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忠介公順昌，字景文，明萬歷中進(jìn)士，歷官吏部文選司員外郎[1]，請告歸。

是時太監(jiān)魏忠賢亂政[2]，故給事中嘉善魏忠節(jié)公忤忠賢[3]，被逮過蘇，公往與之飲酒三日，以季女許嫁其孫。忠賢聞之，恚甚。御史倪文煥承忠賢指劾公[4]，遂削籍[5]。

而會蘇杭織造太監(jiān)李實(shí)與故應(yīng)天巡撫周公起元及公有隙[6]，追劾起元，竄公姓名其中，遂遣官旗逮公[7]。公知之，怡然不為動。

比宣旨公㿍[8]，巡撫都御史毛一鷺、巡按御史徐吉及道府以下皆在列[9]，小民聚觀者數(shù)千人，爭為公呼冤，聲殷如雷[10]。諸生王節(jié)等直前詰責(zé)一鷺[11]，謂：“眾怒不可犯也。明公何不緩宣詔書，據(jù)實(shí)以聞于朝?！币机槍?shí)無意聽諸生，姑為好語謝之。諸生復(fù)力爭，稍侵一鷺，一鷺勃然曰：“諸生誦法孔子，知君臣大義，詔旨在，即君父在也，顧群聚而嘩如此！”皆答曰：“豈惟君父，二祖十宗實(shí)式馮焉[12]。諸生奉明公教，萬一異日立朝，不幸遇此等事，決當(dāng)以死爭之。明公奈何教人諂邪？”巡按御史見諸生言切，欲解之，乃語諸生曰：“第無嘩[13]！當(dāng)商所以善后者?！北姺江h(huán)聽如堵，官旗見議久不決，又訝撫按官不以法繩諸生也，輒手鋃鐺?`之地有聲[14]，大呼：“囚安在？”且曰：“此魏公命，可緩邪！”眾遂怒曰：“然則偽旨也?！睜幷坳@?J[15]，奮擊官旗，官旗抱頭東西竄，或升木登屋，或匿廁中，皆戰(zhàn)栗乞命，曰：“魏公誤我！”有死者。巡撫幕中諸將率騎卒至，或拔刃脅眾，眾益怒，將奪刃刃一鷺，備兵使者張孝鞭卒以徇[16]，始稍定。知府寇慎、知縣陳文瑞素得民，復(fù)數(shù)為溫言辟之[17]，眾乃解去。或謂公盍返私室，公不可，遂舍一鷺署中。

是日也，他官旗之浙者[18]，道胥門入城[19]，強(qiáng)市酒肉，?目叱市人，市人復(fù)群毆之，走焚其舟，投橐裝于水[20]，官旗皆泅水以免。

一鷺懼，召騎卒介而自衛(wèi)[21]，夜要御史上疏告變[22]，檄有司捕民顏佩韋等十余人系之[23]。越八日，公竟就逮。既至京師，下詔獄[24]，坐贓拷掠，瘐死獄中[25]。而忠賢復(fù)矯旨?xì)⑴屙f等五人[26]，杖戍馬信等七人，又黜諸生王節(jié)等五人[27]。

崇禎元年[28]，忠賢敗，公之長子茂蘭刺血上書白公冤[29]，詔贈太常寺正卿[30]，謚忠介，予特祠[31]。一鷺亦以忠賢黨被罪家居；白晝見公乘輿，佩韋等騎而從，直入坐中堂，一鷺大怖，遂病死。

汪琬曰：亡兄?|九嘗私次忠介公事[32]，予以示公之孫旦齡以為信[33]，乃稍節(jié)其冗者，參以殷氏所作年譜[34]，授其家俾?l之[35]。

注釋：

[1]文選司：吏部下屬機(jī)構(gòu)，主管官吏班遷升、改調(diào)。唐宋時稱吏部司，明清改稱文選司。員外郎：為六部二十四司的各司次官。周順昌為文選司的次官。[2]魏忠賢：見侯方域《李姬傳》。[3]給事中：明代給事中分屬吏、戶、禮、兵、刑、工六科，各設(shè)都給事中、左右給事中。掌侍從、規(guī)諫、補(bǔ)闕、拾遺、稽察六部百司之事。魏大中曾任工科給事中、禮科左給事中、吏科都給事中。嘉善魏忠節(jié)公：即魏大中，嘉善（今屬浙江省）人。萬歷進(jìn)士。因彈劾魏忠賢，降職離京。天啟五年（1625），魏忠賢誣其受賄，害死獄中。謚忠節(jié)。[4]倪文煥：魏忠賢義子，為魏爪牙“五虎”之一。[5]削籍：削去官籍中的姓名，即革職。[6]蘇杭織造太監(jiān)：明代設(shè)置在南京、蘇州、杭州三地專門掌管織造供宮中用的絲織品的太監(jiān)。周公起元：周起元，海澄（今福建龍海）人。萬歷進(jìn)士。在他任應(yīng)天巡撫時，彈劾李實(shí)貪污等罪狀。魏忠賢包庇李實(shí)，假傳圣旨，把周起元革職。[7]官旗：逮治犯人的官役。[8]公廨：官署。[9]毛一鷺：遂安（今浙江淳安）人。他是魏忠賢的爪牙，天啟時任應(yīng)天府巡撫兼都御史。徐吉：當(dāng)時任巡按御史，為??煺?槊袼椎墓僭薄?10]殷：震動。[11]王節(jié)：字貞明，號惕齋，吳縣諸生。[12]二祖十宗：指明代諸帝：太祖、成祖、仁宗、宣宗、英宗、憲宗、孝宗、武宗、世宗、穆宗、神宗、光宗。式馮：馮，通“憑”，式馮謂照臨。[13]第：但，且。[14]鋃鐺：鏈條。?`（zhì）：扔。[15]闌?J（shǔn）：闌干。[16]鞭卒以徇：鞭打士卒以平息眾怒。徇，曲從。[17]辟：通“譬”，曉諭。[18]之浙者：這是魏忠賢派往浙江捕黃尊素的。[19]胥門：蘇州城門名。[20]橐（tuó）裝：盛物的袋子。[21]介：披甲。[22]要：要挾。御史：指巡按御史徐吉。[23]檄：下文書命令。[24]詔獄：奉詔令關(guān)押犯人的牢獄。[25]瘐（yú）死：病死在監(jiān)獄中。[26]佩韋等五人：指顏佩韋、楊念如、馬杰、沈楊、周文元。[27]王節(jié)等五人：指王節(jié)、劉羽儀、殷獻(xiàn)臣、王景皋、沙舜臣。[28]崇禎元年：公元1628年。[29]茂蘭：周茂蘭，字子佩，號蕓齋。崇禎元年十二月，用刀刺血，上奏章為父親訴冤。[30]太常寺：掌管禮儀事務(wù)的機(jī)構(gòu)。[31]特祠：專建祠堂祭祀。[32]私次：私人編次。[33]旦齡：周旦齡，字漢紹。[34]殷氏所作年譜：指殷獻(xiàn)臣所撰的《周忠介公年譜》。[35]?l（jǔ）：收藏。

汪琬（1624—1691），字苕文，號鈍庵，晚年又號堯峰，長洲（今江蘇蘇州）人。少孤，自奮于學(xué)。順治十二年（1655）進(jìn)士，授主事，遷刑部郎中，坐降兵馬司指揮，后遷戶部主事。因病辭歸，結(jié)廬堯峰山，從事著述。康熙十七年（1678），薦舉博學(xué)鴻詞科試，列一等，授編修，參與修《明史》。在館六十日，又乞病歸。卒于康熙二十九年（1690）十二月十日（公元1691年1月8日）。汪琬精通經(jīng)學(xué)，善古文，與魏禧、侯方域齊名，并稱“三大家”。《清史稿》稱其“為文原本六經(jīng)，疏暢類南宋諸家，敘事有法，公卿志狀，皆爭得琬文為重”。著有《鈍翁類稿》、《鈍翁續(xù)稿》、《堯峰文鈔》等。

本文選自《堯峰文鈔》卷三十六。周忠介公，指周順昌。他為人剛方貞介，疾惡如仇，敢于和權(quán)貴作斗爭，直呼魏忠賢名而罵之；又有德于鄉(xiāng)里，“士民德順昌甚”。天啟六年（1626），大閹魏忠賢派人來蘇州捕順昌，而江蘇巡撫毛一鷺、蘇杭織造太監(jiān)李實(shí)又都是魏忠賢的爪牙，這就激起了蘇州人民的義憤，數(shù)萬人上街“執(zhí)香為周吏部乞命”，引起激烈的斗爭，被稱為“蘇州民變”。本文所寫，主要就是這次蘇州人民的反暴斗爭。文章熱情地、詳細(xì)地描寫了這次斗爭的可歌可泣的場面，表彰了蘇州人民的斗爭精神，也無情地揭露了魏黨的兇殘和險(xiǎn)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