窳軒之南有小庭[1]，廣三尋[2]，袤尋有六尺[3]，繚以周垣[4]，屬于檐端[5]，拓窗而面之。主人無事，日蹣跚乎其間[6]。即又惡乎草之滋蔓也，謀辟而時?焉[7]?；蛟唬骸八晒鹕嘉?，可資以蔭也[8]，是宜木?！敝魅嗽唬骸拔崮昀?，弗能待。”或曰：“梅杏橘橙，可行而列也，是宜果。”主人曰：“吾地狹，弗能容。有道焉，去其蕪蔓者而植其芬馨者，亦幽人韻士之所流連也[9]?！蹦嗣瓒′z荒穢[10]，就鄰圃乞草花。山僧野老，助其好事，往往旁求遠(yuǎn)致焉。

主人樂之，猶農(nóng)夫之務(wù)穡而獲嘉種也[11]。蓋一年而盆盎列[12]，二年而卉族繁。迄今三年，萌抽于粟粒[13]，?發(fā)于陳根[14]，芊芊??[15]，紛敷盈庭[16]，兩葉以上，悉能辨類而舉其名矣。當(dāng)春之分，夏之半，雨潤土膏[17]，乘時以觀化[18]，見夫甲者坼[19]，芒者擢[20]，吾之生機(jī)與之俱動也。已而含芬菲[21]，飽風(fēng)露，吾之呼吸與之相通也。為之相其稀?[22]，時其燥濕[23]，除厥蠹而根是培[24]，直者遂之，弱者扶之；蚤芳者吾披之[25]，晚秀者吾俟之[26]。洎乎風(fēng)凄霜隕[27]，莖萎而實堅，則謹(jǐn)視其候斂藏，以待來歲焉。吾之精神，無一不與之相入也。而且一薰一?[28]，別臭味也；為?為壯[29]，驗枯菀也[30]；或寒或暴[31]，紀(jì)陰晴也；朝斯夕斯，閱春秋也；優(yōu)哉游哉[32]，聊以卒歲也。

客徒知嘉樹之蔭吾身[33]，而不知小草知悅吾魂也；徒知甘果之可吾口，而不知繁卉之飫吾目也。彼南陽之??漆[34]，平泉之花木[35]，積諸歲月，詒厥子孫[36]，洵非吾力之所逮[37]，抑豈吾情之所適哉！

注釋：

[1]窳（yǚ雨）軒：查慎行晚年居室之名。[2]廣：厚度。尋：古代長度單位，八尺為尋。[3]袤（mào冒）：長度。漢張衡《西京賦》：“量徑輪，老廣袤?！盵4]周垣：圍墻。明劉基《郁離子九難》：“夏屋耽耽，繚以周垣?！盵5]屬：對，臨。杜甫《陪裴使君登岳陽樓》詩：“樓孤屬晚晴?！背鹫做椬ⅲ骸皩伲?dāng)也?！盵6]蹣跚：行步緩慢遲鈍的樣子。宋陸游《饑寒行》：“老翁垂八十，捫壁行蹣跚?！盵7]蒔?：移栽，種植。?，同藝，種植。[8]資：取資，憑借。蔭：遮蓋?！秴问洗呵锵燃浩罚骸八砂爻啥恐艘咽a也。”[9]幽人逸士：隱士。《易履》：“履道坦坦，幽人貞吉?！庇帧逗鬂h書逸民傳》：“寓乎逸士之篇?！盵10]畦丁：園丁。杜甫《驅(qū)豎子摘蒼耳》詩：“畦丁告勞苦，無以供朝夕?！被姆x，猶荒蕪。晉陶淵明《歸園田居》詩：“晨興理荒穢，帶月荷鋤歸?！?[11]務(wù)穡：務(wù)農(nóng)。穡，耕種，農(nóng)事?！渡袝P庚》：“服田力穡，乃亦有秋。”孔傳：“穡，耕稼也?！盵12]盎：古代盛器之一，腹大口小。[13]粟粒：米粒，此謂草花種子。[14]?：草根?！稜栄裴尣荨罚骸?，根?！盵15]芊芊??：草木茂盛貌。?：草木初生?！都崱罚骸?，木始生貌。”[16]紛敷：草木紛披繁茂貌。晉潘岳《西征賦》：“華實紛敷，桑麻條暢?！盵17]土膏：喻土壤之肥力?！稘h書東方朔傳》：“豐鎬之間，號為土膏，其賈畝一金?！盵18]觀化：觀察變化?！肚f子至樂篇》：“吾與子觀化而化及我，我又何惡焉？”[19]甲者坼：外殼開裂?！兑捉狻罚骸袄子曜鞫俟菽窘约综??！奔?，植物果實的外殼。坼：裂開。[20]芒：草木上的細(xì)刺。《說文》：“芒，草端?！边郝柶?。[21]芬菲：芳香。蘇軾《和段屯田荊林館》詩：“草木變芬菲?！盵22]相：觀察。稀?（jì記）：即稀密。?，稠密。[23]時：伺，候。《廣雅釋言》：“時，伺也?！盵24]培：給植物的根基壘土?！墩滞ā罚骸芭?，壅也?！盵25]芳：開花。用作動詞。披：分開。[26]晚秀：謂開花遲。俟：等待。[27]洎（jì記）：及，到。風(fēng)凄霜隕：意指深秋時節(jié)。隕：降落。[28]一薰一?（jóu由）：謂薰?草相混。語出《左傳僖公四年》：“一薰一?，十年尚猶有臭。”杜預(yù)注：“薰，香草；?，臭草。”[29]?：幼苗。[30]枯菀：枯榮。[31]暴（pù鋪）：曬。《小爾雅廣言》：“暴，曬也。”[32]優(yōu)哉游哉：用《詩小雅采菽》中的成句。[33]嘉樹：佳樹，美樹。屈原《橘頌》：“后皇嘉樹，橘徠服兮?！盵34]南陽梓漆：典出《后漢書樊宏傳》：“樊宏字靡卿，南陽湖陽人也?！钢?，字君云，世善農(nóng)稼，好貨殖。嘗欲作器物，先種梓漆，時人嗤之。然積以歲月，皆得其用，向之笑者咸求假焉。貲至巨萬，而賑贍宗族，恩加鄉(xiāng)閭?！辫髌幔鸿鳂浜推針洌鶠閮?yōu)質(zhì)木材。[35]平泉：平泉莊，唐相李德裕之別墅山莊。唐康駢《劇談錄李相國宅》：“（平泉莊）去洛陽三十里?；苣九_榭，若造仙府?！庇炙螐堜顿Z氏談錄》：“平泉莊臺榭百余所，天下奇花異草，珍松怪石，靡不畢具?！盵36]詒：留傳，贈送。亦作貽?！对姶笱盼耐跤新暋罚骸霸r其孫謀，以燕翼子?！编嵭{：“詒，猶傳也。”又《玉篇》引《字書》曰：“詒，或為貽字，在貝部?！盵37]洵：實在，確實。逮：及，達(dá)到。

本文作于查慎行晚年辭官家居期間。文章以蒔?花草為發(fā)端，抒發(fā)了一種擺脫官場桎梏之后與自然界為親的閑情逸致，其重草花凡種而輕“南陽之梓漆，平泉之花木”態(tài)度，則正是他賤貴顯而重平凡的思想寫照，亦可視作其之所以待放乞歸以求終老林下的一個注腳。全文心平氣和，娓娓而談，筆致細(xì)膩而又搖曳生姿，于輕徐平淡中見其成熟老到的藝術(shù)魅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