傳奇者，傳其事之奇焉者也，事不奇則不傳。

《桃花扇》何奇乎？妓女之扇也[1]，蕩子之題也[2]，游客之畫也[3]，皆事之鄙焉者也；為悅己容[4]，甘??面以誓志[5]，亦事之細(xì)焉者也；伊其相謔[6]，借血點而染花，亦事之輕焉者也；私物表情，密緘寄信，又事之猥褻而不足道者也。

《桃花扇》何奇乎？其不奇而奇者，扇面之桃花也；桃花者，美人之血痕也；血痕者，守貞待字[7]，碎首淋漓不肯辱于權(quán)奸者也；權(quán)奸者，魏閹之余孽也[8]；余孽者，進(jìn)聲色，羅貨利，結(jié)黨復(fù)仇，隳三百年之帝基者也[9]。帝基不存，權(quán)奸安在？惟美人之血痕，扇面之桃花，嘖嘖在口，歷歷在目，此則事之不奇而奇，不必傳而可傳者也。人面耶？桃花耶？雖歷千百春，艷紅相映。問種桃之道士，且不知歸何處矣[10]！

康熙戊子三月[11]，云亭山人漫書。

注釋：

[1]妓女：指李香君。[2]蕩子：指侯方域。侯方域題扇贈李香君，見第六出《眠香》。[3]游客：批楊龍友，楊龍友就鮮血畫成桃花扇，見二十三出《寄扇》。[4]為悅己容：司馬遷《報任安書》：“士為知己者用，女為悅己者容?！比?，謂修飾容貌。[5]??（lí）面：割破臉。指李香君反抗田仰強娶，倒地撞頭出血。[6]伊其相謔：《詩經(jīng)鄭風(fēng)溱淆》：“維士與女，伊其相謔，贈之以勺藥?！盵7]待字：待嫁。這里指李香君等待侯方域來迎娶。[8]魏閹：指明代宦官魏忠賢。余孽：指馬士英、阮大鋮等人。[9]隳（huī）：毀壞。三百年：指明代。明代統(tǒng)治近三百年。[10]“問種桃”二句：唐劉禹錫《再游玄都觀》詩：“種桃道士歸何處，前度劉郎今又來?！边@里作者自喻為種桃之道士。[11]康熙戊子：康熙四十七年（1708）。

孔尚任（1648—1718），字聘之，又字季重，號東塘，別號岸堂，自號云亭山人，山東曲阜人?？鬃恿拇鷮O。好詩文，通音律?？滴醵哪辏?685），被任命為國子監(jiān)博士，遷戶部主事、戶部廣東司員外郎。后因事罷官，在閑散中郁郁度過了晚年?？咨腥问乔宕膽騽〖?，與洪?N并稱為“南洪北孔”。著有《桃花扇》傳奇，還與顧彩合撰《小忽雷》傳奇。他也善詩文，著有《石門山集》、《湖海集》、《岸堂集》、《長留集》等。今有中華書局版汪蔚林匯編本《孔尚任詩文集》。

本文選自《桃花扇》劇本。《桃花扇》是孔尚任寫的一部著名的傳奇劇本，劇中以明末復(fù)社文人侯方域與秦淮名妓李香君的愛情故事為線索，借離合之情，抒興亡之感；同時也揭露了明末朝廷的腐敗現(xiàn)內(nèi)部的矛盾斗爭。劇本完成于康熙三十八年（1699），這篇“小識”作于四十七年?！靶∽R”就是“小記”，表達(dá)了作者對《桃花扇》故事中的李香君的“不肯辱于權(quán)奸”的敬仰之情。小記著眼于傳奇的“奇”字來作文章，文中連問二個“何奇乎”，作了一反一正的回答，層層深入地指出了它“不奇而奇”的所在。文字簡短，鏗鏘有力，語意含蓄，頗能啟迪思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