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往來南北，頗承友朋推一日之長，問道于盲。竊嘆夫百余年以來之為學(xué)者[1]，往往言心言性[2]，而茫乎不得其解也。

命與仁，夫子之所罕言也[3]；性與天道，子貢之所未得聞也[4]。性命之理，著之《易傳》[5]，未嘗數(shù)以語人。其答問士也，則曰：“行己有恥[6]”；其為學(xué)，則曰：“好古敏求[7]”；其與門弟子言，舉堯舜相傳所謂危微精一之說一切不道[8]，而但曰：“允執(zhí)其中，四海困窮，天祿永終[9]?！眴韬?！圣人之所以為學(xué)者，何其平易而可循也！故曰：“下學(xué)而上達[10]?！鳖佔又畮缀跏ヒ瞇11]，猶曰：“博我以文[12]?！逼涓姘Ч?，明善之功，先之以博學(xué)[13]。自曾子而下[14]，篤實無若子夏[15]，而其言仁也，則曰：“博學(xué)而篤志，切問而近思[16]。”今之君子則不然，聚賓客門人之學(xué)者數(shù)十百人，“譬諸草木，區(qū)以別矣[17]”，而一皆與之言心言性，舍多學(xué)而識，以求一貫之方[18]，置四海之困窮不言，而終日講危微精一之說，是必其道之高于夫子，而其門弟子之賢于子貢，祧東魯而直接二帝之心傳者也[19]。我弗敢知也。

孟子一書，言心言性，亦諄諄矣，乃至萬章、公孫丑、陳代、陳臻。周霄、彭更之所問，與孟子之所答者[20]，常在乎出處、去就、辭受、取與之間。以伊尹之元圣[21]，堯舜其君其民之盛德大功，而其本乃在乎千駟一介之不視不取[22]。伯夷、伊尹之不同于孔子也，而其同者，則以“行一不義，殺一不辜，而得天下不為[23]”。是故性也，命也，天也，夫子之所罕言，而今之君子之所恒言也；出處、去就、辭受、取與之辨，孔子、孟子之所恒言，而今之君子所罕言也。謂忠與清之未至于仁[24]，而不知不忠與清而可以言仁者，未之有也；謂不忮不求之不足以盡道[25]，而不知終身于忮且求而可以言道者，未之有也。我弗敢知也。

愚所謂圣人之道者如之何？曰：“博學(xué)于文”，曰：“行己有恥”。自一身以至于天下國家，皆學(xué)之事也；自子臣弟友以出入、往來、辭受、取與之間，皆有恥之事也。恥之于人大矣！不恥惡衣惡食[26]，而恥匹夫匹婦之不被其澤[27]，故曰：“萬物皆備于我矣，反身而誠[28]?！?BR>
嗚呼！士而不先言恥，則為無本之人；非好古而多聞，則為空虛之學(xué)。以無本之人，而講空虛之學(xué)，吾見其日從事于圣人而去之彌遠也。雖然，非愚之所敢言也，且以區(qū)區(qū)之見，私諸同志，而求起予[29]。

注釋：

[1]百余年以來：指明代理學(xué)家王守仁以來。[2]言心言性：這是指宋、明理學(xué)家所討論的哲學(xué)范疇。[3]“命與仁”二句：《論語·子罕》：“子罕言利與命與仁?！盵4]“性與天道”二句：《論語·公治長》：“子貢曰：‘夫子之文章，可得而聞也；夫子之言性與天道，不可得而聞也?！弊迂暎鬃拥茏佣四举n。[5]“性命之理”二句：《易傳》：《周易》中解釋經(jīng)的部分，包括《彖》、《象》、《系辭》、《文言》、《序卦》、《說卦》、《雜卦》?！兑讉鳌分杏兄v性命的話，如《說卦傳》說：“昔者圣人之作《易》也，將以順性命之理?！庇秩纭肚浴氛f：“乾道變化，各正性命。”孔穎達疏：“性者，天生之質(zhì)，若剛?cè)岢咚僦畡e；命者，人所稟受，若貴賤夭壽之屬是也?！盵6]行己有恥：《論語·子路》：“子貢問曰：‘如何斯可謂之士矣？’子曰：‘行己有恥，使于四方，不辱君命，可謂士矣?！盵7]好古敏求：《論語·述而》：“子曰：‘我非生而知之者，好古敏以求之者也。’”敏，勤勉。[8]危微精一：偽《古文尚書·大禹謨》中“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執(zhí)其中”的簡稱，宋儒把它當(dāng)作十六字心傳，看成堯、舜、禹心心相傳的個人修養(yǎng)和治理國家的原則。這十六字的大意是說，人心是危險的，道心是微妙的，只能正心誠意，不偏不倚，執(zhí)守中正之道。[9]“允執(zhí)其中”三句：《論語·堯曰》：“堯曰：‘咨爾舜，天之歷數(shù)在爾躬。允執(zhí)其中，四海困窮，天祿永終。’”朱熹注：“允，信也；中者，無過不及之名。四海之人困窮，則君祿亦永絕矣?！盵10]下學(xué)而上達：語見《論語·憲問》：“子曰：‘不怨天，不尤人，下學(xué)而上達。知我者其天乎？’”意指下學(xué)人事，便是上達天理。[11]顏子：即顏淵，名回，字子淵，孔子得意弟子。[12]博我以文：語見《論語·子罕》：“顏淵喟然嘆曰：‘……夫子循循然善誘人，博我以文，約我以禮，欲罷不能?！盵13]“其告哀公”三句：其，指孔子。哀公，魯哀公姬蔣。明善，辨明善惡?！抖Y記·中庸》：“哀公問政。子曰：‘……誠身有道，不明乎善，不誠乎身矣?！庇终劦矫魃茣r說：“博學(xué)之，審問之，慎思之，明辨之，篤行之?！卑巡W(xué)放在首位。[14]曾子：孔子弟子曾參，以孝稱。[15]子夏：孔子弟子卜商，工文學(xué)。[16]“博學(xué)而志篤”二句：語見《論語·子張》：“子夏曰：‘博學(xué)而篤志，切問而近思，仁在其中矣?！焙V志：堅定自己的志向。切問：懇切地發(fā)問。近思：考慮當(dāng)前切實的問題。[17]“譬諸草木”二句：語見《論語·子張》。子夏說：“君子之道，孰先傳焉，孰后傳焉，譬諸草木，區(qū)以別矣?！盵18]“舍多學(xué)”二句：《論語·衛(wèi)靈公》：“子曰：‘賜也，女以予為多學(xué)而識之者與？’對曰：‘然，非與？’曰：‘非也，予一以貫之，’”識：同“志”，記。[19]祧（tiāo）：超越。東魯：借指孔子。二帝：指堯舜。心傳：指道統(tǒng)的傳授。[20]“乃至萬章”二句：萬章，孟子弟子。《孟子·萬章》中記其與孔子問答頗多。公孫丑，孟子弟子，《公孫丑》篇中曾記孟子回答他有關(guān)孔子的處世態(tài)度。陳代，孟子弟子，《滕文公》篇記他曾欲孟子往見諸侯，孟子以孔子非禮招己則不往回答他。陳臻，孟子弟子，《公孫丑》篇記其曾問孟子何以接受宋、薛兩國?金而不受齊王?金，孟子答以君子不可以貨取。周霄，魏國人，《滕文公》篇記其曾問孟子仕進的”方法”，孟子答以“由有道”。彭更，孟子弟子，《滕文公》篇曾記其問“后車數(shù)十乘，從者數(shù)百人，以傳食于諸侯，不以秦乎”？孟子答以：非其道，則一簞食不可受于人；如其道，則舜受堯之天下，不以為泰”。[21]伊尹：名摯，商湯時大臣，輔佐湯攻滅破夏桀。元圣：大圣。[22]“堯舜其君”二句：語本《孟子·萬章上》：“孟子曰：‘……伊尹耕于有莘之野，而樂堯舜之道焉。其非義也，其非道也，祿之以天下，弗顧也；系馬千駟，弗視也。非其義也，非其道也，一介不以與人，一介不以取諸人。湯使人以幣聘之……三使往聘之，既而幡然改曰：“與我處畎畝之中，由是以樂堯舜之道，吾豈若使是君為堯舜之君哉！吾豈若使是民為堯舜之民哉？”’”駟：古代一車套四馬，稱為一乘。介：同“芥”。[23]“伯夷。伊尹”五句：語見《孟子·公孫丑上》。其說不同：“非其君不事，非其民不使；治則進，亂則退，伯夷也。何事非君，何使非民；治亦進，亂亦進，伊尹也?？梢允藙t仕，可以止則止，可以久則久，可以速則速，孔子也?！逼湔f同：“得百里之地而君之，皆能以朝諸侯，有天下；行一不義，殺一不辜，而得天下，皆不為也。”[24]“謂忠與清”句：語本《論語·公治長》：“子張問曰：‘令尹子文三仕為令尹，無喜色；三已之，無慍色。舊令尹之政，必以告新令尹，何如？’子曰：‘忠矣?！唬骸室雍酰俊唬骸粗?，焉得仁？’‘崔子弒齊君，陳文子有馬十乘，棄而違之，至于他邦，則曰：“猶吾大夫崔子也?！边`之。之一邦，則又曰：“猶吾大夫崔子也?！边`之。何如？’子曰：‘清矣?！唬骸室雍?？’曰：‘未知，焉得仁?！鼻?，謂潔身自好。[25]“謂不忮”句：語見《論語·子罕》：“子曰：‘衣敝?袍，與衣狐貉者立，而不恥者，其由也與？不忮不求，何用不臧？’子路終身誦之。子曰：‘是道也，何足以臧！’”“不忮不求”二句是《詩經(jīng)·邶風(fēng)·雄雉》中的詩句。忮（zhì），嫉妒。求：貪求。[26]惡衣惡食：《論語·里仁》：“士志于道，而恥惡衣惡食者，未足與議也?！盵27]“而恥”句：《孟子·萬章上》：“思天下之民，匹夫匹婦，有不被堯舜之澤者，若己推而內(nèi)之溝中?！盵28]“萬物”二句：《孟子·盡心上》：“萬物皆備于我矣，反身而誠，樂莫大焉?！狈瓷?，反躬自問。[29]起予：《論語·八佾》：“子曰：‘起予者商也?！逼鹩?，是說啟發(fā)我的。

本文選自《顧亭林詩文集·亭林文集》卷三。這是一封給友人的信，談的是為學(xué)的大道理。信中批判了明代王守仁以來的一些理學(xué)家空談心性而脫離實際的學(xué)風(fēng)，提出了為學(xué)應(yīng)繼承孔孟以來的重實學(xué)而不尚空談，要“博學(xué)于文”、“行己有恥”，博學(xué)與修身并重。這也是有感于清初一些士大夫立身行事而發(fā)的，所謂“士而不先言恥，則為無本之人；非好古而多聞，則為空虛之學(xué)”，“置四海之困窮不言而終日講危微精一之說”，其感嘆極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