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曰:“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1]?”古之人學焉而有所得,未嘗不求同志之人。而況當滄海橫流[2],風雨如晦之日乎[3]?于此之時,其隨世以就功名者固不足道,而亦豈列一二少知自好之士,然且改行于中道[4],而失身于暮年。于是士之求其友也益難。而或一方不可得,則求之數(shù)千里之外;令之不可得,則慨想于千載以上之人。茍有一言一行之有合于吾者,從而追幕之,思為之傳其姓氏而筆之書。嗚呼,其心良亦苦矣!
吳江朱君明德[5],與仆同郡人,相去不過百余里,而未嘗一面。今朱君之年六十有二矣,而仆又過之五齡,一在寒江荒草之濱,一在絕障重關之外[6],而皆患乎無朋。朱君乃采輯舊聞,得程克勤所為《宋遺民錄》而廣之[7],至四百余人,以書來問序于余,殆所謂一方不得其人,而求之數(shù)千里之外者也,其于宋之遺民,有一言一行或其姓氏之留于一二名人之集者,盡舉而筆之書,所謂今人不可得,而慨想于千載以上之人者也。
余既?拔?8],且耄矣[9],不能為之訂正,然而竊有疑焉:自生民以來,所尊莫如孔子,而《論語》、《禮記》皆出于孔氏之傳,然而互鄉(xiāng)之童子,不保其往也[10];伯高之赴,所知而已[11];孟懿子、葉公之徒,問答而已[12];食于少施氏而飽,取其一節(jié)而已[13]。今諸系姓氏于一二名人之集者,豈無一日之交而不終其節(jié)者乎!或邂逅相遇而道不同者乎?固未必其人之皆可述也。然而朱君猶且眷眷于諸人,而并號之為遺民,夫亦以求友之難而托思于此歟?莊生有言:“子不聞越之流人乎?去國數(shù)日,見其所知而喜;去國旬月,見所嘗見于國中者喜;及期年也,見似人者而喜矣[14]。”余嘗游覽于山之東西、河之南北二十余年,而其人益以不似。及問之大江以南,昔時所稱魁梧丈夫者,亦且改形換骨,學為不似之人;而朱君乃為此書,以存人類于天下,若朱君者,將不得為遺民矣乎?因書以答之。吾老矣,將以訓后之人,冀人道之猶未絕也。
注釋:
[1]“子曰”三句:子,指孔子。語見《論語·學而》。[2]滄海橫流:大海之水到處泛濫,喻社會動蕩不安?!豆攘簜餍颉罚骸翱鬃佣脺婧V畽M流,乃喟然而嘆:‘文王既沒,文不在茲乎!’”[3]風雨如晦:喻暗無天日的時代。語見《詩經(jīng)·鄭風·風雨》。[4]改行于中道:指中途變節(jié)。[5]吳江:今江蘇吳江縣。朱明德:字不遠,少時,治經(jīng)義之學。明亡后隱居,作《廣東遺民錄》以見志。[6]絕障重關:指邊遠險阻地區(qū)。時顧炎武居住在陜西省華陰縣友人王宏撰山齋。[7]程克勤:即程敏政,字克勤,安徽休寧人。明成化進士。孝宗時官至禮部右侍郎。著有《新安文獻志》、《宋遺民錄》、《篁墩集》及《明文衡》等?!端芜z民錄》:十五卷。主要記錄南宋遺民王炎午、謝翱等十一人的事跡和遺文,以及后人追挽的詩文。[8]?拔牛汗鹽擰?埃??跋省薄?9]耄(mào)年紀很大?!抖Y記·曲禮》:“八十、九十曰耄?!盵10]“然而”二句:《論語·述而》:“互鄉(xiāng)難與言,童子見,門人惑。子曰:‘與其進也,不與其退也,唯何甚?人潔己以進,與其潔也,不保其往也。’”互鄉(xiāng),地名。意謂孔子見互鄉(xiāng)童子,只是贊許他當時的上進心,而不去計較他的過去。[11]“伯高之赴”二句:《禮記·檀弓上》:“伯高死于衛(wèi),赴于孔子??鬃釉唬骸釔汉蹩拗T?兄弟,吾哭諸廟;父之友,吾哭諸廟門之外;師,吾哭諸寢;朋友,吾哭諸寢門之外;所知,吾哭諸野。于野則已疏,于寢則已重?!备埃础坝嚒?。句謂孔子只是與伯高相識。[12]“孟懿子”二句:孟懿子,姓仲孫,名何忌,謚懿?!墩撜Z· 為政》載:“孟懿子問孝。子曰:‘無違?!比~公:沈諸梁,字子高,葉縣尹。《論語·子路》載:“葉公問政。子曰:‘近者悅,遠者來。’”[13]“食于少施氏”二句:《禮記·雜記下》:“孔子曰:‘吾食于少施氏而飽,少施氏食我以禮。’”一節(jié),指“食我以禮”。[14]“莊生有言”八句:莊生,指莊周。引文見《莊子·徐無鬼》。似人:指似鄉(xiāng)里人。
本篇選自《顧亭林詩文集·亭林文集》卷二。明代程敏政著有《宋遺民錄》一書,朱明德又從而擴充為《廣宋遺民錄》,并請顧炎武為序。時在清康熙十八年(1679),顧炎武六十七歲。文中借為宋代遺民錄作序的機會,巧妙地借題發(fā)揮,一面感嘆堅持民族氣節(jié)的知音難得,一面又對遺民中的變節(jié)分子作了辛辣的嘲諷。文章寫得委婉含蓄,在字里行間透露出一股憤激之情,寄托了作者無窮的感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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