昔劉夢得嘗愛終南、太華、女幾。荊山，以為此外無奇秀，及見九華，始自悔其失言[1]。是說也，嘗竊疑之。而李太白以山有蓮花峰，改九子為九華[2]。予舟過江上，望數(shù)峰空翠可數(shù)[3]，約略如八九仙人云。

其山，外峻中夷[4]。由青陽西南行，則峰攢岫復(fù)[5]，瑰奇百出；而入其中，則曠以隱[6]。由山麓褰裳[7]，則寒泉數(shù)十百道，噴激沙石，碎玉哀弦；而入其中，則奧以靜。蓋巖壑盤旋，白云蓊郁[8]，道士之所族處者[9]，是為化城[10]。一峰屹然，四山云合，若群龍之攫明珠者[11]，是為金地藏塔[12]。循檐送目，虛白之氣[13]，遠(yuǎn)接江海。而四方數(shù)千里來禮塔者，踵接角崩[14]，叫號動山谷，若疾痛之呼父母，蹈湯火之求救援。道士爭緣為市[15]，幾以山為壟斷矣，寧復(fù)知有云壑乎[16]？

于上擇其可游者，曰東巖[17]。其上有堆云洞、師子石，僧屋數(shù)間，刻王文成手書[18]。文成聚徒講學(xué)，游憩于斯，有《東巖燕坐詩》。今求其講堂，無復(fù)知者。天柱峰最高[19]，俯視化城為一盂。絕壁矗立，乳山無數(shù)，所謂“九十九峰”者。迷離莫辨，如海潮涌起，作層波巨浪。青則結(jié)綠[20]，紫則珊瑚，夕陽倒蒸，意眩目奪。蓋至此而九華之勝乃具。惜非閑人，不得坐臥十日，招太白、夢得輩于云霧間相共語耳。

游以甲午歲十月[21]，從之者查子素先，徐子道林。

注釋：

[1]“昔劉夢得”四句：劉夢得，唐代詩人劉禹錫，字夢得。其《九華山歌引》說：“九華山在池州清陽縣西南，九峰競秀，神采奇異。昔予仰太華，以為此外無奇；愛女幾、荊山，以為此外無秀。及今年見九華，始悼前言之容易也?！苯K南、太華、女幾、荊山，均為名山。[2]“而李太白”二句：李太白，唐代著名詩人李白。其《改九子山為九華山聯(lián)句序》說：“青陽縣南有九子山，山高數(shù)千丈，上有九峰如蓮華。按圖征名，無所依據(jù)。太史公南游，略而不書。事絕古老之口，復(fù)闕名賢之紀(jì)，雖靈仙往復(fù)，而賦詠罕聞。予乃削其舊號，加以九華之目?！盵3]空翠：形容山峰高聳青翠。[4]夷：平。[5]岫（xiù）：峰巒。[6]以：而。[7]褰（qiān）裳：撩起衣裳，涉水而行。[8]蓊（wěng）郁：濃密的樣子。[9]道士：這里指僧徒。[10]化城：即化城寺。在九華山西南部。東晉隆安五年（401）創(chuàng)建。[11]攫（jué）：抓取。[12]金地藏塔：在化城寺西。相傳唐至德年間，新羅國王子金地藏航海來中國，至九華山聚徒講學(xué)。坐化后，他的信徒修建了這座塔，以保存他的遺體。[13]虛白：形容一種澄澈明朗的境界?！肚f子·人間世》：“虛室生白，吉祥止止?！彼抉R云：“室，比喻心，心能空虛，則純白獨(dú)生也?！盵14]角崩：額角觸地。[15]緣：化緣。[16]云壑：喻清高幽雅的情操。[17]東巖：在化城寺東，據(jù)說金地藏最先住在這里。[18]王文成：王守仁，字伯安，浙江余姚人。明代弘治進(jìn)士，官于南京兵部尚書，封新建伯，卒謚文成。為明代的哲學(xué)家。[19]天柱峰：在九華山東部，為東部的第一高峰。[20]結(jié)綠：美玉名。[21]甲午歲：清順治十一年（1654）。

施閏章（1618—1683），字尚白，一字屺云，號愚山，又號蠖齋。矩齋，安徽宣城人。少孤，博覽群籍。順治六年（1649）進(jìn)士，授刑部主事，擢山東學(xué)政，遷江西參議，分守湖西道?？滴跏四辏?679）召試博學(xué)鴻儒，授翰林院侍講，參與修撰《明史》，傳侍讀。閏章善詩，與宋琬齊名，人稱“南施北宋”。王士?很欣賞他的五言詩。又工古文，“為文意樸而氣靜”（《清史稿》本傳）。著有《施愚山先生全集》，包括了《施愚山先生學(xué)余文集》、《學(xué)余詩集》、《蠖齋詩話》、《矩齋雜記》等。

本文選自《施愚山先生學(xué)余文集》卷十四。九華山，在今安徽青陽縣西南，原名九子山，因山有九峰，形似蓮花，故李白改名為九華山，它與峨眉、五臺、普陀合稱為中國佛教四大名山。記作于清順治十一年（1654），時(shí)作者三十七歲。文章名為游記，但不是單純游記，而是借此抒發(fā)了作者清高疾俗的情懷。在作者筆下，好好的一座九華山，變成了“四方數(shù)千里來禮塔者”“叫號動山谷”的囂喧之地，也成了僧侶們壟斷生財(cái)?shù)牡胤?，只有那東巖的幽雅，天柱峰的高峻，還保存著九華之勝。文章即景抒情，引發(fā)議論，構(gòu)思頗具特色。對于今天如何保護(hù)風(fēng)景名勝區(qū)的特色，也不無借鑒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