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由祥符寺度石橋而北，逾慈光寺，行數(shù)里，徑朱砂庵而上，其東曰紫石峰，三十六峰之第四峰[1]，與青鸞、天都，皆嶧山也。過此，取道缽盂、老人兩峰之間，峰趾相并，兩崖合沓[2]，彌望削成[3]，不見罅縫，捫壁而往[4]，呀然洞開[5]，軒豁呈露，如辟門闔[6]。登山者蓋發(fā)軔于此[7]。

里許，憩觀音崖。崖欹立如側(cè)蓋[8]。逕老人峰，立石如老人傴僂[9]，縣崖多奇松[10]，裂石迸出，糾枝覆蓋，白云蓬冒松起。僧曰：“云將鋪海，蓋少待諸[11]？”遂憩于面峰之亭[12]。登山極望，山河大地，皆海也。天將雨，則云族而聚山[13]；將晴，則云解而歸于山。山河大地，其聚其歸，皆所謂鋪海也。云初起如冒絮[14]，盤旋老人腰膂間[15]，俄而沒頂及足，卻迎凌亂[16]，迫遽回合[17]，彌漫?匝[18]，海亦云也，云亦海也，穿漏蕩摩[19]，如百千樓閣，如奔馬，如風(fēng)檣，奔踴卻會(huì)[20]，不可名狀。蕩胸?fù)涿鎇21]，身在層云中，亦一老人峰也。久之，云氣解駁[22]，如浪丈水勢(shì)[23]；絡(luò)繹四散[24]，又如歸師班馬[25]；倏然崩潰，?然不可復(fù)跡矣[26]。回望老人峰，傴僂如故，若遲而肅客者[27]。緣天都趾而西[28]，至文殊院宿焉。

黃山自觀音崖而上，老木?w徑[29]，壽藤冒石[30]，青竹綠莎[31]，蒙落搖綴[32]，日影乍穿[33]，飛泉忽灑[34]，陰沉??[35]，非復(fù)人世[36]。山未及上曰翠微。其此之謂乎？升老人峰，天宇恢廓[37]，云物在下[38]，三十六峰，參錯(cuò)涌現(xiàn)，?U?U然又度一世矣[39]。吾至此而后乃知黃山也。

二

山之奇，以泉、以云、以松；水之奇，莫奇于白龍?zhí)?；泉之奇，莫奇于湯泉[40]；皆在山麓。桃源溪水流入湯泉，乳水源，白云溪東流入桃花溪，二十四溪皆流注山足，山空中，水實(shí)其腹，水之激射奔注，皆自腹以下，故山下有泉而山山無泉也。

山極高則雷雨在下，云之聚而出，旅而歸，皆在腰膂間，每見天都諸峰，云生如帶，不能至其冢[41]；久之，?迦凰暮希?破?昔杵湎攏??宥ス試讜仆庖病Ｆ毯Ｖ?疲?滯?綰＃?鲅殺派ⅲ?繯煬?檬?42]。山高出云外，天宇曠然，云無所附麗故也[43]。

湯寺以上，山皆直松，名材檜、榧、?F、楠[44]，藤絡(luò)莎被，幽蔭薈蔚[45]。陟老人峰，懸崖多異松，負(fù)石絕出。過此以往，無樹非松，無松不奇：有干大如脛而根蟠屈以畝計(jì)者[46]；有根只尋丈而枝扶?蔽道旁者[47]；有循崖度壑又因依于懸度者[48]；有穿罅冗縫崩迸如側(cè)生者[49]；有幢幢如羽葆者[50]；有矯矯如蛟龍者[51]；有臥而起，起而復(fù)臥者；有橫而斷，斷而復(fù)橫者。文殊院之左，云梯之背，山形下絕，皆有松踞之，倚傾還會(huì)，與人俯仰[52]，此尤奇也。

始信峰之北崖，一松被南崖，援其枝以度，俗所謂接引松也。其西巨石屏立[53]，一松高三尺許，廣一畝，曲干撐石崖而出，自上穿下，石為中裂，糾結(jié)攫拿[54]，所謂擾龍松也。石筍?[55]，練丹臺(tái)峰石特出離立，無支隴，無贅阜[56]，一石一松，如道之有笄[57]，如車之有蓋，參差入云，遙望如薺，奇矣，詭矣[58]，不可以名言矣，松無土，以石為土，其身與皮干皆石也。滋云雨，殺霜雪[59]，勾喬元?dú)鈁60]，甲拆太古[61]，殆亦金膏水、碧上藥、靈草之屬[62]，非凡草木也。顧欲斫而取之，作盆盎近玩，不亦陋乎[63]！

度云梯而東，有長(zhǎng)松夭矯[64]，雷劈之仆地，橫亙數(shù)十丈，鱗鬣偃蹇怒張。[65]，過者惜之。余笑曰：“此造物者為此戲劇，逆而折之，使之更百千年，不知如何槎??輪圖??66]，蔚為奇觀也[67]。吳人賣花者[68]，揀梅之老枝，屈折之，約結(jié)之，獻(xiàn)春則為瓶花之尤異者以相夸焉[69]。茲松也，其亦造物之折枝也與！”千年而后，必有征無吾言而一笑者[70]。

注釋：

[1]三十六峰：黃山支脈有三十六峰，即天都、缽盂、青鸞、紫石、朱砂、蓮花、桃花、石人、云際、云門、浮丘、容成、軒轅、上升、清潭、翠微、仙都、望仙、九龍、圣泉、石門、石柱、石床、丹霞、煉丹、獅子、云外、紫云、芙蓉、飛龍、采石、疊障、仙人、棋石、布水、松林。又有飛來、始信、石鼓三峰，亦有名而不在三十六峰之內(nèi)。[2]合沓：重重疊疊，聚集在一起。[3]彌望削成：望去四處都是陡壁，好象劈削而成的。[4]捫：摸。[5]呀然：口張開的樣子。這里形容洞天的樣子。洞開：敞開。[6]“軒壑”二句：清楚地顯露出來，象打開門一樣，軒壑，開朗，開闊，呈露，呈現(xiàn)顯露，辟，開，門闔，即門，用木做的叫闔，用竹葦做的叫扉。[7]發(fā)軔：?jiǎn)⒊?，?dòng)身出發(fā)。軔，止住車輪轉(zhuǎn)動(dòng)的木頭。車啟行時(shí)須先去軔，故“發(fā)軔”為“啟行”。[8]欹立：斜立。側(cè)蓋：傾斜的車蓋。蓋，車蓋，車上遮陽障雨的東西。[9]傴僂（yǔ lǚ雨呂）：駝背。[10]縣，同懸。[11]“云將”二句：云將要鋪海了，何不稍許等一等呢？云鋪海，黃山的奇觀之一。站在山頂，見山下白云四合，山高出云外，青天白日，看去云霧彌漫，象大海一樣。這種景象，叫“云鋪?！?。蓋，同“盍”，何不。少，稍微。諸，“之乎”的合音。[12]面峰之亭：背靠著山峰的亭子。[13]云族而聚于山：云簇?fù)矶嫌谏?。族，叢聚，簇?fù)?。[14]如冒絮：象冒出棉絮。[15]盤旋老人腰膂（lǚ呂）間：盤旋在老人峰的腰脊之間。膂，脊梁骨。[16]卻迎凌亂：有的向后退，有的向前進(jìn)，錯(cuò)雜凌亂。[17]迫遽回合：流動(dòng)急劇，有時(shí)回旋而聚攏。迫遽，急劇。[18]?匝（ǎn zā俺扎）：周匝，環(huán)繞。[19]穿漏：本指屋頂穿孔，這是形容云層有時(shí)穿了洞。蕩摩：動(dòng)蕩相摩，形容云變化多端。[20]奔踴卻會(huì)：奔馳，騰踴，退卻，聚會(huì)。這是形容云浮動(dòng)的各種姿態(tài)。[21]蕩胸：滌蕩胸懷。[22]解駁：云氣解散的樣子。[23]如浪丈水勢(shì)：象波浪倚仗水勢(shì)。丈，同“杖”。[24]絡(luò)繹四散：接連不斷地向四處分散。絡(luò)繹：往來不絕。[25]如歸師班馬：象往回撤退的兵馬。班，調(diào)回。[26]“?然”句：去得無影無蹤，不可再追尋了。[27]“若遲”句：象等待著迎接客人。遲，等待，肅客，迎客。[28]“緣天都”句：緣著天都峰山腳向西。[29]老木?w（zhī支）徑：老樹支撐在路上。?w，支撐。[30]壽藤冒石：老藤覆蓋著石頭。壽藤，老藤。冒，覆蓋。[31]莎（suō唆）：莎草，草本植物。[32]蒙落搖綴：蒙覆，纏繞，搖曳，連綴。[33]日影乍穿：太陽的光線偶爾從樹蔭里透射過來。[34]飛泉忽灑：飛泉偶爾從崖上灑落下來。[35]陰沉??（yǎo tiǎo咬挑第三聲）：陰暗深遠(yuǎn)。??，同“窈窕”，深遠(yuǎn)曲折的樣子。[36]非復(fù)人世：好象不再是人世間。[37]天宇恢廓：天空遼闊無邊?；掷?，廣闊的樣子。[38]云物：各種景象。[39]“?U?U（huǎng謊）然”句：恍惚好象又到了另一個(gè)世界。?U，同“恍”，恍惚，模惚，模模糊糊。[40]湯泉：一名泉砂泉，在紫石峰下。[41]“云生”二句：冒出的云氣象帶子一樣繞在山腰，不能到達(dá)山頂。冢（zhǒng種），山頂。《詩經(jīng)•十月之交》：“山冢??崩?！敝祆渥ⅲ骸吧巾斣悔！！盵42]如鳧（fú扶）驚兔逝：象野鴨驚飛，野兔奔逝。形容云很快地消散。[43]“天宇”二句：天空遼闊，云沒有地方依附的原故。附麗，依附，附著。[44]檜（guì貴）：榧（fěi誹）、?F（pián駢）、楠：都是樹的名稱。[45]“藤絡(luò)”二句：藤纏繞著，莎草覆蓋著，幽暗蔭蔽，繁密茂盛，薈（wěi諱），草木繁多。[46]“有干大”句：有主干只如小腿太而根蟠曲要用畝來計(jì)數(shù)的。蟠，屈曲，環(huán)繞。[47]“有根只”句：有根只有八尺到一丈長(zhǎng)，而枝葉茂盛遮蔽道旁的，扶疏，枝葉繁茂。[48]“有循崖”句：有沿著山崖橫過山谷，依著懸崖的。[49]“有穿罅”句：有穿過隙縫冒出來象側(cè)生的。[50]“有幢幢”句：有搖搖晃晃象皇帝乘坐的用鳥羽裝飾的車蓋的。幢幢，模糊搖晃的樣子。羽葆，用鳥羽裝飾的車蓋，一般只有皇帝所乘的車子上才有。[51]矯矯（jiǎo餃）：剛強(qiáng)勇猛的樣子。[52]“倚傾”二句：倚靠著，傾斜著，環(huán)繞著，聚集著，隨著游人的位置而或高或低。還，同“環(huán)”，圍繞。[53]屏立：象屏風(fēng)一樣聳立著。[54]糾結(jié)攫拿：形容互相纏繞的樣子。攫拿，爭(zhēng)先恐后地奪取。[55]石筍?（jiāng江）：地名。[56]“無支隴”二句：沒有分出的山崗，沒有多余的支脈。隴，同“壟”，土岡，贅（zhuì墜）。多余的。阜（fù付），土山。[57]笄（jī基）：古代盤頭發(fā)用的簪子。[58]詭：怪異。[59]“滋云雨”二句：被云雨滋潤(rùn)，被霜雪肅殺。[60]勾喬元?dú)猓何赵獨(dú)舛杏哐?。元?dú)猓袊?guó)古代的哲學(xué)概念，指產(chǎn)生和構(gòu)成天地萬物的原始物質(zhì)，或指陰陽二氣混沌未分的實(shí)體。[61]甲拆：同“甲坼”，草木種子外皮開裂而萌芽。太古：遠(yuǎn)古，上古。[62]金膏水：猶玉液瓊漿之類的東西，相傳是山川和氣所生，喝了可以長(zhǎng)生不死。碧山藥：不詳。靈草：又叫“靈芝”或“紫芝”，菌類植物，古人認(rèn)為是仙草。[63]不變陋乎：不也太淺陋了嗎？淺陋，見聞不廣。[64]夭矯：屈伸自如的樣子。[65]“鱗鬣”句：松皮和松針矯健有力地向上伸展著。鱗，指松樹的象鱗甲般的外皮。偃蹇，高聳。怒張，有力地向上伸展。[66]槎??（chá yā查呀）：枝條向旁伸展。輪?錚?ūn軍）：屈曲的樣子。[67]蔚為奇觀：聚集成為奇異的景象。[68]吳人：江浙一帶的人。[69]“獻(xiàn)春”句：到了春天就做成特別奇異的瓶花來互相夸耀。[70]征：證驗(yàn)，證實(shí)。

錢謙益（1582—1664），清初著名文學(xué)家，字受之，號(hào)牧齋，晚年又號(hào)蒙叟和東澗遺老，常熟（今江蘇省常熟縣）人。明神宗萬歷三十八年（1610）進(jìn)士，曾屬東林黨。崇禎時(shí)，官至禮部侍郎，與溫體仁等爭(zhēng)權(quán)失敗，革職。南明福王弘光時(shí)，為禮部尚書。后投降清王朝，以禮部侍郎管秘書院事，因病告歸。他博覽群書，工詩文，著有《初學(xué)集》、《有學(xué)集》。

錢謙益的《游黃山記》一共有九篇，這里選的是其中的第三篇和第八篇。

第三篇作者著力描寫了黃山的“云鋪?！?。“云鋪?！北臼屈S山的奇觀。據(jù)《安徽省志•黃山圖》：“又時(shí)有云鋪海之奇。出半出云，一白無際，微風(fēng)鼓蕩，尤為異觀?！蔽恼乱陨鷦?dòng)的筆觸，描繪了從起云到鋪海到云散的全過程，寫得生動(dòng)、具體，讓讀者能從中領(lǐng)略到這一奇觀的實(shí)況。

第八篇著力描寫了黃山的“異松”。作者有時(shí)用全鏡頭的寫法，概括“異松”的各種姿態(tài)，有時(shí)用物寫鏡頭的寫法，把接引松、擾龍松和石筍?、煉丹臺(tái)的“如首之有笄，如車之有蓋”的一石一松突現(xiàn)出來。通過這些描寫，我們的確感到黃山“無處不松，無松不奇”。

兩篇文章各有一個(gè)描寫的側(cè)重點(diǎn)，避免了一般的平鋪直敘，語言也簡(jiǎn)潔生動(dò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