足下所注杜詩約本[1]，一味求切求實，不事鉤深索隱[2]。

仆每見譽人著書者，輒曰：“似郭注莊[3]?！泵と薣4]緣此，遂欲與作者對壘。若足下此注，不過因世人不見老杜真面目，直以杜還杜[5]耳。但約本之名，不甚愜鄙意，欲更之曰《杜還》[6]。老杜被學(xué)者??7]剝殆盡，又被注者摘索無遺，不得不襤褸篳路[8]，逃之無何有之鄉(xiāng)[9]。直遇足下姑得詠“生還偶然遂”[10]也。勿論自來詩文書畫，直當(dāng)以筆還筆，墨還墨，而注古人者更當(dāng)以古人還古人。得一“還”字，杜詩從此無事矣！

仆昨謂朱振公使君[11]：“安得聚半歲糧，閉此君于深山老屋中，俾早成此書，使老杜‘直從巴峽穿巫峽’[12]，使我輩從羌村鄰人后早作墻頭觀耶[13]？”振公亦為失笑。

——賴古堂集

注釋：

[1]杜詩：指唐代杜甫詩。約本：簡本。[2]鉤深索隱：本指探索隱秘。此處意為穿鑿附會，作繁瑣的考證。[3]郭：指郭象。西晉哲學(xué)家，字子玄，好老莊之學(xué)。曾把向秀的《莊子注》述而廣之。然評論者認(rèn)為發(fā)揮過多，致離莊子本意。[4]盲人：無知的人。[5]以杜還杜：恢復(fù)杜甫的本來面目。[6]《杜還》：作者所擬書名。[7]?Γ?ián閑）：取。[8]襤褸篳路：襤褸，衣裳破舊；篳路，柴車。意為穿破農(nóng)，駕柴車。按此語本作“篳路襤褸”，出自《左傳·宣公十二年》：“篳路襤褸，以啟山林?！盵9]無何有之鄉(xiāng)：猶言烏托邦，不存在的地方。語出《莊子·逍遙游》：“今子有大樹，患其無用，何不樹之于無何有之鄉(xiāng)，廣莫之野？”[10]“生還偶然遂”：杜甫詩《羌村三首》：“世亂遭飄蕩，生還偶然遂。鄰人滿墻頭，感嘆亦?[欷?！盵11]朱振公：未詳。使君，古時對州郡長官的稱呼。明清時代用以稱知府。[12]“直從巴峽穿巫峽”：杜甫詩《聞官軍收河南河北》：“即從巴峽穿巫峽，便下襄陽向洛陽?！盵13]使我輩句：從杜甫句中演化出來，參見注[10]。

周亮工（1612—1672)，清初文學(xué)家。字元亮，號櫟園，又號減齋，河南祥符（今開封）人。崇禎十三年（1650）進士，任濰縣知縣。入清，官至戶部右侍郎，曾被劾下獄，后遇赦得釋。其詩文均佳，晚年盡焚其稿。傳世《賴古堂集》二十四卷，是他的子孫搜錄佚文編纂而成。他著有《因樹屋書影》，并編有《賴古堂名賢尺牘新鈔》等書。

一些從事注釋前人作品的人，往往置原著于不顧，而恣意穿鑿附會，其結(jié)果是離題萬里，把前人作品弄得面目全非。周亮工對這種風(fēng)氣的批判，十分深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