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早提及“貂嬋”芳名的,是宋代的文學(xué)讀物《三國志平話》。它記載董卓篡權(quán),竟在朝廷上公然調(diào)戲漢獻(xiàn)帝的四名妃子,令宰相王允感到如履薄冰。他回到自家后花園里小坐,心情郁悶,忽見婢女貂嬋在焚香祝禱,問其究竟,貂蟬便跪著向他說出了自己的來歷。原來她是關(guān)西臨洮人氏,本姓任,貂蟬只是她的小名,丈夫叫做呂布,兩人在家鄉(xiāng)失散后至今不曾減免見面,思念心切,因此燒香請求神明保佑。王允聽罷,心生一計(jì),狂喜地叫道:安定漢家天下者,此婦人也!
而后,王允設(shè)家宴款待太師董卓。王允命貂蟬為他敬酒,她頭插碧玉金釵,身穿縷金綃衣,露出了國色天香。董卓驚為天人,暗自生出了愛意。王允又設(shè)宴招待董卓部將呂布赴會,讓他與衣元配妻子貂嬋相會,并承諾要選吉日送她到太師府與呂布正式團(tuán)聚。一周后,看待時機(jī)成熟,王允便送貂蟬到董卓家,卻故意不說明用意,董卓誤以為是王獻(xiàn)給自己的厚禮,喜出望外,當(dāng)晚便與之飲酒,共赴云雨之好。兩天后呂布?xì)w來,聽見宅子里一派嘹亮的樂音,不免好奇地打聽究竟。眾人告訴他丞相找了個名叫貂蟬的女人,此刻正在尋歡作樂。呂布勃然大怒,提劍入堂,見董卓已經(jīng)醉成一灘肉泥,就乘機(jī)砍斷了他的脖子。這是所謂“長安兵變”的文學(xué)真相。
在這個由宋人編撰的傳說里,貂嬋不過是王允政治計(jì)謀的一個小卒,稀里糊涂地成了政治謀殺的情色激素。她完全不具備倫理英雄所必備的政治覺悟,因而必須加以改造,以迎合儒家的國家正義模式,而這個內(nèi)在的道德律令被耽誤了將近一千年,直到明代初期,羅貫中(1330?~1440?)才挺身而出,完成了這一古老的使命。羅貫中編撰的《三國演義》,以差不多兩個章節(jié)的篇幅,在董卓的暴虐、王允的幕后策劃、呂布的英雄惜美等方面大肆鋪陳,精細(xì)刻畫。盡管如此,這些人還是降到了配角的地位。他們的出現(xiàn)只有一個目的,那就是映襯新主角貂嬋的壯烈誕生。
這個貂嬋既非呂布的妻子,也不是普通的婢女,而是司徒王允家的歌妓,同時又兼任他的養(yǎng)女,這種全新身份無疑更利于故事的邏輯演進(jìn)。在第八回“王司徒巧使連環(huán)計(jì),董太師大鬧鳳儀亭”中,王允痛心疾首地下跪,滿眼含淚,懇求他的婢女貂嬋出面,以連環(huán)計(jì)離間董卓與呂布反目,促使呂布?xì)⒍哉燃磳A覆的祖國,“重扶社稷,再立江山”。貂蟬神色凜然地受命說,對此我萬死不辭。若不能報(bào)效國家大義,我寧可死于萬刃之下!言辭之間,流露出赴湯蹈火的堅(jiān)定信念。她作政治宣誓時的慷慨表情,就連逍遙自在的月亮都感到羞愧,悄然躲入了云層。這才是所謂“閉月羞花”成語的真正含義。
年僅16歲的貂嬋,就此被塑造成擁有高度政治覺悟的情色間諜,以美色和情欲為武器,深入虎穴,在董卓和呂布之間極盡挑撥離間之能事。她差一點(diǎn)就是中國政治戲院里最杰出的戲子,一面向董卓獻(xiàn)媚,“曲意逢迎”,謊稱呂布私下調(diào)戲她,一面又在呂布面前秋波送情,香帕拭淚,露出雖遭董賊玩弄、卻對英雄一往情深的模樣。不僅如此,貂嬋還在呂布面宣稱身子被董卓玷污,只能以死相報(bào),假裝要跳荷花池自盡,繼而又在董卓面前拔劍自刎,逼其與調(diào)戲者呂布絕交。貂嬋的兩度尋死覓活,成為整個故事的動人高潮,其演技似乎到了爐火純青的地步。
在中國歷史上,沒有任何文本像《三國演義》那樣,把一個女間諜的反間行動渲染得如此淋漓盡致。呂布因此怒發(fā)沖冠,肝腸欲斷。為了奪回心愛的美人,魯莽的武夫響應(yīng)王允的勸誘,將受騙前往宮廷開會的董卓殺死,翦除了后漢時期最兇殘的政治敗類。謀略家王允的政治陰謀,就此全部付諸實(shí)現(xiàn)。
但《后漢書》以后的記載,卻在“毀損”貂嬋的形象。下邳鏖戰(zhàn),呂布被曹操軍隊(duì)圍困,貂嬋不愿丈夫單獨(dú)突圍,矢言要與他“生則同居,死則同穴,至死不分離。”呂布深受感動,每日只與貂蟬作樂,置前線的戰(zhàn)事于不顧。陳壽的《三國志 呂布傳》也有類似記載。令人費(fèi)解的是,此時的貂嬋,竟以男女私情大拖呂布后腿,與“長安兵變”中的表現(xiàn)判若兩人。愛國主義女杰迅速淪為一個庸常婦人,而她的行為,直接引出了呂布受擒和被殺的悲慘結(jié)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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