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州佛教造像考察記

溫玉成

內(nèi)容提要：本文回顧了近年來青州佛像的研究狀況，著重研究了青州兩晉南北朝佛教史上的寧福寺、七級寺、廣固南寺、興國寺、白茍寺、張河間寺、成買寺、孫泰寺、大業(yè)寺；實地考察了龍興寺造像、云門山石窟、駝山石窟、稷山造像、堯王山造像、廣福寺地宮造像及膠南市大珠山三處小石窟，從而擴大了青州佛像研究的視野，并究其底蘊。

一、考察之緣起

20世紀80年代以前，青州乃至整個山東省的佛教造像，學(xué)術(shù)界關(guān)注者較少。除王昶《金石萃編》、陸增祥《八瓊石金石補正》以及山東省地方志中收錄了部分造像銘文外，在佛教的形象研究方面，則首推北京大學(xué)閻文儒教授（公元1912--1994年）在專著《中國石窟藝術(shù)總論》中〔1〕，對山東省幾處石窟所作的研究、論述。50年代中，鄭州大學(xué)荊三林教授（公元1916-1991年）對濟南附近幾處北魏、隋唐窟龕（黃石崖、玉函山、千佛山、東佛峪、佛慧山）也作了調(diào)查研究。

80年代以來，山東省各地陸續(xù)報告發(fā)現(xiàn)的佛教造像約30起，尤其是青州附近四批窖藏佛教石造像約1000件的出土，引起了海內(nèi)外學(xué)術(shù)界的極大關(guān)注。它們是：

1.據(jù)傳1979年冬在青州市東南12.5公里遲家莊以北興國寺遺址出土的一批石刻佛教造像，總數(shù)不詳，大多流散到大陸以外的地區(qū)〔2〕。

2.1984年臨朐縣出土150多件石刻佛教造像〔3〕。

3.1988年春，諸城市體育中心工地出土的一批佛教造像；1990年又續(xù)有發(fā)現(xiàn)，共有造像殘體300多件〔4〕。

4.1996年10月，在青州市龍興寺遺址出土的佛頭像即達250件以上；加上殘軀體，總數(shù)達400多件〔5〕。

此外，在北魏青州所轄的今博興縣〔6〕、高青縣〔7〕、廣饒縣〔8〕等地，也出土了一批北朝石佛像。

因此，90年代以來，發(fā)表了一批關(guān)于青州佛教造像的論文。其中較重要的有劉鳳君的《山東地區(qū)北朝佛教造像藝術(shù)》〔9〕、杜在忠及韓崗的《山東諸城佛教石造像》〔10〕、陳慧霞的《山東北朝佛教造像初探》〔11〕、張總的《盧舍那法界人中像》、《菩薩造像》、《羅漢·天王·力士·飛天·龍造像》〔12〕。尤其是宿白先生的《青州龍興寺窖藏所出佛像的幾個問題》〔13〕、《5-6世紀中國北部人物造形變化及諸問題》等論文〔14〕，

頗有指導(dǎo)意義。

綜觀上述所論，學(xué)者們提出了下述主要學(xué)術(shù)觀點：

1.公元469年青齊入魏之前，其地造像同于江表，僅聞銅木，不見石雕。入魏以后，青齊石刻造像則晚于青齊以西的北魏地區(qū)石刻造像，約八九十年之久〔15〕。

2.自青齊入魏至北魏末年的65年間，青齊間造像，基本上是沿襲中原北方的形制。但其裝飾圖案，則較簡潔樸素。

3.東魏以降，漸有“山東樣式”之成立。在人物造形上，粗頸高挺，身軀雄渾；在裝飾紋樣上，則在主尊足部兩側(cè)刻出“倒懸的龍”,或稱之為“盤龍”.概作俯首銜蓮，四爪（每爪三趾），身尾向上作S形彎轉(zhuǎn)之狀〔16〕。造像組合多為一佛二菩薩，

很少有二弟子出現(xiàn)。

4.北齊時代，“山東樣式”有了多樣性的變化。突出表現(xiàn)是薄衣透體及衣紋簡練，佛著U形領(lǐng)袈裟，菩薩則有布滿周身的網(wǎng)狀瓔珞。此等變化的原因，一則是南朝梁武帝（公元502--549年在位）奉請?zhí)祗梅鹣竦挠绊?；二則是蔥嶺東西諸胡和天竺僧眾的影響；三則是高齊反對北魏“漢化政策”的影響。

需要補充的是，東魏、北齊時代廣造石佛像，應(yīng)與當(dāng)時流行的“末法”思想大有關(guān)系。所以人心慌慌，準備來世。諸城出土一件東魏至北齊三尊式立像（SZF:112）的《造像記》很典型地表達了這種愿望：“……故須發(fā)愿：愿我未來值佛聞法?！肝椅磥砟酥疗刑帷Ｖ涤鲇H聞……獲大利益。愿我未來……正信不改……愿我未來……常在人天，大富長者……既出家，以堅持菩薩禁戒，依儀無缺，親聞佛（法）……（愿我）未來乃至菩提，常受男軀……不生外道，不生邪□，不生下姓，不受惡身，不生畜生，不生惡鬼，不生修羅中。愿我未來乃至菩提……是行者受道之器……愿我舍此現(xiàn)在……愿引我精神宜得汪（往）生兜率陀天彌勒（菩薩所）……親侍彌勒，如影隨形，訖至下生……彌勒下生成佛，我即識知，生大信心，最初供養(yǎng)……聽受大乘十二部經(jīng)……愿我始從今生……愿我未來乃至菩提……功成本愿?！薄?7〕（附見拓本一）

總觀上述各家之言，皆就出土的佛像、菩薩像的形象加以論述，而涉及青州佛教史、青州石窟及寺院現(xiàn)存文物者不多。為擴大視野，究其底蘊，筆者乃于2000年12月對青州佛教遺跡作了一次實地考察，“等閑摘個趙州梨，放手原是青州棗”,今報告如下。

二、青州兩晉南北朝佛教狀況初探

據(jù)傳，青齊之地在阿育王時代（公元前2世紀）就有佛寺。 雖然難以征信，但《高僧傳·佛圖澄傳》卻有此說詞：“石虎于臨漳修治舊塔，少承露盤。澄曰：‘臨淄城內(nèi)有古阿育王塔，地中有承露盤及佛像，其上林木茂盛，可掘取之。’即圖畫予使，依言掘取，果得盤、像”.道宣《集神州三寶感通錄》卷上也有類似的記述。值得重視的是，在魯南的滕州、膠南、鄒城等地出土的東漢晚期至三國時代的畫像磚或石刻中，都有佛教圖像。

青州自西晉懷帝時王彌擾青徐二州，至東晉南北朝時代的273年間（公元307--580年），先后歸屬于西晉、后趙、前燕、前秦、后燕、南燕、東晉、劉宋、北魏、東魏、北齊及北周，計12個政權(quán)。其中較太平的時期是東晉、劉宋時期（公元410--466年）及北魏至北齊時期（公元469-577年）。

北魏時代的青州，乃海東重鎮(zhèn)，其轄區(qū)包括今高青、廣饒、壽光、臨朐、安丘、昌邑、博興、高密、諸城、膠縣、膠南各縣市。兩漢青州治所在“廣縣”.西晉末曹嶷（？--323年）在廣縣城西北四里筑“廣固城”.廣固城北依堯山，東有廣淵，形勢險要。南燕主慕容德于公元399年占領(lǐng)廣固城，次年遂建都于此（公元400--410年）。東晉義熙六年二月（公元410年），大將劉裕攻陷廣固后，毀城池，另筑東陽城（今青州市區(qū)北部），派羊穆之為青州刺史。

今據(jù)北魏酈道元（公元466或472--527年）《水經(jīng)注》卷26《淄水條》所記青州城及附近山川，特復(fù)原一幅《北朝青州佛寺分布示意圖》（附圖一），以資參考。自北魏以來，青州水系變化較大。發(fā)源于媯山的“濁水”,水量變小，原流經(jīng)堯山與廣固城西之間的一段，早已干涸；廣淵的殘跡，即今之“琵琶水庫”.濁水北流的一段，今稱北陽河。著名的“五龍口”,應(yīng)在今五里鎮(zhèn)張家莊附近。

北魏的“石井水”,即是今“七一水庫”上游的小溪。水量大時，它的源頭應(yīng)在五里鎮(zhèn)石皋至劉井之間。

陽水（長沙水）的原來流向，應(yīng)大體上沿著今“黑虎山水庫干渠”,流經(jīng)樓樓山東北，與石井水交匯。著名的“石井”,應(yīng)在今首鋼青州園藝場北阜。二水合流后，東流，今稱南陽河，再東北流，與濁水合流北上，入巨淀（今已干涸）。

北魏的“劈頭山”,即今日之“劈山”, 海拔546公尺。北魏的“堯山”,即今之“堯王山”,海拔334公尺。而今之“云門山”（海拔421公尺）、駝山（海拔408公尺）、“玲瓏山” （海拔576公尺）、“仰天山”（海拔834公尺）等，《水經(jīng)注》皆無載。

青州的第一座寺院，據(jù)清代人考證，是今青州市東南鄭母鎮(zhèn)平安寨與倪家莊之間的“寧福寺”,今已蕩然無存。由益都知縣張承燮、李祖年先后主纂、由法小山校補的《益都縣圖志》（光緒17年始纂，光緒33年成書）卷13營建志上云：

“寧福寺，在城東南四十二里鄭墓店。明洪武間建，弘治十八年重修?！庇挚甲C云：“有碑，見《金石碑略》云，鄭母店有寧福寺，舊矣?？贾T府乘，實造于晉太安元年。舊址在店東，地名塔兒坡者。與狀元王公曾之墓相邇，恐亦當(dāng)時孝先子孫假之以奉香火也?！睂W(xué)者們依此推斷寧福寺創(chuàng)立于西晉太安元年（公元302年）〔18〕。文中所說的王曾，字孝先（公元978--1038年），見《宋史》卷310,死后宋仁宗曾為之撰寫碑文。西晉武帝時（公元265--290年在位），雖寺廟圖像多出現(xiàn)在京城洛陽〔19〕，或云晉朝洛陽有佛寺32座，保存至北朝的只有“寶光寺”（石塔寺）（《洛陽伽蘭記》卷4）。但寧福寺之設(shè)，尚需進一步研究證明之。

南燕主慕容德（公元336--405年），聽信了尚書潘聰及泰山高僧僧朗的建議，定都于廣固城〔20〕。大約就在這一年（公元400年），慕容氏“欽朗名行，假號齊東王，給以二縣租稅。朗讓王而取租稅，為興福業(yè)”〔21〕。

這就是說，在南燕國時代（公元400--410年），僧朗曾以二縣租稅之財，廣興佛事。但是，迄今為止，尚未找到相關(guān)的史料。眾所周知，僧朗是迦濕彌羅國高僧佛圖澄（公元231-348年）的弟子。在后趙的短短34年間（公元329--352年），佛圖澄及弟子們共建寺院達893所。僧朗與僧諶、僧意于苻健皇始元年（公元351年）移居泰山金輿谷后，聞風(fēng)而造者百余人。前秦主苻堅、后秦主姚興、后燕主慕容垂、南燕主慕容德、東晉孝武帝司馬曜、北魏主拓跋?等人，皆欽重僧朗，送書致物，不一而足。據(jù)《續(xù)高僧傳》卷25《僧意傳》可知，在朗公住過的精舍中，有七國贈送的金銅佛像，即高麗像、相國像、胡國像、女國像、吳國像、昆侖像、岱京像〔22〕。魏隋間高僧靈裕（公元518-605年），還為之寫過《像贊》。唐代道宣說，這批造像，至唐初猶存。靈裕主要生活在東魏、北齊時代，可知在東魏、北齊時代，“七國佛像”仍廣受重視。七國中的“??侖國”,在今緬甸克倫邦一帶，其佛像之制，似屬印度秣菟羅系統(tǒng)。則青州工匠欲取秣菟羅式風(fēng)格，可就近參考之。另外，往西天求法的高僧法顯（約公元333-418年），于公元412年（ 一說414年）泛?；貧w至青州長廣郡牢山南岸，長廣郡（今青島市以北）“太守李嶷，敬信佛法……迎接經(jīng)像，歸至郡治”〔23〕，亦證明五世紀初，青州信仰佛教之廣泛。

山東佛像在北魏 全國產(chǎn)生影響的故事，見《魏書·釋老志》。文云：孝文帝延興二年（公元472年） “詔曰：濟州東平郡（在今山東省湮城東北）靈像發(fā)輝，變成金銅之色。殊常之事，絕于往古。熙隆妙法，理在當(dāng)今。有司與沙門統(tǒng)曇曜，令州送像達都（山西省大同市），使道俗咸?實像之容，普告天下，咸使聞知”.這件“東平造像”,或許原是鐵鑄，“靈像發(fā)輝，變成金銅之色”,孝文帝以為祥瑞，所以“普告天下，咸使聞知”.此時應(yīng)是云岡“曇曜五窟”部分完工之際，故“東平造像”對云岡二期造像可能也會產(chǎn)生一定的影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