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五十一年三月,余在刑部獄,見死而由竇出者日三四人。有洪洞令杜君者,作而言曰:“此疫作也。今天時順正,死者尚稀,往歲多至日十數(shù)人。”余叩所以。杜君曰:“是疾易傳染,遘者雖戚屬,不敢同臥起。而獄中為老監(jiān)者四,監(jiān)五室。禁卒居中央,牖其前以通明,屋極(1)有窗以達氣。旁四室則無之,而系囚常二百馀。每薄暮下管鍵,矢溺皆閉其中,與飲食之氣相薄。又隆冬,貧者席地而臥,春氣動,鮮不疫矣。獄中成法,質明啟鑰。方夜中,生人與死者并踵頂而臥,無可旋避,此所以染者眾也。又可怪者,大盜積賊,殺人重囚,氣杰旺,染此者十不一二,或隨有瘳;其駢死,皆輕系及牽連佐證法所不及者?!?BR>
余曰:“京師有京兆獄(2),有五城御史司坊(3),何故刑部系囚之多至此?”杜君曰:“邇年獄訟,情稍重,京兆、五城即不敢專決;又九門提督(4)所訪緝糾詰,皆歸刑部;而十四司正副郎(5)好事者,及書吏、獄官、禁卒,皆利系者之多,少有連,必多方鉤致。茍之獄,不問罪之有無,必械手足,置老監(jiān),俾困苦不可忍。然后導以取保,出居于外,量其家之所有以為劑,而官與吏剖分焉。中家以上,皆竭資取保。其次,求脫械居監(jiān)外板屋,費亦數(shù)十金。惟極貧無依,則械系不稍寬,為標準以警其馀?;蛲?,情罪重者反出在外,而輕者、無罪者罹其毒。積憂憤,寢食違節(jié),及病,又無醫(yī)藥,故往往至死?!庇喾娛ド虾蒙拢谕?,每質獄辭,必于死中求其生。而無辜者乃至此。倘仁人君子為上昌言,除死刑及發(fā)塞外重犯,其輕系及牽連未結正者,別置一所以羈之,手足毋械,所全活可數(shù)計哉?或曰:“獄舊有室五,名曰現(xiàn)監(jiān),訟而未結正者居之。倘舉舊典,可小補也。”杜君曰:“上推恩,凡職官居板屋,今貧者轉系老監(jiān),而大盜有居板屋者,此中可細詰哉!不若別置一所,為拔本塞源之道也。”余同系朱翁、余生及在獄同官僧某(6),遘疫死,皆不應重罰。又某氏以不孝訟其子,左右鄰械系入老監(jiān),號呼達旦。余感焉,以杜君言泛訊之,眾言同,于是乎書。
凡死刑獄上,行刑者先俟于門外,使其黨入索財物,名曰“斯羅(7)”。富者就其戚屬,貧則面語之。其極刑(8),曰:“順我,即先刺心;否則四肢解盡,心猶不死。”其絞縊,曰:“順我,始縊即氣絕;否則三縊加別械,然后得死?!蔽┐蟊贌o可要,然猶質其首。用此,富其賂數(shù)十百金,貧亦罄衣裝;絕無有者,則治之如所言。主縛者亦然,不如所欲,縛時即先折筋骨。每歲大決,勾者十四三,留者十六七,皆縛至西市待命(9)。其傷于縛者,即幸留,病數(shù)月乃瘳,或竟成痼疾。
余嘗就老胥(10)而問焉:“彼于刑者、縛者,非相仇也,期有得耳;果無有,終亦稍寬之,非仁術乎?”曰:“是立法以警其馀,且懲后也;不如此,則人有幸心?!敝麒魮湔咭嗳弧S嗤阅居嵳呷耍阂蝗擞枞?,骨微傷,病間月;一人倍之,傷膚,兼旬愈;一人六倍,即夕行步如平常?;蜻抵唬骸白锶擞袩o不均,既各有得,何必更以多寡為差?”曰:“無差,誰為多與者?”孟子曰:“術不可不慎(11)?!毙欧?!
部中老胥,家藏偽章,文書下行直省(12),多潛易之,增減要語,奉行者莫辨也。其上聞及移關諸部(12),猶未敢然。功令(14):大盜未殺人,及他犯同謀多人者,止主謀一二人立決;馀經秋審,皆減等發(fā)配。獄辭上,中有立決者,行刑人先俟于門外。命下,遂縛以出,不羈晷刻。有某姓兄弟,以把持公倉,法應立決。獄具矣,胥某謂曰:“予我千金,吾生若?!边灯湫g,曰:“是無難,別具本章,獄辭無易,取案末獨身無親戚者二人易汝名,俟封奏時潛易之而已。”其同事者曰:“是可欺死者,而不能欺主讞者;倘復請之,吾輩無生理矣?!瘪隳承υ唬骸皬驼堉?,吾輩無生理,而主讞者亦各罷去,彼不能以二人之命易其官,則吾輩終無死道也?!本剐兄?,案末二人立決。主者口?砩噢兀?詹桓億怠S嘣謨??碳?承眨??腥巳褐岡唬骸笆且閱襯騁灼涫漬??! 胥某一夕暴卒,眾皆以為冥謫云。
凡殺人,獄詞無謀、故者(15),經秋審入矜疑(16),即免死,吏因以巧法。有郭四者,凡四殺人,復以矜疑減等,隨遇赦。將出,日與其徒置酒酣歌達曙?;蜻狄酝?,一一詳述之,意色揚揚,若自矜詡。噫!渫惡吏忍于鬻獄,無責也;而道之不明,良吏亦多以脫人于死為功,而不求其情。其枉民也,亦甚矣哉!
奸民久于獄,與胥卒表里,頗有奇羨。山陰李姓以殺人系獄,每歲致數(shù)百金??滴跛氖四?,以赦出。居數(shù)月,漠然無所事,其鄉(xiāng)人有殺人者,因代承之,蓋以律非故殺,必久系,終無死法也。五十一年,復援赦減等謫戍,嘆曰:“吾不得復入此矣!”故例,謫戍者移順天府羈修候,時方冬停遣,李具狀求在獄,候春發(fā)遣,至再三,不得所請,悵然而出。
注釋:
(1)屋極:屋頂。(2)京兆獄:京兆府設立的地方監(jiān)獄。(3)五城御史司坊:五城御史衙門的監(jiān)獄。京城內分東、西、北、中五區(qū),各有監(jiān)獄。(4)九門提督:清代北京外城有九門,即:正陽、崇文、宣武、安定、德勝、東直、西直、朝陽、阜成。(5)十四司正副郎:清初刑部設十四司,司的正官司稱郎中,副官稱員外郎。(6)朱翁:名字不詳?;蛞詾榧粗鞎鞘?。余生:即余湛,字石民,童年受學于戴名世。兩人皆因《南山集》案牽連下獄。同官:今陜西銅川市。僧某:姓僧的人,或指僧人某。(7)斯羅:同“撕?{”,北京方言,料理之意。(8)極刑:即凌遲。行刑時先割去肢體,然后斷喉致死。(9)大決:即秋決。清時秋天對判死刑的犯人加以處決。每年八月,刑部會同九卿將死刑犯審核,姓名奏報皇帝,皇帝用朱筆加勾的立即執(zhí)行,未勾的暫緩。西市:清時京師行刑的場所,要今北京宣武區(qū)菜市口。(10)胥:胥吏,衙門中掌管公文案卷的小吏。(11)術不可不慎:語出《孟子公孫丑上》,意謂選擇謀生的手段不可不慎重。(12)直省:清代各省皆直屬中央,故稱。(13)上聞:上奏皇帝。移關:移文和關文,皆屬平行機關之間的來往公文。(14)功令:政府法令。(15)謀:預謀殺人。故:故意殺人。(16)秋審:每年秋天,刑部會同有關京官審核死刑案件,稱秋審。矜疑:其情可憫,其罪可疑。清朝規(guī)定,審判犯人分為情實、緩決、可矜、可疑四類。入矜、疑類案件可減罪。
譯文:
康熙五十一年三月間,我(關押)在刑部監(jiān)獄里,看見犯人死去而從墻洞里拖出去的,每天有三四個人。(獄中)有個原洪洞縣的知縣杜君,站起來說道:“這是瘟疫發(fā)作了呵?,F(xiàn)在氣候正常,死的人還不多,往年(這時候)多到每天十多人?!蔽覇栐斐蛇@種情況的原因。杜君說:“這種疾病很容易傳染,傳染上的人,即使是他的親屬,也不敢同他一起居住。而獄中有老監(jiān)四座,每座老監(jiān)有五間房子,看守們住在當中一間里,在房前的墻上開有窗戶,用來通光,屋頂也開有天窗,用來透氣。旁邊的四間牢房卻沒有開窗,可是關在里面的犯人經常有二百多人。每到傍晚便落了鎖,犯人的尿尿也都封閉在牢房里,同食物的氣味混在一起。再加上嚴冬時節(jié)貧窮的犯人在地上睡覺,等到春天地氣上升,很少有不生病的。監(jiān)獄里有個老規(guī)矩,天亮了才開鎖,當深更半夜的時候,活人跟死人腳靠腳頭靠頭地躺著,沒有辦法避開,這就是傳染上的人多的原因。更值得奇怪的是,那些大強盜和犯案多次的賊,殺過人,案情重大的囚犯,精氣特別旺盛,染上這種病癥的十個當中沒有一兩個,有的即使染上了,隨即也就好了。那些接連死去的,都是因為罪輕被押以及被牽連的,被當作人證而不該受法律制裁的人?!?BR>
我說:“京城里有順天府的監(jiān)獄,有五城兵馬御史衙門的監(jiān)獄,為什么刑部衙門監(jiān)獄里關押的犯人竟多到這種程度呢?”杜君說:“近年來的訴訟案件,(只要)案情稍微重一點,順天府、五城兵馬御史衙門就不敢專擅判決;再加上掌管京城九門守衛(wèi)工作的步兵統(tǒng)領訪查、緝捕、檢舉、盤查出來的犯人,統(tǒng)統(tǒng)歸刑部監(jiān)獄關押;而十四司的郎史、員外郎當中的那些喜歡多事的,以及官署內管文書的小史、典獄官、看守們,都以關押的人越多越有利可圖,稍微有點牽連的,就一定用盡”方法”捉來。如果進了監(jiān)獄,不管有罪無罪,一定給戴上腳鐐手銬,關在老監(jiān)里,使(他們)痛苦得無法忍受了,然后就勸導他們去找保人,放他們出獄住在老監(jiān)的外邊,估計他們家里擁有的財產作為勒索的標準,而得來的錢就由官和小吏瓜分了。中產以上的人家,都竭盡自己的資財來找保人,家產少一點的,要求去掉腳鐐手銬住到老監(jiān)外面的板屋里,費用也要好幾十兩銀子。只有(那些)非常貧窮無依無靠的犯人,才戴上刑具關押,一點也不寬容,還把他們做為標本警告其余的犯人。有的同案被囚的人,犯罪情節(jié)嚴重的反而出來住在外面,而罪輕的、無罪的卻遭受那披枷戴鎖的痛苦。他們心里積聚著憂愁憤恨,睡眠飯食又違背常規(guī),等到生了病,又沒有藥物治療,所以常常造成死亡?!焙臀彝副魂P押的朱老先生、姓余的書生及早在獄中的同官縣的僧某人,先后傳染上瘟疫死去,他們都是不應該受到重罰的。又有個姓什么的用不孝的罪名控告他的兒子,(他)左右的鄰居(受牽連)被戴上刑具關進老監(jiān),整夜大哭大叫直到天亮。我對這些事有感觸,就拿杜君的話普遍詢問獄中的人,大家說的都一樣,于是便寫了下來。
凡是判了死罪的案件上奏(以后),劊子手就先等在牢房外面,支使他的同伙進去勒索財物,這叫做“斯羅”。家中富有的犯人,同伙就找他的親屬(談),對貧窮的犯人就當面告訴他。(對)其中受凌遲碎剮的,就說:“要是順從我,就先刺心臟;不然四肢砍完了,心還不會死?!保▽Γ┢渲惺芙g刑的,就說:“要是順從我,開始一絞就能斷氣;不然絞三次(還要)加用別的刑具,然后才能死去?!敝挥袑δ切┛愁^的,沒有什么好要挾的,但是還要留下他的腦袋做抵押品。因此,有錢的賄賂往往要花幾十兩甚至上百兩銀子,沒有錢的也要把自己的衣服賣光;一點財物沒有的,就按照說過的那樣來懲處他。負責捆綁犯人的也是這樣,(犯人)不能順從他的心愿,捆綁時就先折斷他的筋骨。每年秋天集中處決犯人時,勾著姓名立即執(zhí)行的占判死罪囚犯的十分之三四,留著暫不執(zhí)行的占十分之六七,都被捆綁到行刑的西市去等待命令。那些在捆綁時受了傷的,即使僥幸保留了性命,也要病上好幾個月才能痊愈,有的竟然成為殘廢。
我曾經找一個老年管文書的小官詢問過這件事:“他們跟那些被處決、被捆綁的人,不是有什么仇恨,只不過希望得到一點財物而已;果真沒有,最后也就寬容寬容他們,這難道不是一種善行嗎?”回答說:“這是為了立下規(guī)矩以警告其余的犯人,而且也用來懲戒后來的人;不這樣,那就人人都會有僥幸的心理?!睂9芙o犯人戴手銬、打板子的人也是這樣。跟我同案被捕用木制刑具拷打審問的有三個人:一個人給了二十兩銀子,(結果)骨頭受了點輕傷,病了一個多月;一個人給的(比他)多了一倍的銀子,(只)打傷了皮膚,二十天就傷愈了;一個人給(的是他)六倍的銀子,當天晚上走起路來就跟平時一樣。有人問他們道:“犯罪的人貧富不一樣,你們已經從各個犯人身上都得了錢財,又何必還要按出錢多少來分別對待呢?”(他們回答)說:“沒有差別,哪個肯多出錢呢?”孟子說過:“選擇職業(yè)不可以不慎重?!保ㄟ@句話)真對??!
刑部里(有個)老年管文書的小官,家里暗藏著偽造的印章,公文下發(fā)給各省,往往偷偷地更換它,增加或刪節(jié)那些重要的語句,奉命執(zhí)行的人沒有誰能分辨真假。那些上奏給皇帝和送各部的公文,還不敢這樣做。(政府的)法令規(guī)定:大盜沒有殺人,以及另外的共同參與作案而人數(shù)多的案犯,只要主謀的一、二人立即處決,其余的案犯經過秋天的大審,都減刑遣發(fā)到邊遠地方去服役。案文送上去,其中有立即處決的,劊子手就預先等侯在牢房門外。命令一下去,就(把死罪案犯)綁上押出來,一點時間也不拖延。有某姓兄弟二人,因為犯了把持公倉的大罪,依照法律應該立即處決。罪案已經判決了,管文書的某人告訴他們說:“給我一千兩銀子,我使你們活下去?!彼麄儐査惺裁崔k法,他說:“這沒有什么困難,我另外準備一份奏章,判決詞不用改動,只不過拿兩個列在同案名單后面的單身漢而又沒有親戚的從犯替換你們的名字,等到案文加封上奏的時候偷偷地換一下罷了?!彼囊粋€同事說:“這可以欺騙死去的犯人,卻不能欺騙主審官,如果他發(fā)現(xiàn)錯誤再上奏章請示,我們就活不成了?!惫芪臅哪橙诵χf:“(他)重新上奏請示,我們這些人固然活不成,但是主審官也要一個個罷官離開,他們不能拿這兩個人的性命來換掉他自己的官職,那么我們這些人也就始終沒有死的道理了?!彼尤贿@樣辦了,同案名單中后面的兩名從犯馬上被處了死刑。主審官驚嚇得口張舌翹,但到底不敢追究。我在監(jiān)獄里,還見過某姓兄弟倆,牢房中的犯人都指著說:“這兩個人就是用某人、某人換來他們的腦袋的?!?BR>
凡是殺人(的罪犯),如果審判書中沒有預謀、故意殺人罪名的,經過秋季的大審歸入情有可憐、其罪可疑一類,就可以免除死刑,官吏就借這個規(guī)定來鉆法律的空子。有個叫郭四的,總共殺過四次人,一次次歸入情有可憐、其罪可疑的一類,接著碰到了大赦。(他)即將出獄了,天天跟他的一伙人擺設酒席,盡情高歌到天亮。有人問他以往的事情,他就一樁樁一件件地詳細敘說,神情面色是那樣洋洋自得,好象是在自我夸耀。唉!貪官污吏忍心于貪贓枉法,是不值得責備的;可是不明白治獄之道,好官也多把使犯人免去一死當做功德,卻不去追究那些案件的真相,他們使好人蒙受冤枉,也厲害得很哪!
有些奸狡的人長期關在監(jiān)獄里,同獄卒內外勾結,很撈了些錢。山陰縣有個姓李的,因殺人被關在監(jiān)獄里,每年能夠弄到幾百兩銀子??滴跛氖四辏驗榇笊獗会尫懦鰜?。在外面過了幾個月,(他感到)寂寞無聊沒有什么事可干,他的同鄉(xiāng)中有一個殺了人的,于是他就代替那個同鄉(xiāng)承擔殺人的罪名。原來按法律規(guī)定不是故意殺人就一定長期關押,終久沒有死罪。(康熙)五十一年,又遇大赦,又根據(jù)赦令減刑等待發(fā)配到邊外去戍守。(他)嘆息說:“我沒有機會再到這里來啦!”按照舊例,發(fā)配充軍的犯人要轉到順天府監(jiān)獄關押,等候遣送。那時正好是冬天,停止遣送。姓李的寫呈文請求留在刑部獄中等到來年春天遣送,請求了好幾次,都沒有得到批準,他很失望地轉移許多出去。
方苞(1668-1749),清代散文家。字鳳九,號靈皋,晚年又號望溪,桐城(今安徽桐城)人??滴跄觊g進士。1711年因文字獄牽連入獄,得人營救,兩年后出獄。后官至禮部侍郎。他是桐城派古文的創(chuàng)始人,當時頗有影響。主張寫文章應講究“義法”,“義”指文章的內容,要符合封建的綱常倫理;“法”指文章的形式技巧,要結構條理,語言雅潔;從而做到“言之有物”,“言之有序”。提倡義理、考據(jù)、詞章三者并重。所作文章多宣揚封建禮教,有的也很有思想意義。著名的《獄中雜記》,記述了在獄中耳聞目睹的種種丑惡事實,暴露了清代司法制度的腐朽和黑暗。有《方望溪先生全集》傳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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