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城別墅者，先曾王王父司徒府君西園之一隅也[1]。

初，萬歷[2]中府君以戶部左侍郎乞歸養(yǎng)[3]，經(jīng)始此園于里第之西南[4]，歲久廢為人居[5]，唯西南一隅小山尚存。山上有亭，曰石帆[6]。其下有洞，曰小善卷[7]。前有池，曰春草池。池南有大石橫臥，曰石丈山。北有小閣，曰半偈閣[8]。東北有樓五間，高明洞豁[9]，坐見長白諸峰[10]。前有雙松甚古。曰高明樓。樓與亭皆毀于壬午之亂，唯松在焉。

康熙甲子，予以少詹事兼翰林侍講學(xué)士，奉命祭告南海之神，將謀乞歸侍養(yǎng)祭酒府君[11]，兒涑念予歸無偃息之所[12]，因稍葺所謂石帆亭者[13]，覆以茅茨[14]，窗檻皆仍其舊，西*

而東首[15]，南置三石，離立曰三峰。亭后增軒三楹[16]，曰樵唱。直半偈閣之東偏，由山之西修廊繚紹，以達(dá)于軒閣。由山之東，有石坡陀[17]，出亭之前，左右奔峭[18]，嘉樹蔭之，曰小華子岡。岡北石蹬下屬于軒閣，其東南皆竹也。南有石蹬，與洞相直。洞之右以竹為籬，至于池南?；h東一徑出竹中，以屬于蹬[19]，曰竹徑。其南限重關(guān)內(nèi)外皆竹，榜“茂林修竹”四大字[20]，岌岌飛動[21]，臨邑邢太仆書也。樓既久毀，葺之則力有不能，將于松下結(jié)茅三楹[22]，名之曰“雙松書塢”。西園故址盡于此。

出宸翰堂之西[23]，有軒南向，左右佳木修竹。軒后有太湖巨石，玲瓏穿漏，曰大椿軒。軒南室三楹，回廊引之，曰綠蘿書屋。其上方廣，可以眺遠(yuǎn)，曰嘯臺。薜荔下垂，作虬龍??攫之狀[24]，百余年物也。是為西城別墅。

予嘗讀李文叔《洛陽名園記》[25]、周公謹(jǐn)所記《吳興園圃》[26]，水石亭館之勝，甲于通都[27]，未幾，已為樵蘇芻牧之所[28]。而先人不腆敝廬[29]，飽歷兵燹[30]，猶得僅存數(shù)椽于劫灰之后[31]，豈非有天幸歟？

予以不才被主知，承乏臺長[32]，未能旦夕歸憩于此。聊書其顛委[33]，以為之記，示吾子孫，俾勿忘祖宗堂構(gòu)之意云。

或笑之曰：“是蕞爾者[34]，何以記為[35]？”予曰：“非然也。釋氏書言維摩詰方丈之地[36]，能容三萬二千師子座[37]；第三禪遍凈天上，六十人共坐一針頭聽法。能作如是觀，安在吾廬之儉于洛陽、吳興乎[38]？”因并書之。

注釋：

[1]先曾王王父司徒府君：《爾雅釋親》：“父之考為王父。”又曾祖為曾祖王父。按曾王王父，同曾祖王父，即曾祖父之稱。王士禎曾祖父名之垣，明嘉靖壬戌進(jìn)士，歷官戶部左侍郎，贈戶部尚書。司徒，原周代地官名，為六卿之一，掌邦教。清代俗稱戶部尚書為大司徒。府君，子孫對先祖的尊稱。[2]萬歷：明神宗年號。[3]乞歸養(yǎng)：舊時做官的人請退職，稱“乞歸養(yǎng)”。歸養(yǎng)，養(yǎng)親之義。[4]經(jīng)始：開始營造。《詩經(jīng)大雅靈臺》：“經(jīng)始靈臺，經(jīng)之營之?！盵5]歲久廢為人居：謂西園歲久荒廢，已居住了人家。[6]石帆：亭名。[7]小善卷：善卷，洞名。按《明一統(tǒng)志》載，善卷洞在宜興國山東南。洞寬廣坐千人，壁刻佛像。小善卷取名于此。[8]半偈（qì氣）閣：閣名。按“偈”，義為休息，通“憩”。[9]洞豁：開朗。[10]長白：長白山，在鄒平縣南。[11]祭酒府君：王士禎父名與敕，順治元年拔貢，累封國子祭酒。[12]兒涑（sù速）：王士禎大兒名啟涑。偃息，休息。[13]葺：修補(bǔ)。[14]茅茨：用茅草、蘆葦蓋的屋頂。[15]西*

（kāo）而東首：謂石帆亭坐西朝東。*指亭背。[16]軒：有窗檻的小房。楹：計屋數(shù)的單位，一列為一楹。[17]坡陀：同“陂陀”，傾斜不平貌。[18]奔峭：陡起直立。[19]屬（zhǔ主）：接連。[20]榜：匾題。[21]岌岌（jí及）：高貌。[22]結(jié)茅：筑蓋茅屋。[23]宸（chén晨）翰堂：堂名。[24]??（ná拿）攫（jué決）：以爪疾取。虬龍??攫，形容薜荔蒼藤老勁的樣子。??，“拿”的異體字。[25]洛陽名園記：書名，記洛陽別墅十九所。宋李革非著。革非字文叔，宋濟(jì)南人。[26]周公謹(jǐn)：周密，字公謹(jǐn)，先世濟(jì)南人，南宋時遷居潮州。[27]甲于：冠于，占第一。[28]樵蘇芻（chú除）牧之所：打柴放牧的場所，謂其地荒蕪景象。芻牧，牲畜吃草。[29]先人不腆（tiǎn）敝廬：謂祖上留下來的簡陋房舍。腆，豐厚。[30]兵燹（xiǎn險）：戰(zhàn)火。[31]劫灰：本為佛家語，后常借指被兵火燒毀的殘余。[32]承乏：舊時官吏常用的謙詞，意謂官員缺乏，暫由自己擔(dān)任其職位?！蹲髠鞒晒辍罚骸案腋娌幻?，攝官承乏?！盵33]顛委：猶“顛末”，始末。[34]蕞（zuì最）爾：小貌。蕞爾者，指西城別墅。[35]為：語助詞，同“乎”。[36]釋氏書：稱佛經(jīng)。佛家祖為釋迦牟尼，因稱佛經(jīng)為釋氏書。維摩詰：人名，釋迦牟尼在世時的一個居士。[37]師子座：佛座。上雕獅子。師，同獅。[38]儉：少，不及。

本文選自《蠶尾集》卷六，記述新城縣漁洋故居西城別墅的規(guī)模及變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