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師在《禹貢》冀州境內(nèi)[2]，地近西山[3]，水泉?涌[4]。出阜成、德勝二門[5]，演迤灝??6]，泉之源不知其幾也。玉泉最近[7]，泉出山下[8]，自裂帛湖東南[9]，流入丹??c[10]。傍水之園，舊以數(shù)十，海淀最著[11]。今天子既規(guī)以為暢春園[12]，有詔聽王公大臣于其傍各營別業(yè)。

相國明公之園[13]，在苑西二里。其初，平壤也，海淀之支流經(jīng)焉。度地于丁卯春[14]。余時假館邸第，公邀余出郭，畚鍤之眾[15]，錯趾于畎溝禾黍間[16]。鑿地導(dǎo)川，積土成阜[17]，澗溪流而沼?b?s[18]，規(guī)模初具也。

后一年，余以事告歸[19]。明年再至京師，游于北郊，石墻水柵，逶迤連延。架橋以通往來，?石以時蓄??20]。亭臺花木，羅列而清疏[21]。步?運??22]，犁然改觀矣[23]。

既而余南游洞庭[24]，??江西上[25]，渡彭蠡[26]，登廬山五老峰[27]，落拓而歸[28]。自癸酉夏復(fù)來謁公于郊園[29]，則草之茁者叢，木之花者實，槐柳交于門，藤蘿垂于屋。蘭蓀??[30]，被坂交塍[31]。洲有葭?[32]，渚有蒲蓮[33]，鳧雛雁子[34]，魚鮪鱗介之屬[35]，飛潛游泳，充???恐??36]。?然以深[37]，若入巖谷，曠然以遠[38]，如臨江湖，久與之居而不能舍以出也。曩令茲地終為農(nóng)牧之區(qū)[39]，則阡陌東西[40]，村童野叟，牛羊之所蹊履耳[41]。幸而為苑囿[42]，為池臺矣?；蛸e從之游，歲月一至焉，則泉石山林，事仍有待。

今者海宇蕩平[43]，國家清晏[44]，時和而年豐，含生之倫[45]，靡不各遂所欲。公于斯時乃得從容逸豫[46]，時奉宸游[47]。矢《卷阿》之德音[48]，效洛濱之故事[49]?；厮际昵?，公方枋國[50]，廟堂之上[51]，旰食宵衣[52]，以削除寇亂為務(wù)[53]。洎乎小腆就平[54]，而公亦旋解機務(wù)矣。豈非先憂后樂，各有其時？而臺池鳥獸之樂，傳所稱“與民偕樂，故能獨樂”者與[55]！

余田野布衣，生長山陬水??56]，屢獲從公游，承命而為記，既以賀茲地之遭[57]，且俾世人知公獲享林泉之樂者[58]，由于手佐太平也[59]。

注釋：

[1]自怡園，在北京海淀，大學(xué)士明珠別墅。[2]《禹貢》：《尚書夏書》篇名。篇中分中國為九州，為我國現(xiàn)存最早的歷史地理著作，保存了許多重要的歷史地理資料。冀州：《禹貢》所列九州之一，其地約含今山西、河北西北部、河南北部及遼寧西部。[3]西山：北京西部山巒之總稱?！都螒c重修一統(tǒng)志》卷二：“西山，在京西三十里，太行山支阜也。巍峨秀拔，為京師左臂。眾山連接，山名甚多，總名曰西山?！盵4]?（pēn噴）涌：猶噴涌。?，同噴。[5]阜成、德勝：北京城門名?！都螒c重修一統(tǒng)志》卷一：“京城周四十里，高三丈五尺五寸。門九：南曰正陽，南之東曰崇文，南之西曰宣武；北之東曰安定，北之西曰德勝；東之北曰東直，東之南曰朝陽；西之北曰西直，西之南曰阜成。”[6]演迤：綿延不絕貌。明蔣一葵《長安客話》卷四：“水從玉河中出，波流演迤?！睘?齲?àoyǎo號咬）：水無際涯貌。[7]玉泉：《嘉慶重修一統(tǒng)志》卷二：“玉泉，在玉泉山，泉出石罅，潴而成池，?s?木揮?。旧??袢?購紜???嗑┌司爸???！庇鄭骸按麂?端境杉?罰壕┏俏魅??錚?惺?矗??遠粗諧觶?疵趴逃袢??鄭??陡壽?Ｆ湓諫街?粽擼?某偉僨輳?狹鞫?攵汲牽?藻魄?郟?鶉裊骱紜！?8]山下：謂玉泉山下。[9]裂帛湖：在玉泉山望亭湖下，泉涌湖底，狀如裂帛，故名。明劉侗、于奕正《帝京景物略》卷七：“去（玉泉）不數(shù)武，遂湖，裂帛湖也。泉逆湖底，伏如練帛，裂而珠之，直彈湖面，渙然合于湖?！盵10]丹??c（pàn判）：海淀附近湖水名?！剁茌o通志》卷五八引清吳長元《宸垣識略》：“丹??c，源出（大興）縣西北萬泉莊，平地涌泉凡數(shù)十處，自南而北，匯為丹??c。北為北海淀，南為南海淀?！庇忠洞笄逡唤y(tǒng)志》：“丹??c三字見自元碑，未知所始。御制《泉宗廟碑》云：‘園前有水一溪，俗稱菱角泡?！伤^丹??c也?！盵11]海淀，亦作“海甸”，在今北京西北頤和園及已廢之圓明園、暢春園所在之處。明蔣一葵《長安客話》卷四：“水所聚曰淀。高梁橋西北十里，平地有泉，??魎某觶?茹椴菽局?洌?笪?∠??彩???。北?焙５恚?銜?蝦５懟Ｔ妒韃尾睿?呦略艽兀?湟運?錚??笙嘟櫻?巧窀拗?牙觶?季又?∈ひ病！?12]暢春園：在北京西直門外十三里，今已不存?！跺吩R略》卷一一：“暢春園在南海淀大河莊之北，繚垣一千六十丈有奇。本前明戚畹武清侯李偉別墅，圣祖因故址改建，爰錫嘉名。皇上祗奉慈闈于此。因在圓明園之南，亦名前園?！盵13]相國明公：大學(xué)士明珠，字端范，滿洲正黃旗人。自侍衛(wèi)授鑾儀衛(wèi)治儀正，選內(nèi)務(wù)府郎中，擢總管，授弘文院學(xué)士。旋授刑部尚書，改都察院左都御史，充經(jīng)筵講官，遷兵部尚書，累官至武英殿大學(xué)士加太子太師。后為御史郭?所參“要結(jié)群心，挾取貨賄”，結(jié)黨營私，罷官后復(fù)任內(nèi)大臣二十年，不復(fù)柄用死。《清史稿》有傳。明珠為納蘭性德及揆敘之父，揆敘于查慎行又有師生之誼，故明珠于查慎行一生影響巨大。[14]丁卯：康熙二十六年（1687）。[15]畚鍤：挖泥運土的工具。畚，畚箕。鍤，鐵鍬。[16]錯趾：橫七豎八地踩踏。錯：交錯，無序。畎（quǎn犬）溝：田間水溝?！蹲謪R》：“畎，田中溝廣尺深尺曰畎?！盵17]阜：土丘。[18]沼?b：池塘。?s：水平靜不流貌。[19]余以事告歸：謂奉陪其丈人陸嘉淑南歸海寧事?！洞悍颉罚骸翱途熀鏊哪?，戊辰二月以外舅陸翁抱恙，扶侍南歸?！盵20]?（zhòu宙）石：砌石。明宋濂《桐江大師行業(yè)碑銘》：“?石運甓，躬任其勞?！盵21]清疏：清朗扶疏。[22]步?裕?iè謝）：足跡。?裕??住?23]犁然：色彩豐富。犁，雜色。三國魏何晏《論語集解》：“犁，雜文?！盵24]洞庭：湖名，在湖南省北部，長江南岸。[25]??：同“溯”，逆流而上。[26]彭蠡：湖名，即鄱陽湖。在江西省北部。[27]五老峰：廬山著名山峰。[28]落拓：窮困失意。[29]癸酉：康熙三十二年（1693）?！度呒募沸颍骸安坏阶遭鶊@三年矣。相國明公聞余至都，復(fù)下榻相招。……自夏歷冬，大約園居之日多，城居之日少。東坡詩語似為余設(shè)也?！盵30]蘭蓀??：均花草名。蓀，亦名“荃”，香草名。?，同“茨”、“薺”，蒺藜。?，藎草，古名“王芻”，外形細柔，高一二尺?！稜栄拧罚骸?，王芻?！睍x郭璞注：“?，蓐也，今呼鴟腳莎?！盵31]被坂交塍（chéng成）：覆蓋坡壟，長遍田畦。坂，山坡。塍，田埂。[32]葭?（tǎn坦）：蘆荻。?，初生的荻，似蘆而稍小?！对娦l(wèi)風(fēng)碩人》：“葭?揭揭?！盵33]渚：水中的小塊陸地。《爾雅釋水》：“水中可居者曰洲，小洲曰渚?！盵34]鳧（fú扶）：野鴨。[35]魚鮪（wěi委）鱗介：泛指魚類及有鱗甲之水生動物?！抖Y記禮運》：“魚鮪不?V?！庇譂h蔡邕《郭有道碑》：“猶百川之歸巨海，鱗介之宗龜龍也?！盵36]充???èn認）：充滿。??郝????37]?（yǎo咬）然：深遠貌。[38]曠然：遼闊貌。[39]曩：以前。[40]阡陌：田間小路。南北曰阡，東西曰陌。[41]蹊履：踩踏。蹊，踏。[42]苑囿：古代蓄養(yǎng)禽獸的圈地。后用以指代園林。[43]海宇：天下。[44]清晏：清平無事。《三國志鐘會傳》：“拓平西夏，方隅清晏。”[45]含生：謂具有生命的東西。語出梁任?P《致大司馬記室箋》：“含生之倫，庇生有地?！盵46]逸豫：安樂?！渡袝悺罚骸拔┤兆巫?，無豈逸豫?！盵47]宸游：帝王外出巡游。[48]矢：陳設(shè)?！毒戆ⅰ罚骸对姶笱拧菲?。詩序云：“《卷阿》，召康公戒成王也，言求賢用吉士也。有卷者阿，飄風(fēng)自南，豈弟君子，來游來歌，以矢其音?！彼沃祆洹对娂瘋鳌肪硪黄哚屧疲骸熬恚?。阿，大陵也。豈弟君子，指王也。矢，陳也?！庇郑骸按嗽娕f說亦召康公作，疑公從成王游歌于卷阿之上，因王之歌，而作此以為戒?！睋?jù)此，“卷阿”當(dāng)為地名?！夺娇h志》：“卷阿在縣西北二十里，岐山之麓?！钡乱簦荷蒲??！对娳L(fēng)谷風(fēng)》：“德音莫違，及爾同死?！盵49]洛濱：洛水之濱。此用唐白居易失意后疏沼種樹，歸老林下事?！缎绿茣肪硪灰痪牛骸熬右妆挥鰬椬跁r，事無不言，湔剔抉摩，多見聽可。然為當(dāng)路所忌，遂擯斥，所蘊不能施，乃放意文酒?！逼洹冻厣掀酚性疲骸皷|都風(fēng)土水木之勝在東南偏，東南之勝在履道里，里之勝在西北隅，西甌痹?諞壞冢?窗資羨爬痔焱死現(xiàn)??。地方g?吣叮?郵胰??唬??逯?唬?窬胖?唬??菏髑諾蘭渲?！??蠛腿?晗模?痔焓嫉們胛??穎隹停?種扔諑逑攏?⒐?誄厴?。”又云：“?噸???迥噸?埃?興?懷兀?兄袂Ц?。晰_酵料粒?鷂降仄??鬩勻菹ィ?鬩韻⒓紜Ｓ刑糜型ぃ?星龐寫??惺橛芯疲?懈櫨邢搖Ｓ雄旁謚校?仔腱?弧Ｊ斗種?悖?馕耷笱傘！?50]枋國：執(zhí)掌國家大權(quán)。枋：器物的把柄，因喻為權(quán)柄，復(fù)引申作執(zhí)掌用。[51]廟堂：指代朝廷。[52]旰（gān干）衣宵食：很晚才吃飯，天不亮就起床。喻勤于政事。語出唐白居易《長慶集》卷一二所引陳鴻《長恨歌傳》：“玄宗在位歲久，倦于旰食宵衣，政無大小，始委于右丞相，深居游宴，以聲色自娛?！盵53]寇亂：指以吳三桂為首的三藩之亂。[54]小腆：小國。謂吳三桂盤踞的云南邊土。語出《尚書大誥》：“殷小腆，誕敢紀其敘?！编嵭ⅲ骸疤螅^小國也?！苯\乾《尚書正讀》：“小腆，言余孽也，指武庚言?！盵55]“傳所稱”二句：語出《孟子梁惠王下》：“（孟子）曰：‘獨樂樂，與人樂樂，孰樂？’（王）曰：‘不若與人。’”[56]山陬（zōu鄒）：山角落。此喻邊遠閉塞之地。陬，角落。水?蹋?hì是）：水濱。海寧近海，故云。?蹋??叩亍?57]遭：遭際。[58]俾：使，讓。[59]手佐太平：謂輔佐君主以治天下。

康熙三十二年（1693）夏，查慎行時年四十四歲，重游自怡園，承明珠之命作此文。由于“承命”，文章自然少不了吹噓褒揚之辭，然而客觀上卻將自怡園的始末記得一清二楚，留下了一代名園的故實。文章有關(guān)自怡園景色的描寫，文字洗練峻潔，歷歷如繪。全文輕徐舒緩，通明曉暢，深得歐曾法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