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漢書 耿恭固守孤城
【原文】
恭字伯宗，國弟廣之子也①。少孤?？犊啻舐?，有將帥才。永平②十七年冬，騎都尉劉張出擊車師③，請恭為司馬，與奉車都尉竇固及從弟附馬都尉秉破降之。始置西域都護、戊己校尉，乃以恭為戊己校尉，屯后王部金蒲城④，謁者關寵為戊己校尉，屯前王柳中城⑤，屯各置數(shù)百人。恭至部，移檄烏孫⑥，示漢威德，大昆彌⑦以下皆歡喜，遣使獻名馬，及奉宣帝時所賜公主博具，愿遣子入侍。恭乃發(fā)使赍⑧金帛，迎其侍子。
明年三月，北單于遣左鹿蠡王二萬騎擊車師。恭遣司馬將兵三百人救之，道逢匈奴騎多，皆為所歿。匈奴遂破殺后王安得，而攻金蒲城。恭乘城搏戰(zhàn)，以毒藥傅矢。傳語匈奴曰：“漢家箭神，其中瘡者必有異?！币虬l(fā)強弩射之。虜中矢者，視創(chuàng)皆沸，遂大驚。會天暴風雨，隨雨擊之，殺傷甚眾。匈奴震怖，相謂曰：“漢兵神，真可畏也！”遂解去。恭以疏勒城傍有澗水可固，五月，乃引兵據(jù)之。七月，匈奴復來攻恭，恭募先登數(shù)千人直馳之，胡騎散走，匈奴遂于城下?lián)斫^澗水。恭于城中穿井十五丈不得水，吏士渴乏，笮⑨馬糞汁而飲之。恭仰嘆曰：“聞昔貳師將軍⑩拔佩刀刺山，飛泉涌出；今漢德神明，豈有窮哉?！蹦苏路蚓侔?，為吏士禱。有頃，水泉奔出，眾皆稱萬歲。乃令吏士揚水以示虜。虜出不意，以為神明，遂引去。
時焉耆11、龜茲攻歿都護陳睦，北虜亦圍關寵于柳中。會顯宗12崩，救兵不至，車師復畔13，與匈奴共攻恭。恭厲士眾擊走之。后王夫人先世漢人，常私以虜情告恭，又給以糧餉。數(shù)月，食盡窮困，乃煮鎧弩，食其筋革。恭與士推誠同死生，故皆無二心。而稍稍死亡，余數(shù)十人。單于知恭已困，欲必降之。復遣使招恭曰：“若降者，當封為白屋王，妻以女子。”恭乃誘其使上城，手擊殺之，炙諸城上。虜官屬望見，號哭而去。單于大怒，更益兵圍恭，不能下。
初，關寵上書求救，時肅宗新即位，乃詔公卿會議。司空第五倫以為不宜救。司徒鮑昱議曰：“今使人于危難之地，急而棄之，外則縱蠻夷之暴，內(nèi)則傷死難之臣。誠令權時后無邊事可也，匈奴如復犯塞為寇，陛下將何以使將？又二部兵人裁各數(shù)十，匈奴圍之，歷旬不下，是其寡弱盡力之效也。可令敦煌、酒泉太守各將精騎二千，多其幡幟，倍道兼行，以赴其急。匈奴疲極之兵，必不敢當，四十日間，足還入塞?！钡廴恢?。乃遣征西將軍耿秉屯酒泉，行太守事；遣秦彭與謁者王蒙、皇甫援發(fā)張掖、酒泉、敦煌三郡及鄯善兵，合七千余人，建初14元年正月，會柳中擊車師，攻交河城15，斬首三千八百級，獲生口16三千余人，駝驢馬牛羊三萬七千頭。北虜驚走，車師復降。
會關寵已歿，蒙等聞之，便欲引兵還。先是恭遣軍吏范羌至敦煌迎兵士寒服，羌因隨王蒙軍俱出塞。羌固請迎恭，諸將不敢前，乃分兵二千人與羌，從山北迎恭，遇大雪丈余，軍僅能至。城中夜聞兵馬聲，以為虜來，大驚。羌乃遙呼曰：“我范羌也。漢遣軍迎校尉耳。”城中皆稱萬歲。開門，共相持涕泣。明日，遂相隨俱歸。虜兵追之，且戰(zhàn)且行。吏士素饑困，發(fā)疏勒時尚有二十六人，隨路死沒，三月至玉門，唯余十三人。衣屨穿決，形容枯槁。中郎將鄭眾為恭已下洗沐易衣冠。上疏曰：“耿恭以單兵固守孤城，當匈奴之衢，對數(shù)萬之眾，連月逾年，心力困盡。鑿山為井，煮弩為糧，出于萬死無一生之望。前后殺傷丑虜數(shù)千百計，卒全忠勇，不為大漢恥。恭之節(jié)義，古今未有。宜蒙顯爵，以厲將帥?！奔肮е谅尻枺U昱奏恭節(jié)過蘇武，宜蒙爵賞。于是拜為騎都尉，以恭司馬石修為洛陽市丞，張封為雍營司馬，軍吏范羌為共丞，余九人皆補羽林。
《后漢書·耿弁列傳》
【注釋】
①“國弟”句：國，耿國，耿況之子，耿弁之弟。廣，耿廣。
②永平：東漢明帝劉莊的年號。
③車師：古西域國名。漢宣帝時，分其地為車師前后兩部份，后皆屬西域都護。車師前部治交河城，后部治務涂谷。
④金蒲城：即車師后王所治務涂谷，今新疆鎮(zhèn)西縣。
⑤柳中城：即交河城，在今新疆吐魯番縣和鄯善縣境。
⑥烏孫：古代西域國名。地在新疆今伊犁河谷。
⑦昆彌：亦作“昆莫”。漢時烏孫王的名號，猶匈奴之單于。自西漢宣帝甘露元年起，烏孫有大小二昆彌，均受漢王朝冊封。
⑧赍（jī）：攜帶。
⑨笮（zuó）：壓出物體內(nèi)的汁液。后作“榨”。
⑩貳師將軍：貳師，大宛國城名。漢武帝時派李廣利伐大宛，期至貳師城，因名李廣利為貳師將軍。
11焉耆：古西域城國。
12顯宗：漢明帝劉莊。
13畔：通“叛”。背叛。
14建初：漢章帝劉炟年號。
15交河城：漢車師前王國治所，故城在今新疆吐魯番縣西。
16生口：俘虜。
【譯文】
耿恭字伯宗，耿國弟弟耿廣的兒子。年少時孤單。慷慨且有大略，有將帥才。永平十七年冬，騎都尉劉張出擊車師，請耿恭為司馬，與奉車都尉竇固及耿恭堂弟耿秉一起，攻破車師使其投降。這時始設置西域都護、戊己校尉，就任命耿恭為戊己校尉，駐扎在車師后王治所金蒲城，謁者關寵為戊己校尉，駐扎在車師前王治所柳中城，每部各安置幾百人。耿恭到任，傳檄文給烏孫國，宣示漢朝威德，烏孫國大昆彌以下都歡喜，派遣使者獻名馬，以及西漢宣帝時所賜公主的博具，愿送兒子入侍。耿恭就派使者攜帶金帛，迎接烏孫入侍的兒子。
第二年三月，北單于派左鹿蠡王兩萬騎兵攻打車師。耿恭派司馬領兵三百人救援，路上碰到匈奴大量騎兵，三百人全部被殺死。匈奴就攻破車師，殺了車師后王安得，又進攻金蒲城。耿恭登城搏戰(zhàn)，用毒藥涂箭頭。傳話匈奴說：“漢家箭是神箭，中箭者一定不同?！庇谑前l(fā)強弩射匈奴兵。中箭的人，看到傷口都糜爛，大驚。正值暴風雨，耿恭趁雨射箭，殺傷匈奴兵極多。匈奴害怕，互相說：“漢兵神，真可怕呀！”于是撤走。耿恭看到疏勒城傍有澗水可以固守，五月，就引兵據(jù)守疏勒城。七月，匈奴又來攻打耿恭，耿恭招募幾千人直沖敵陣，匈奴騎兵散走。匈奴于是在疏勒城下斷絕澗水。耿恭在城中挖井十五丈深還是沒有水，官吏兵士口渴疲乏，取馬糞汁飲用。耿恭仰天嘆道：“聽說以前貳師將軍拔佩刀刺山，飛泉涌出；今漢德神明，難道沒有了嗎？”就整理衣服，向井再拜，為吏士禱告。一會兒，泉水奔涌，大家都呼萬歲。于是令吏士揚水以示匈奴。匈奴出乎意外，以為漢有神明相助，就撤走了。
這時焉耆、龜茲攻殺都護陳睦，北匈奴也把關寵包圍在柳中城。恰值明帝去世，救兵不至，車師又背叛，與匈奴一起進攻耿恭。耿恭激勵將士趕走敵人。車師后王夫人的祖先是漢人，她常常偷偷地把匈奴和車師的情況告訴耿恭，又供給一些糧食。幾個月后，糧食吃完了，陷入困境，就煮鎧甲gōng弩(版 權 所有 e wen ya n . c om 易 文言網(wǎng))，吃皮革牛筋。耿恭與吏士們推心置腹，誓同生死，所以都無二心，但不斷地有人死去，只剩下幾十個人。匈奴單于知耿恭已無路可走，耿恭必欲投降。又派使者招降耿恭說：“如果投降，當封你為白屋王，把外孫女兒配給你為妻子。”耿恭欺騙使者上城，親手把他擊殺，切割其肉，在城墻上烤吃。使者官屬們望見，號哭而去。單于大怒，再加兵圍攻耿恭，但不能攻下。
在這之前，關寵上書朝廷求救，當時肅宗新即位，于是召集公卿商議。司空第五倫認為不宜救援。司徒鮑昱說：“派人到危難的地方，危急之時又拋棄他們，外則放縱蠻夷行使暴虐，內(nèi)則傷害了忠誠死難之臣。假如是一時之計以后沒有邊患是可行的，但匈奴如果又侵犯邊塞為寇，陛下將怎樣派遣將士呢？況且關寵耿恭兩部兵士各僅數(shù)十人，匈奴包圍他們，十多天攻不下，這是他們的老弱百姓盡力幫助的原因啊?？闪疃鼗汀⒕迫馗髯詭ьI精銳騎兵兩千，多打著旗幟，趕路兼行，以奔赴關寵、耿恭之急。匈奴疲極之兵，必不敢抵擋，四十日之間，足可以還兵入塞。”肅宗采納了鮑昱的意見。就派遣征西將軍耿秉屯兵酒泉，代理太守事務；派遣秦彭與謁者王蒙、皇甫援發(fā)動張掖、酒泉、敦煌三郡及鄯善兵，共七千余人，建初元年（76年）正月，會集柳中擊車師，攻交河城，斬首三千八百級，俘虜三千多人，駱駝驢馬牛羊三萬七千頭。北匈奴驚恐逃走，車師又歸降漢朝。
這時關寵已死，王蒙等聽到消息，便想引兵還。先是耿恭派軍吏范羌到敦煌迎取兵士寒衣，范羌于是隨王蒙軍隊一起出塞。范羌堅決請求迎接耿恭，諸將不敢前往，就分兵兩千人給范羌，從山北迎接耿恭，軍隊剛好到達，便遇上丈多深的大雪。城中夜里聽到兵馬聲，以為匈奴兵來了，大驚。范羌遠遠地呼叫道：“我是范羌，大漢派軍隊迎接校尉來了?！背侵卸細g呼萬歲。開門，相見扶持涕泣。第二天，就相隨一起同歸。匈奴兵追來，且戰(zhàn)且走。官兵一直饑困，離疏勒城時尚有二十六人，一路上又死去很多，三月到達玉門關時，只剩下十三人。衣服鞋子都穿破了，形容枯槁。中郎將鄭眾為耿恭以下十三人都洗沐換了衣冠。上疏說：“耿恭以單兵固守孤城，成為阻擋匈奴的要沖，面對數(shù)萬敵軍，連月累年，心力交瘁。鑿山為井，煮弩為糧，出于萬死無一生之望。前后殺傷敵人數(shù)千百計，終于忠勇雙全，不為大漢恥。耿恭的節(jié)義，古今未有。宜賜給顯爵，以鼓勵將帥。”耿恭到洛陽之后，鮑昱奏耿恭節(jié)氣超過蘇武，宜蒙爵賞。于是肅宗拜耿恭為騎都尉，任耿恭司馬石修為洛陽市丞，張封為雍營司馬，軍吏范羌為共城縣丞，其余九人都補官為羽林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