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達超脫 豪宕開放--介紹李頎的《別梁?》

肖旭

唐玄宗開元、天寶年間（713-756），是唐朝的全盛期。這個時期在詩歌上，也就是所謂“盛唐時代”.這一時期經(jīng)濟繁榮、人口增加，社會秩序穩(wěn)定，民族聯(lián)系密切，國際交往比較頻繁，史稱“開元盛世”.經(jīng)濟、政治是這樣。與此同時，中國古代文化也達到了高度發(fā)展的階段。唐代在繼承前代遺產(chǎn)的基礎(chǔ)上，兼容并蓄地廣泛攝取各種外來文化營養(yǎng)，到這時結(jié)出了豐碩的果實，在藝術(shù)方面尤為突出。音樂、舞蹈、繪畫、雕塑、書法等，所取得的成就在中國是空前的。

生活于開元、天寶年間的士人（知識階層），大多有乘時而起、建功立業(yè)的高遠理想，胸襟開闊，樂觀自信，并在生活中常常表現(xiàn)出通達超脫、不拘常節(jié)、率真豪縱的作風(fēng)。他們中有的發(fā)言立意，自比王侯，如王翰一說話就把自己比作王公貴族?！疤焐也谋赜杏谩保ɡ畎住秾⑦M酒》），“公侯皆我輩”（高適《和崔二少府登楚丘城作》）。這種自信心也成為一種普遍心理?？v酒使氣，不拘禮法，也成為詩人常見的風(fēng)度。著名的書法家張旭和畫家吳道子，都是每寫字、畫畫，先要把酒喝得足足的。張旭在飲酒之后，脫帽露頂，號呼狂走，揮筆大叫，甚至瘋狂到“以頭?h水墨中，而書之?！?（《唐國史補》） （把自己的腦袋按到水墨中，然后甩動頭發(fā)去寫字）這樣的精神風(fēng)貌，都是盛唐士人豪宕開放心理狀態(tài)的具體體現(xiàn)。為了給大家增加一點稍感性的認識，現(xiàn)介紹李頎的《別梁?》。

“梁?”,在當時并不是一個大人物，而是個小人物。

“梁生倜儻心不羈，途窮氣蓋長安兒?！绷?非常灑脫，他的思想感情完全不受拘束、像?！巴靖F”,無論求取功名，還是個人生活，都陷入困窘的境地；雖這樣，但他精神不敗，昂揚之氣壓倒長安所有的少年?！盎仡^轉(zhuǎn)眄似雕鶚，有志飛鳴人皆知?！边@個人精神很足，他一回頭一轉(zhuǎn)動眼睛，人的神態(tài)就像雕鶚（猛禽，雄健不凡），這個人有飛鳴之志，一般人哪里能夠了解他呢？“雖云四十無祿位，曾與大軍掌書記?！彪m然說他已四十歲了，但還沒有祿位（做官才會有奉祿，位，職位。他還沒得到官職）。他曾在一個軍隊里邊，受過掌書記幕僚（唐代節(jié)度史的幕府里，掌書記職務(wù)由主帥指派，由朝廷任命，不是正規(guī)官職）。他雖四十歲了，但還沒做過官。

“抗辭請刃誅部曲，作色論兵犯 二帥。”這人在做掌書記時表現(xiàn)很不一般。“抗辭”,直言不阿?！罢埲小?請求給誅殺之權(quán)?！安壳?古代軍隊叫部曲，后又指豪門大族的私家部隊。在這里可能指的是主帥的私人衛(wèi)隊。他敢于直言請求給予誅殺部曲之權(quán)?！白魃?因說話感情激動，臉上顏色都變了。表明這個人很難控制住自己?！罢摫?講論兵法，用兵之道，結(jié)果冒“犯 二帥”,把主帥給冒犯 了?！耙谎圆缓淆?侯，擊劍拂衣從此棄?！焙椭鲙浻幸谎圆缓蛽魟Ψ饕聫拇藯?。擊劍、拂衣都表感情激動，表示決裂。不管對方是多么大的人物，多么高的權(quán)威，只要有一句話不相合，他就非常激動地與人決裂，而且從此棄之不顧。到這里為一小段，指他敢于直言犯 上，不以權(quán)貴為重。

“朝朝飲酒黃公壚，脫帽露頂爭叫呼。庭中犢鼻昔嘗掛，懷里瑯?裨諼蓿?rdquo;這人天天都到酒店里去飲酒，酒喝多了就脫帽露頂爭叫呼（張旭就是這樣子）。脫下帽子露出頭頂和別人在那里爭著大呼小叫，完全不拘禮法?！盃俦恰?犢鼻褲，有的說是古人的短褲，有的說是圍裙，總之是下賤人穿的粗布衣服。這句用的是《世說新語·任誕》里阮仲容的典故。阮家居住在城中的道南道北，道北的都富有，道南的都貪寒。每年七月七日這一天，按古代風(fēng)俗要晾曬衣服，這樣北院的各家都把綾羅紗衣拿出來曬，而南阮仲容用一竹竿把自己的犢鼻褲掛在院子里。有人奇怪問他，他答：“未能免俗，聊復(fù)爾耳?！奔热伙L(fēng)俗如此，我也就涼一涼。他們是那么好的衣物，我是這么壞的衣服，滿不在乎！以此表示對富貴者不以為然。梁?這個人不在意世俗這一套?！艾?rdquo;,美玉。你心懷美玉（非常美的才德）現(xiàn)還在不在？

“時人見子多落魄，共笑狂歌非遠圖。忽然遣躍紫騮馬，還是昂藏一丈夫?！碑敃r的一般人看到你很不得意，都笑你狂妄傲世，這舉動不是一種長遠的打算。世俗之人這樣看他，他怎么樣呢？不定那天忽然間自己有出頭之日，忽然朝廷派紫騮馬給他騎上，那時他還是氣量超群的一個大丈夫。這大丈夫，世俗之人是無法認識的。

“洛陽城頭曉霜白，層冰峨峨滿川澤。但聞行路吟新詩，不嘆舉家無擔石。莫言貧賤長可欺，覆簣成山當有時。莫言富貴長可托，木槿朝看暮還落。不見古時塞上翁，倚伏由來任天作。去去滄波勿復(fù)陳，五湖三江愁殺人?！边@是送別的話，仍然表現(xiàn)出開朗的胸襟。梁?將要走時只聽到他在吟新詩，不感嘆全家沒有糧食吃，沒有飯吃?！皳?百斤為擔；十斗為石?！芭e家無擔石”,形容家貧、凄涼。光聽到他在那里吟新詩，卻聽不到他為家貧而嘆息。為什么會這樣？因他對貧富自有看法，不要說貧賤之人就常常受到人的欺負，終究有一天要積簣成山，到那時他要成就一番大事業(yè)的；也不要認為富貴之人就永遠憑借著富貴生活了，其實富貴有如木槿花一樣，早晨開晚上就謝了，很快就變成了貧窮之人了。所以貧富不是固定不變的，這是初唐以來士人的心理反映。這種心理正是他們自信、通達的表現(xiàn)?！安灰姽艜r塞上翁，倚伏由來任天作?！边@是用《淮南子·人間訓(xùn)》的故事，指禍、福、貧、富等問題不是固定的，貧賤之輩也會有出頭之日，也會有成就偉大事業(yè)的那一天，也能富貴的。因此對前途充滿了信心，對眼前的種種世俗之見不予理睬。

這首詩所寫是一個有抱負、有才能卻家貧落拓，懷抱不得施展的人物，不過這些都沒有當作重點去寫。詩人著意表現(xiàn)的，因而寫得最精彩、最富生氣的是人物的倜儻不羈，灑脫不群，不拘泥于世俗禮法的卓越豪邁之氣。詩之重點，在寫他“抗辭請刃”,“作色論兵”,不附權(quán)勢，敢于犯 上，合則留，不合則去，以及“脫帽露頂”,飲酒叫呼等逾越常規(guī)的行為。這些多少帶上了追求人格獨立、個性自由的色彩。詩的后半部分寫送別，表述的是對前途的信心和對人生境遇變化的通達觀念，這都是典型的盛唐士人的精神風(fēng)貌的體現(xià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