韋莊，字端己，長安杜陵人。少年時，孤貧力學(xué)，才敏過人。乾寧元年（公元八九四年）進(jìn)士及第，釋褐，授校書郎。李詢?yōu)閮纱ㄐI和協(xié)使，辟莊為判官。后受王建辟，掌書記。未幾，朝廷徵為起居郎，王建上表留之。及王建自立為蜀王，莊為其心腹，首預(yù)其謀。凡郊廟之禮，冊書赦令，皆出莊手。以功臣授吏部侍郎同平章事。

韋莊應(yīng)舉入京，正值黃巢起義軍攻破長安。僖宗李儇幸成都，莊困居長安。及黃巢兵敗，長安解圍，莊始得脫身東行，流離遷徙于汴洛、吳越、湖湘之間，作詩清麗飄逸，都是一些懷舊傷時的作品。及至成都，尋得杜甫所居浣花溪故址，雖蕪沒已久，而柱砥猶存，遂重作草堂居之。歿后，其弟藹編集其詩六卷，為《浣花集》。

韋莊為唐末五代詩人，與韓????a href=https://www.網(wǎng)址未加載/tangshi/ target=_blank class=infotextkey>唐詩的殿軍。他曾于光化三年（公元九OO年），選杜甫以下一百五十人之詩三百首，分為三卷，以繼姚合所編《極玄集》，故名之曰《又玄集》。

韋莊非但是唐末詩人一大家，也是著名的詞人。他的詞，在文學(xué)史上與溫庭筠齊名，合稱“溫韋”?！痘ㄩg集》第一卷即收溫、韋兩家詞，對北宋初的歐陽修、晏殊父子都有影響。

韋莊在東游時曾作長詩一首，名曰《秦婦吟》，描寫他親身經(jīng)歷的兵亂情狀。其中描寫了黃巢起義軍占領(lǐng)下的長安，有“內(nèi)庫燒為錦繡灰，天街踏盡公卿骨”這樣的詩句。這首詩當(dāng)時流傳出去之后，引起了公卿貴族的憤怒。韋莊自己也很后悔，向各處去回收抄本。但這首詩已廣泛流傳，許多人家的屏風(fēng)、幛子上都有寫這首詩的。直到他臨終時，遺囑上還寫著不許家里掛《秦婦吟》幛子。后來韋藹給他編定詩集，也沒有把這首詩編進(jìn)去。因此，從宋代以來，雖然這件事記錄在孫光憲的《北夢瑣言》中，但誰也沒有見過《秦婦吟》。

清光緒二十六年（公元一九OO年），甘肅省敦煌縣東南鳴沙山的石室中發(fā)現(xiàn)了許多古代寫本書籍及文件，為英國人史坦因、法國人伯希和取去了一大半。經(jīng)過整理，發(fā)現(xiàn)了幾個《秦婦吟》寫本，最早的是唐天復(fù)五年（即哀帝天祜二年，公元九O五年）張龜?shù)膶懕?。這時韋莊還在世。其次是貞明五年（公元九一九年）安友盛寫本，在韋莊死后不久?？芍?dāng)時《秦婦吟》已流傳到遼遠(yuǎn)的西域邊疆，無法回收了。這些寫本，由伯希和整理寫定全詩，寄回中國，于是我們才能見到這首失傳了一千年的敘事長詩。

韋莊是封建貴族地主階級知識分子，他對黃巢的農(nóng)民起義，當(dāng)然持反對態(tài)度。他在這首一千三百六十九字的敘事詩中，描寫了黃巢占領(lǐng)長安時，由于部隊(duì)紀(jì)律不嚴(yán)，人民遭受擄掠和奸淫的情況①；但同時也譴責(zé)了關(guān)外許多節(jié)度使的擁兵自保，不肯出兵勤王。從全詩的傾向性看來，韋莊是兩邊都否定的。但主要的一面，還是在譴斥黃巢起義軍，所以他稱之為“賊”。

①黃巢軍隊(duì)在攻入長安以前。紀(jì)律是很好的?！杜f唐書·僖宗紀(jì)》說：“自淮以北，整眾而行，不剽財貨，惟驅(qū)丁壯為兵耳?！?br />
解放以來，《秦婦吟》被目為反動詩，從來沒有人選讀。如果把抗日戰(zhàn)爭以后十多年的動亂時期一起算進(jìn)去，這首詩又已失傳了五十年，今天要找一個印本也不容易了。長篇敘事詩，在中國詩壇上歷來就不多，《孔雀東南飛》以后，名篇屈指可數(shù)。作為唐代篇幅最長的敘事詩，《秦婦吟》應(yīng)當(dāng)有它的文學(xué)史地位。再說，《秦婦吟》的思想性雖然屬于反動的一類，但這是作者階級意識的客觀反映。作者的態(tài)度只是反映現(xiàn)實(shí)，而沒有意識到詛咒農(nóng)民起義的革命行動。中國歷史上有好幾次農(nóng)民革命行動，多數(shù)是由于軍紀(jì)不好，在打倒封建統(tǒng)治階級以前，先騷擾了人民，非但沒有取得人民的擁護(hù)，反而使人民成為他們的敵人。黃巢起義的革命意義，我們應(yīng)當(dāng)予以肯定，但也不必連帶地肯定他的部隊(duì)對人民的騷擾和迫害。如果從以上幾個角度來評價，我以為《秦婦吟》還不應(yīng)當(dāng)受到“反革命分子”的處分。為了免得它再度失傳一千年，所以我把《秦婦吟》作為韋莊的代表作來講解。同時，也把它作為我選講的最后一首唐詩。從個人的成敗來看，黃巢是個失敗的農(nóng)民革命領(lǐng)袖，如果從他所領(lǐng)導(dǎo)的革命的效果來看，這一場革命畢竟加速了李唐政權(quán)的崩潰。從這一意義來認(rèn)識《秦婦吟》，它是反映唐代政治現(xiàn)實(shí)的最后一首史詩。正如杜甫的《北征》是盛唐最后一首史詩。

秦婦吟

中和癸卯春三月，洛陽城外花如雪。

東西南北路人絕，綠楊悄悄香塵滅。

路旁忽見如花人，獨(dú)向綠楊陰下歇。

風(fēng)側(cè)鸞欹鬢腳斜，紅攢翠斂眉心折。

借問女郎何處來，含?褂?鍔?妊省?br />
回頭斂袂謝行人：“喪亂漂淪何堪說。

三年陷賊留秦地，依稀記得秦中事。

君能為妾解征鞍，妾亦與君停玉趾?！?br />
這是全詩第一段，八韻十六句。起二韻寫這首詩中所敘事的時和地。時是中和癸卯春，唐僖宗中和三年（公元八八三年）。地是在洛陽城外。雖然花依然盛開，但四方路上都沒有行人，故此也沒有塵土揚(yáng)起。下二韻是寫人。忽然看見楊樹下有一個女人在歇腳。她頭發(fā)蓬松，鬢腳不整，皺緊眉頭，好象很悲哀的樣子。再下四韻八句是問答。詩人問姑娘從何處來。女郎在未回答之前，聲音先就抽咽了。后來回頭對行人（發(fā)問的詩人）說：“我是因?yàn)楸鴣y流落到這里來的。在長安城里淪陷了三年，至今還記得那邊的情況。如果你愿意為我解鞍下馬，在這里休息一會兒，我也可以為你停留一會兒（講講我的經(jīng)歷）。

黃巢于廣明元年（公元八八0年）十二月攻入長安，自稱齊帝。唐僖宗倉皇逃難，奔入成都。中和三年三月，李克用擊敗黃巢兵，收復(fù)長安。這首詩開始就說明“中和癸卯春三月”，可知詩中敘述的女郎是在長安被困三年，直到黃巢敗逃后才脫身東行，漂泊到洛陽來的。這就是韋莊本人的遭遇，他正是在長安淪陷三年，而于癸卯三月離長安到洛陽的。因此，這首詩用女郎自述的口氣，這個女郎就代表了韋莊本人。

前年庚子臘月五，正閉金籠教鸚鵡。

斜開鸞鏡懶梳頭，閑憑雕欄慵不語。

忽看門外起紅塵，已中街中擂金鼓。

居人走出半倉皇，朝士歸來尚疑誤。

是時西面官軍入，擬向潼關(guān)為警急。

皆言博野自相持，盡道賊軍來未及。

須臾主父乘奔至，下馬入門癡似醉。

適逢紫蓋去蒙塵，已見白旗來匝地。

這是第二段，八韻十六句。敘述廣明元年十二月五日黃巢部隊(duì)攻入長安的情況。從這一段起，都是女郎的自述。詩意仍以二韻四句為一個小段落。詩人把這個女郎安排為一位長安貴人家里的侍女，那天早上，她打開了鏡盒，還懶得梳頭。獨(dú)自靠著欄干，正在教鸚鵡說話，忽然看見門外塵土飛揚(yáng)，接著又看見街上有人在打鼓。居民們都慌慌張張地走出門來，上朝辦公的官員都趕回家來，還懷疑他們所聽到的消息不確。這時西邊有官軍開拔進(jìn)城，打算調(diào)到潼關(guān)去擔(dān)任警備。同時有消息傳來：博野軍（京都禁衛(wèi)部隊(duì)）已頂住了敵人，敵人一時不會打進(jìn)城。誰知道我家主人騎馬趕回來，人都如癡如醉了。他說：看見皇帝已逃難出城，敵人的白旗已經(jīng)遍地都是，沖進(jìn)城來了。

扶羸攜幼競相呼，上屋緣墻不知次。

南鄰走入北鄰藏，東鄰走向西鄰避。

北鄰諸婦咸相湊①，戶外崩騰如走獸。

轟轟????乾坤動，萬馬雷聲從地涌。

火迸金星上九天，十二官街煙烘???br />
日輪兩下寒光白，上帝無言空脈脈。

陰云暈氣若重圍，宦者流星如血色。

紫氣漸隨帝座移，妖光暗射臺星拆。

①相湊：相聚集。

以上是第三段，八韻十六句，寫黃巢部隊(duì)入長安城的情況。前八句寫長安城中慌亂的景象，人民都互相呼喚著東躲西藏。屋子里是一片混亂，門外是兵馬馳突。后八句寫皇城里起火，夜晚的天象也顯示著災(zāi)難。長安皇城中南北七條街，東西五條街，都是政府公署倉庫所在之處。宦者星共有四個，在皇位左右，這里用以比喻擁護(hù)皇帝逃難的內(nèi)官?；实鬯谥?，天上有一股紫氣，皇帝改換居住的地方，紫氣也跟著遷移。臺星是三臺星，共有六個，是三公的天象?，F(xiàn)在臺星也被敵人的妖光所拆散了。這是用以比喻朝廷官員都逃散了。

家家流血如泉沸，處處冤聲聲動地。

舞妓歌姬盡暗捐①，嬰兒稚女皆生棄。

東鄰有女眉新畫，傾國傾城不知價。

長戈擁得上戎車，回首香閨淚盈把②。

旋抽金線學(xué)縫旗，才上雕鞍教走馬。

有時馬上見良人，不敢回眸空淚下。

西鄰有女真仙子，一寸橫波剪秋水。

妝成只對鏡中看，年幼不知門外事。

一夫跳躍上金階，斜袒半肩欲相恥③。

牽衣不肯出朱門，紅粉香脂刀下死。

南鄰有女不記姓，昨日良媒新納聘。

琉璃階上不聞行，翡翠簾間空見影。

忽看庭際刀刃鳴，身首支離在俄頃。

仰天掩面哭一聲，女弟女兄同入井。

北鄰少婦行相促，旋解云鬟拭眉綠④。

已聞?chuàng)敉袎母唛T⑤，不覺攀緣上重屋。

須臾四面火光來，欲下回梯梯又催。

煙中大叫猶求救，梁上懸尸已作灰。

妾身幸得全刀鋸⑥，不敢踟躇久回顧。

旋梳蟬鬢逐軍行，強(qiáng)展蛾眉出門去。

舊里從茲不得歸，六親自此無尋處。

①暗捐：俏俏地拋棄。

②盈把：把，即握。盈把，即滿手。

③相恥：恥即辱，加以侮辱。

④眉綠：畫眉毛的青黛色。

⑤擊托：即敲打。托，同拓，有打擊之義。

⑥全刀鋸：從刀鋸之下保全了生命。

以上是第四段，二十一韻，四十二句。寫婦女所受的兵災(zāi)戰(zhàn)禍。先用四句作概括：家家流血，處處冤聲，伎女小孩，都被拋棄。其次寫四鄰婦女受難殞命的情況。東鄰美女是被擄掠去的，西鄰、南鄰少女是被殺死的。北鄰少婦是被火燒死的。每人用四韻八句來敘述。最后三韻六句是女郎自述：她幸而沒有被殺，但被軍人脅迫，不敢不答應(yīng)，止好梳理頭發(fā)勉強(qiáng)展眉，裝出笑容，跟著他走。從此之后，歸不得家門，四親六眷也都斷絕來往。

一從陷賊經(jīng)三載，終日驚憂心膽碎。

夜臥千重劍戟圍，朝餐一味人肝膾。

鴛幃縱入豈成歡，寶貨雖多非所愛。

蓬頭垢面眉猶赤①，幾轉(zhuǎn)橫波看不得。

衣裳顛倒語言異，面上夸功雕作字。

柏臺多半是狐精②，蘭省諸郎皆鬼魅③。

還將短發(fā)戴華簪，不脫朝衣纏繡被。

翻持象笏④作三公⑤，倒佩金魚⑥為兩史⑦。

朝聞奏對入朝堂，暮見喧呼來酒市。

①眉猶赤：西漢末，樊崇起兵反王莽，兵皆畫眉作紅色，當(dāng)對稱“赤眉賊”。

②柏臺：御史臺，御史大夫的公署。

③蘭省：秘書省，又稱蘭臺、蘭省。有校書郎等郎官。

④象笏：象牙做的朝版。

⑤三公：大司馬、大司徒、大司空。

⑥金魚：三品以上官員佩帶金魚。

⑦兩史：柏臺、蘭省，合稱兩史。謂御史大夫與御史中丞。

以上是第五段，九韻十八句。女郎被迫嫁給黃巢部下的軍人之后所看到的新貴人的種種情況。開始六句是敘述自己的生活。自從落在黃巢軍人手中，已有三年，整天都是又驚又憂，夜晚睡在戒備森嚴(yán)的武器包圍里，每天吃的止有一味被殺的人的心肝。雖然與那軍人同睡，那里有什么歡愛。金銀寶物雖然搶來了不少，可不是我所愛的。因?yàn)槟莻€軍人蓬頭垢面，一副“赤眉賊”的樣子，幾次三番的看，總是看他不順眼。從此以下五韻十句，描寫黃巢新朝廷中的文官。這批人衣裳都穿不整齊，說話多是外地口音，立過功勛的人，臉上都刺字雕花。柏臺、蘭省里的官員，盡是一些狐精、鬼魅。頭發(fā)沒有留長，已戴上了簪子，晚上睡覺，連朝衣都不脫下，就裹在繡花被子里了。作三公的人，連朝笏都不會捧，常常是翻轉(zhuǎn)捧的；作兩史的人，連金魚都顛倒掛的。這些人，早晨去上朝奏事，下午傍晚都哄到酒店里去酗酒。

一朝五鼓人驚起，叫嘯喧爭如竊議。

夜來探馬入皇城，昨日官軍收赤水。

赤水去城一百里，朝若來兮暮應(yīng)至。

兇徒馬上暗吞聲，女伴閨中潛色喜。

皆言冤憤此時銷，必謂妖徒今日死。

逡巡走馬傳聲急，又道官軍全陣入。

大彭小彭①相顧憂，二郎四郎②抱鞍泣。

泛泛數(shù)日無消息，必謂軍前已銜璧③。

簸旗掉劍卻來歸，又道官軍悉敗績。

①大彭：時溥，小彭：秦彥。二人都是彭城（今徐州）人。

②二郎、四郎：二郎即黃巢。團(tuán)為他排行第二。四郎是他的弟弟黃揆。

③銜璧：帝王兵敗投降，向勝利者銜壁請罪。軍，指官軍。

以上是第六段，九韻十八句。寫長安城中人民所知的唐軍與黃巢軍戰(zhàn)爭情況。有一天，黎明時，城里人民都驚醒起身，大家在叫喊，或竊竊私議。據(jù)說昨夜有騎馬的探子進(jìn)入皇城，報告官軍已收復(fù)了赤水鎮(zhèn)。赤水鎮(zhèn)在長安城西渭南縣東，離長安止有一百多里。官軍如果早晨出發(fā)，晚上應(yīng)當(dāng)可以到達(dá)長安。聽了這個消息，騎馬的兇徒們都喪氣吞聲，被他們霸占的女伴們都在屋子里偷偷地高興。大家以為這些妖徒今天必死無疑，各人的冤憤可以銷氣了。過了一會兒，又有人騎馬奔來傳報消息。說大隊(duì)官軍已經(jīng)進(jìn)城。這時，黃巢部下的將軍大彭小彭都在擔(dān)憂，黃巢和他的兄弟也上馬哭泣了?？墒?，轉(zhuǎn)眼過了幾天，毫無消息。大家以為黃巢已向官軍投降。誰知道他們又揮旗舞劍，高興地回來，還說官軍已吃了個大敗仗。這一段敘述的歷史事實(shí)是中和二年二月涇原大將唐弘夫大敗黃巢部將林言于興平，同時王處存率兵二萬人攻入京城，受到百姓的歡迎。黃巢率領(lǐng)部下逃去。豈知王處存軍隊(duì)紀(jì)律更壞，軍士入城后，大肆奸淫搶劫。黃巢軍從灞上分幾路反攻。王處存軍隊(duì)蒼皇潰亂，迅即敗退。黃巢收復(fù)長安，惱怒百姓歡迎王處存，把所有的青年壯丁都?xì)⑺溃址簧狭餮汕?br />
四面從茲多厄束，一斗黃金一斗粟。

尚讓①廚中食木皮，黃巢機(jī)上?l人肉。

東南斷絕無糧道，溝壑漸平人漸少。

六軍②門外倚僵尸，七架③營中填餓殍。

長安寂寂今何有，廢市荒街麥苗秀。

采樵砍盡杏園花，修寨誅殘御溝柳。

華軒繡?皆銷散，甲第朱門無一半。

含元殿上狐兔行，花萼樓前荊棘滿。

昔時繁盛皆埋沒，舉目凄涼無故物。

內(nèi)庫④燒為錦繡灰，天街⑤踏盡公卿骨。

①尚讓：是黃巢的宰相。

②六軍：左右羽林軍，左右龍武軍，左右神策軍，稱為六軍，都是保衛(wèi)京師的禁軍。

③七架：未詳?！堕L安志》有七架亭，在禁苑中，去宮城十三里?？峙虏皇谴嗽娝破呒軤I。陳寅恪以為“架”字乃“萃”字之誤。引《穆天子傳》中“七萃之士”以解釋此詩。亦恐非是，因此詩中名物詞語皆不用古典，且所有的寫本都沒有作“萃”字的。

④內(nèi)庫：內(nèi)藏庫，唐太宗在禁城內(nèi)置庫，后世皇帝以為私有庫藏。

⑤天街：禁城內(nèi)的街道。

以上是第七段，十韻二十句。寫官軍敗退，黃巢收復(fù)長安后的情況。官軍雖然退出長安，但仍把長安四面包圍著，阻止了黃巢的糧食運(yùn)輸。城中米價飛漲，食物供應(yīng)困難。尚讓家的廚房里止有樹皮可吃，黃巢的餐桌上供應(yīng)的惟有割下來的人肉。人民一批一批地餓死，埋葬在溝壑里，所以墳多而人少了。禁衛(wèi)軍的營門外靠著餓死僵尸，營里也滿是死人。整個長安都城，冷冷清清的一無所有，八街九市，過去的繁華的地方，現(xiàn)在已長出了麥苗。杏園中的花木，已被人砍伐去做柴火；御溝兩旁的楊柳，也因?yàn)檐娙诵拚佣豢撤ス饬恕Ｒ磺腥A美的屋宇、錦繡、絲?，都已銷散；朱門甲第的富貴大家已破敗了一大半?；蕦m里的含元殿、花萼樓，已是荊棘叢生，讓狐貍野兔去游行了?？偠灾?，往昔的繁盛都已消失；滿眼所見，已不見舊有的人物?；蕦m貯藏珍寶錦繡的內(nèi)庫，已燒成一大堆灰燼；在天街上行走，腳下踏到的都是公卿貴族的骸骨。

來時曉出城東陌，城外風(fēng)煙如塞色。

路旁時見游奕軍，坡下寂無迎送客。

霸陵東望人煙絕，樹鎖驪山金翠滅。

大道俱成棘子林，行人夜宿墻匡月。

以上是第八段，四韻八句。從此以下，寫女郎走出長安后一路所見所聞。這四韻一段是個序引。她說：那天早晨走出東門，城外的風(fēng)景宛如邊塞上一般。一路上常?？匆娪熊娙嗽谘策墸簧狡孪乱膊幌筇綍r候那樣有接送客人的熱鬧。東望霸陵，不見人煙。驪山上雖然還有茂盛的樹木，但金碧輝煌的臺殿樓閣，已經(jīng)不見了。過去的車馬大道，已成為荊棘叢林；路上沒有宿店，旅行人到了夜晚，只好露天睡在斷墻腳下。

明朝曉至三峰路①，百萬人家無一戶。

破落田園但有蒿，摧殘竹樹皆無主。

路旁試問金天神②，金天無語愁于人。

廟前古柏有殘孽，殿上金爐生暗塵。

一從狂寇陷中國，天地晦冥風(fēng)雨黑。

案前神水咒不成，壁上陰兵驅(qū)不得。

間日徒歆奠享恩，危時不助神通力。

我今愧恧拙為神，且向山中深避匿。

寰中③簫管不曾聞，筵上犧牲無處覓。

旋教魔鬼傍鄉(xiāng)村，誅剝生靈過朝夕。

妾聞此語愁更愁，天遣時災(zāi)非自由。

神在山中猶避難，何須責(zé)望東諸侯。

①三峰路：三峰，即華山。三峰路，即去華山的大路。

②金天神：華山之神。

③寰中：此寰字不可解，英人嘉爾斯引《正字通》解作“宮周垣也”，即殿庭的圍墻。然則“寰中”就是“廟內(nèi)”。

以上是第九段，十二韻，二十四句。寫女郎在第二天繼續(xù)東行至華陰縣的情況。她一路行去，止見人煙寥落，田園破敗，竹樹失去主人，都被摧殘得不成樣子。走過華山神廟，就進(jìn)去問問山神。山神說，我比你還憂愁得兇，簡直無話可說。廟前古柏樹都被砍光，僅馀殘?zhí)Y；殿上的銅香爐也已黯然失色，積滿灰塵。自從黃巢起兵造反以來，天昏地暗，風(fēng)雨烏黑。香案上的神水也失去法力，詛咒不靈了；壁畫上的陰兵陰將，也不會顯神通了。平時受人民的祭祀供奉，現(xiàn)在危難的時候，卻沒有神通的能力幫助人民。我做神實(shí)在不行，心里非常慚愧；止好躲避在深山里?，F(xiàn)在我的廟里已沒有簫管之聲，也沒有人來獻(xiàn)三牲給我吃。我沒有辦法，止好派魔鬼到村子里去，害死幾個男女過日子。女郎聽了山神的話，愈加憂愁，原來這是天降災(zāi)難，神與人都無辦法。神還要到深山中去避難，那就不必責(zé)怪東方的許多掌兵的將軍了。

這一段是詩人借金天神的話來諷刺潼關(guān)以東那些節(jié)度使的。他們擁兵自保，對黃巢軍沒有辦法，但卻縱容部下，虐害百姓。正如金天神的失去神通，靠手下的小鬼去禍害老百姓一樣。東諸侯，主要是淮南節(jié)度使高駢。由于他的失策，黃巢軍隊(duì)才能渡淮而北，長驅(qū)直入東、西京。

前年又出楊震關(guān)，舉頭云際見荊山。

如從地府到人間，頓覺時清天地閑。

陜州主帥忠且貞，不動干戈惟守城。

蒲津主帥能戢兵，千里晏然無戈聲。

朝攜寶貨無人問，暮插金釵惟獨(dú)行。

以上是第十段，止有五韻十句。從此以后，寫女郎出潼關(guān)以后情況，這一小段是過渡性質(zhì)的交代。楊震關(guān)即潼關(guān)。楊震是東漢時一位大學(xué)者，華陰縣人，被稱為“關(guān)西孔子”。女郎一出潼關(guān)，就望見荊山，進(jìn)入虢州地界。頓時覺天地清閑，一片太平景象，如同從地獄里來到人間。陜州主帥指虢陜觀察使王重盈，蒲津主帥指河中節(jié)度使留后王重榮。兄弟二人，當(dāng)黃巢軍隊(duì)攻破潼關(guān)時，都止是上一個奏表，報告軍情，自己卻并不出兵迎擊，關(guān)起城門自保。詩人借女郎的話，說他們“忠且貞”、“能戢兵”。一個是“不動干戈能守城”，一個是“千里晏然無戈聲”，都是諷刺話。但在女郎的心目中，這里是太平世界。清早，身上帶著珍寶，夜晚，頭上插著金釵，孤身行走，都沒有強(qiáng)徒來搶劫。

此段第一句“前年”二字恐怕有誤。從上下文看來，似乎應(yīng)當(dāng)是“前天”的意思。但各個抄本都作“前年”，不便妄改，姑且照抄。

明朝又過新安東，路上乞漿逢一翁。

蒼蒼面帶苔蘚色，隱隱身藏蓬荻中。

問翁本是何鄉(xiāng)曲，底事①寒天霜露宿。

老翁暫起欲陳詞，卻坐②支頤仰天哭。

鄉(xiāng)園本貫東畿縣③，歲歲耕桑臨近甸。

歲種良田二百廛，年輸戶稅三千萬。

小姑慣織褐?袍，中婦能炊紅黍飯。

千間倉兮萬斯箱，黃巢過后猶殘半。

自從洛下屯師旅，日夜巡兵入村塢。

匣中秋水拔青蛇，旗下高風(fēng)吹白虎。

入門下馬若旋風(fēng)，罄室頃囊如卷土。

家財既盡骨肉離，今日垂年④一身苦。

一身苦兮何足嗟，山中更有千萬家。

朝饑山草尋篷子，夜宿霜中臥獲花。

①底事：何事，為什么，疑問語。

②卻坐：退坐。

③東畿：畿是京都四周的地區(qū)。懷、鄭、汝、陜四州為東畿，設(shè)東畿觀察使。

④垂年：各個寫本均同，但不可解，大約是垂老之意。

以上是第十一段，十四韻，二十八句。寫女郎在新安縣東遇到一個老翁。老翁自述其所受災(zāi)難，官軍對人民的搶劫搜括比黃巢更兇。女郎說：在新安東郊，因?yàn)檎也杷?，遇到一個老人家，臉色青蒼，躲藏在蘆花堆里。她問老人家是哪里人？為什么在這么大冷天露宿在蘆花堆里？老人想回話，又坐下來兩手扶頭，仰天大哭。后來他說：我是本地人，家有良田二百麈，每年要繳稅三千萬。家里小姑娘會織綢子做袍褂，中年婦女能做紅黍飯。家中有糧倉千間，儲糧一萬箱。黃巢軍隊(duì)過后，還剩一半。自從官軍開到洛陽，日日夜夜有巡邏兵到村塢里來騷擾。他們拔出了劍，揮舞著白虎旗，象一陣旋風(fēng)似地下馬沖進(jìn)門來，把我家里搶得一掃精光。家里既已一無所有，止好骨肉分散，各自去謀生路。我現(xiàn)在是一個孤苦老頭，可是山里還有幾千萬家難民，在吃草根，露天睡在蘆花堆里。

這一段詩中所有數(shù)字，都是夸大了的，不可認(rèn)真?！澳贻攽舳惾f”，羅振玉校本改為“三十萬”。周云青注本依羅改本，亦作“三十萬”。他還引用《通典》，唐代上戶丁稅，每年繳十文。三千萬就該有三百萬戶，這個數(shù)字似乎過多。于是改為“三十萬”，就止有三萬戶，差不多了。其實(shí)唐代戶口稅制度，先根據(jù)貧富差別來定每個丁男的人頭稅。上戶是富戶。每年繳稅十文，是一個上戶丁男應(yīng)繳的稅額。如果家有三丁，每年就得繳稅三十文。再說，東畿一縣，也不會有三萬戶之多。三千萬果然過多，三十萬也還是夸大的。老人家有“良田二百廛。一廛是一百畝，二百廛就該有二萬畝。如果這個老人是擁有二萬畝地的大地主，他決不會流落到骨肉分散，自己睡在蘆花被里。還有，躲在山里的難民也不會有千萬戶。

讀唐詩，對于這種用數(shù)字的描寫方法，千萬不宜用數(shù)學(xué)觀念去和詩人算賬。李白的“白發(fā)三千丈”，就使改為三尺，也還嫌長。羅振玉是個通人，也能作詩，應(yīng)該懂得唐代詩人的習(xí)慣，可是他居然不顧?？睂W(xué)的嚴(yán)謹(jǐn)原則，自作主張，把“三千萬”改為毫無根據(jù)的“三十萬”。按照詩的聲律，這個字必須用平聲字，作者韋莊懂得聲律，所以他用“三千萬”。如果這個地方該用仄聲字，他肯定會用“三十萬”。羅振玉這樣一改，周云青還在注文中認(rèn)為“似是”，這就非但暴露出他們都不懂聲律，而且還侮辱了作者韋莊，使他表現(xiàn)為連平仄和諧都不懂的詩人了。

不但是數(shù)字的夸張，就是人名地名，唐代詩人也都是作為修辭方法使用的。王之渙的“黃河遠(yuǎn)上白云間，一片孤城萬仞山”，是極有氣魄的名句，可是有人偏要用地理觀念來妄改。有的說：黃河怎么會上到白云里去？只有黃沙，堆得高，才能“遠(yuǎn)上白云間”。有的說：黃河離涼州城有一千多里，作《涼州詞》就不該用“黃河”。其實(shí)，能讀詩的人，知道詩人是在寫塞外風(fēng)光，他把幾個特征結(jié)合在一起：浩罕的黃河、孤城、高山、羌笛、沒有春意。詩人并不專詠涼州，而富于地理觀念的讀者就感到不對頭了。如果碰到一個富于數(shù)學(xué)觀念的讀者，他一定會把“萬仞山”也改一改。因?yàn)橐回鹗前顺撸f仞就有八萬尺，涼州城外那有八萬尺的高山？

妾聞此老傷心語，竟日闌干①淚如雨。

出門惟見亂梟鳴，更欲東奔何處所。

仍聞汴路②舟車絕，又道彭門③自相殺。

野色徒銷戰(zhàn)士魂，河津半是冤人血。

適聞有客金陵至，見說④江南風(fēng)景異。

自從大寇犯 中原，戎馬不曾生四鄙⑤。

誅鋤竊盜若神功，惠愛生靈如赤子。

城濠固護(hù)教金湯⑥，賦稅如云送軍壘。

奈何四海盡滔滔，湛然一境平如砥。

避難徒為闕下人，懷安卻羨江南鬼。

愿君舉棹東復(fù)東，詠此長歌獻(xiàn)相公。

①闌干：縱橫。

②汴路：到開封去的路。

③彭門：即彭城（徐州）。

④見說：“見”字作“被”字解。見說，即被告知。

⑤四鄙：四郊。

⑥金湯：金城湯池。比喻堅(jiān)固的城池。金城，猶言銅墻鐵壁。湯池，沸水的城濠。教字不可解，疑有誤。

以上是第十二段，十一韻，二十二句。這是全詩的結(jié)束，詩人仍借女郎的話，說明了此詩的創(chuàng)作動機(jī)。女郎聽了老人的傷心話，整天哭泣，淚落如雨。出門惟見梟鳴，不見人跡。想再往東走，不知到何處是好。聽說去開封的路斷了；又聽說彭城在內(nèi)亂。郊野、河邊，全是死尸。恰好有人從金陵（南京）來，說江南的風(fēng)景大不相同。自從黃巢軍隊(duì)進(jìn)犯 中原以后，江南倒很太平，四郊沒有戰(zhàn)事。那邊的主帥象有神力似的鎮(zhèn)壓盜賊，惠愛百姓如同子女一樣。那邊城池堅(jiān)固，攻打不下；各處繳納到軍營中來的賦稅多得很。當(dāng)四海八方都亂得如洪水滔滔的時候，獨(dú)有江南一塊土地卻平坦如砥。我是個京城里的人，現(xiàn)在卻逃難在異鄉(xiāng)；因?yàn)榭释踩?，反而羨慕做江南的鬼。我希望你趕快乘船向東去，把這首長詩獻(xiàn)給江南的相公。

前半段是敘述黃巢軍隊(duì)退出長安后，騷擾洛陽、開封一帶的情況。后半段頌揚(yáng)江南的太平安定。詩結(jié)句所謂“相公”，是指鎮(zhèn)海軍節(jié)度使同平章事周寶。周寶駐守潤州（鎮(zhèn)江），保持了江南的太平。韋莊從長安出來，在洛陽住了一時，就到江南。這首詩大概是他為了獻(xiàn)給周寶而作，因此以頌揚(yáng)周寶為結(jié)束。

這首詩大體上雖然寫黃巢軍隊(duì)的奸淫燒殺，但從老人的口中吐露出來的，卻是官軍比黃巢更壞?！侗眽衄嵮浴氛f：這首詩因“內(nèi)庫燒為錦繡灰，天街踏盡公卿骨”兩句而為公卿所驚訝，恐怕也并不全是為此，可能還是觸怒了那些“東諸侯”。

原載：《唐詩百話》下。作者：施蟄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