?⒂ ＞４ㄔ氖椋?乓災(zāi)餃罌誚蚪沂椋?榫《痙⒍?饋Ｇ迦肆跬㈢嵩凇對讜霸又盡分幸蔡岬醬聳攏??榻謨興?煌?Ａ跛擔(dān)??蠹也兀?鮮纖髦?氖槍嘔?墮?ㄕ婕！貳Ｍ躋載捅鞠揍裕??壓ぬ禮瘍厥鍍啤Ｍ?笥胩憑４ㄓ興拊?。时?笞芏郊渙刪??。荆川参蹌??ldquo;軍政廢弛，虛縻國帑，累累數(shù)千言?！毕纫愿宄蕠?yán)世蕃。世蕃從中主持，逮王?笠隕薄Ｔ誶迦恕度泵?始恰分校?適掠鐘行┍浠?！度泵?始恰分賦觶?ldquo;《金瓶梅》為舊說部中四大奇書之一，相傳出王世貞手，為報復(fù)嚴(yán)氏之《督亢圖》?；蛑^系唐荊川事。”荊川誣陷王?螅??笤獯蟊?。王世贞?ǜ賦穡?擰督鵪棵貳罰?ldquo;漬砒于紙以進(jìn)”荊川，遂毒死荊川。

追本溯源，上述的傳說故事，似乎源出于明沈德符的《野獲編補(bǔ)遺》卷二《偽畫致禍》條。該條記載如下：

嚴(yán)分宜（嵩）勢熾時，以諸珍寶盈溢，遂及書畫古董雅事?！瓡r傳聞有《清明上河圖》手卷，宋張擇端畫，在故相王文恪（鏊）胄君家，其家巨萬，難以阿堵動。乃托蘇人湯臣者往圖之，湯以善裝潢知名，客嚴(yán)氏門下，亦與婁江王思質(zhì)（?螅┲胸┩?梗?慫低豕褐?Ｍ跏閉蚣幻牛?疵?郎萍矍笫校?床豢傻茫?熘鏊杖嘶票肽≌姹矩兔??埔嗷?腋呤忠?。氧r霞鵲么司恚?湮?轂Γ?靡暈?罨?咕恚?鎂蘋嶂罟筧松屯嬤?Ｓ卸釋踔胸┱咧?涫攏?狽⑽?捅盡Ｑ鮮擂?蟛雅??俸拗胸??接幸忡??；霰咀源順傘；蛟萍刺佬趙?m州伯仲（王世貞、王世懋兄弟），自露始末，不知善否？

沈德符的記載是說，《清明上河圖》并非王?蠹也兀?蜓鮮锨笏鰨?禮瘍廝低?蠊呵?。?笪吹檬鄭?熘齷票朐熵捅疽韻資擂?：罄從質(zhì)翹禮瘍亟移湮?保?擂?笈??旖岢鴆⑸蓖??。栽熕?虻路?⒚揮刑傅健督鵪棵貳罰??罄吹拇?嫡咭源宋?藎??溆臚跏勒曜鰲督鵪棵貳妨?燈鵠矗?傭?苧莩鮒種滯跏勒曜鰲督鵪棵貳芬員ǜ賦鸕墓適?。諒T┕適鹿檳善鵠矗?湟餿縵攏?br />
一、 王?笠載妥鰲肚迕魃蝦油肌罰ɑ頡墮?ㄕ婕！罰┫籽鮮細(xì)缸櫻?笪?憑Ｖ藎ɑ蛺禮瘍兀┦鍍疲?敝肝??。氧r纖煊臚?蠼岢鴆⑸敝??br />
二、 王世貞為報殺父之仇，作《金瓶梅》以譏刺嚴(yán)氏，并敷毒于紙，遂毒死唐荊州（或嚴(yán)世蕃）。

這些故事是真是偽，清人未加考證，一直到現(xiàn)代學(xué)者才作了認(rèn)真的考證。

否定論者的是與非

在清代，王世貞說十分盛行，但否定此說者亦早已存在。清禮親王昭??就是其中之一。他在《嘯亭續(xù)錄》卷二中指出：

《金瓶梅》其淫褻不待言。至敘宋代事，除《水滸》所有外，俱不能得其要領(lǐng)。以宋明二代官名羼雜其間，最屬可笑。是人尚未見商輅《宋元通鑒》者，無論宋元正史。?m州山人何至谫陋若是，必為贗作無疑也。

昭??所謂王世貞不可能作《金瓶梅》的原因是：一、 其書“淫褻”;二、 書中“宋明二代官名羼雜其間”.故王世貞不可能“谫陋若是”.王世貞雖系大名士，然身處那個“淫風(fēng)日熾”的時代，自己也不是個獨(dú)善其身的人物，寫些“淫褻”文字乃時代使然，有何不可。至于“官名羼雜”,不足為怪?！督鹌棵贰纺耸切≌f，非史事直錄。顯然，昭??對王世貞說的否定并無鐵證，當(dāng)然不足為據(jù)。另外，清人還提出《金瓶梅》作者或為盧楠，或為薛應(yīng)旗，或為趙南星、李贄等等，這當(dāng)然不言而喻是對王世貞說的否定。但以上諸說均僅為片言只語，且為傳聞、猜測，并無考證，當(dāng)然亦不足為據(jù)。

到了現(xiàn)代，否定論者有魯迅、鄭振鐸、吳晗等先生。魯迅在《〈中國小說史略〉日本譯本序》中說：“《金瓶梅詞話》被發(fā)見于北平，為通行至今的同書的祖本，文章雖比現(xiàn)行本粗率，對話卻全用山東的方言所寫，確切的證明了這決非江蘇人王世貞所作的書。”（魯迅：《且介亭雜文二集》）鄭振鐸也說；“只要讀《金瓶梅》一過，便知其必出于山東人之手。那末許多的山東土白，決不是江南人所得措手于其間的?！保ㄠ嵳耔I：《談金瓶梅詞話》）魯迅和鄭振鐸對王世貞說的否定，其言詞十分堅決，但證據(jù)僅為，“山東方言”、“土白”一例，顯然是不足的。而且《金瓶梅》中不僅有山東方言，還有大量的北京官話和吳語方言，這又如何解釋？否定論者中最有實力的是吳晗先生。他的否定是建筑在考證的基礎(chǔ)上的。但是他的考證和結(jié)論之間存在著明顯的矛盾，其理由我在下文專述。

繼吳晗先生之后，否定論者的陣營日益壯大，其中最堅定者可能是趙景深先生。他說：“我敢斷言，《金瓶梅》絕對不是王世貞寫的?！保ㄚw景深：《評朱星同志〈金瓶梅〉三考》，載《上海師院學(xué)報》1980年第4期）又說：“《金瓶梅》的作者是王世貞，無論如何是無法成立的?！保ㄚw景深：《〈金瓶梅考證與研究〉序》此書為蔡國梁著）。趙先生的話講得非常絕對，根據(jù)呢？他在《評朱星同志〈金瓶梅〉三考》一文中，專門寫了一段“王世貞沒有寫過《金瓶梅》”的文字。在這段文字中有兩處明顯的錯誤：一、 他認(rèn)為“朱星同志推測魯迅所說的庚戌年版本是合情合理的”.這就錯了。魯迅所推測的萬歷庚戌年（1610）吳中始有《金瓶梅》初刻本的說法已被事實所推翻（參見本書《金瓶梅初刻本問世年代考辨》篇）。二、 他引錄的孫楷第先生對朱星講的話：“我只知最早的版本是萬歷乙巳年本?！薄耙宜取蹦藶椤岸∷取敝`。由此，趙先生認(rèn)為：“乙巳版本就是萬歷三十三年即1605年版本。這版本就比朱星同志所假設(shè)的庚戌年（1610）還要早五年?！边@就錯得更離奇了。即使我們不計這兩處錯誤，趙先生認(rèn)為，《金瓶梅》初刻本問世在萬歷庚戌年或丁巳年，而王世貞死在萬歷庚寅年（1590），兩者在時間上相差二三十年之久，因此，王世貞不可能是《金瓶梅》的作者。這個理由是不能成立的。因為成書與付刻不是一回事。古人的有些著作，在成書后或作者死后的幾十年才得以初刻，這是常有的事?！督鹌棵贰返某蓵卦谌f歷二十三年之前，而初刻卻在萬歷四十五年以后，兩者相距約二十多年。趙先生以《金瓶梅》初刻的時間來代替《金瓶梅》成書的時間，由此斷定王世貞不可能在死后寫作《金瓶梅》，這無論如何是說不通的。趙先生否定王世貞說的另一個理由，就是《金瓶梅》中的語言問題，其觀點(diǎn)與魯迅、鄭振鐸的說法相同。

綜上所述，從現(xiàn)代到當(dāng)代，否定論者顯然不乏其人。但除吳晗先生之外，他們均沒有拿出多少有價值的證據(jù)，因此根本不足以推翻王世貞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