附錄 王國維詞論匯錄
一
【原文】
蕙風(fēng)詞小令似叔原①,長調(diào)亦在清真、梅溪間,而沉痛過之。疆村雖富麗精工,猶遜其真摯也。天以百兇成就一詞人,果何為哉!
【注釋】
①蕙風(fēng):即況周頤(1859—1926),原名周儀,字夔笙,號蕙風(fēng),臨桂(今廣西桂林)人,著有《蕙風(fēng)詞》《蕙風(fēng)詞話》等。
【評析】
此則比較況周頤與朱祖謀二人詞之高下,仍以詞的體制和悲情特色為基本衡量標(biāo)準(zhǔn)。朱祖謀接續(xù)王鵬運(yùn)之論,對吳文英評價甚高,其自身創(chuàng)作即多追慕吳文英的詞風(fēng),并以其在當(dāng)時詞壇的地位而影響到眾多詞人。王國維雖然把朱祖謀的詞譽(yù)為學(xué)人之詞的“極則”,但其實這個“極則”在王國維心目中并沒有很高的地位,稱其對古人詞的自然神妙處尚未“夢見”。此則以“富麗精工”評朱祖謀詞,也是立足其長調(diào)結(jié)構(gòu)及師法吳文英所成的特色而已。而況周頤可能是晚清詞人中最受王國維推崇的詞人了。就體制而言,況周頤兼擅小令與長調(diào)。王國維認(rèn)為況周頤的小令類似晏幾道,長調(diào)介于周邦彥和史達(dá)祖之間。這個評價在王國維的語境中都是較高的。而所以有此評價,王國維揭出了“沉痛”和“真摯”兩個要素,而這個要素正是王國維心目中詞的本色所在。所謂“天以百兇成就一詞人”,其實也是針對況周頤的經(jīng)歷而言的。況周頤一生雖然在生活表象上不失風(fēng)流,但實際上“光景奇窘”,晚年更是以代人捉刀以易米,一生堪稱沉淪,心境自是凄涼。這種經(jīng)歷和心境才是其詞所以能沉痛和真摯的基礎(chǔ)所在。
二
【原文】
蕙風(fēng)《洞仙歌·秋日游某氏園》及《蘇武慢·寒夜聞角》二闋①,境似清真。集中他作,不能過之。
【注釋】
①蕙風(fēng)《洞仙歌·秋日游某氏園》:“一鄉(xiāng)閑緣借。便意行散緩,消愁聊且。有花迎徑曲,鳥呼林罅。秋光取次披圖畫。恣遠(yuǎn)眺、登臨臺與榭??盀t灑。奈脈斷征鴻,幽恨翻縈惹。忍把。鬢絲影里,袖淚寒邊,露草煙蕪,付與杜牧狂吟,誤作少年游冶。殘蟬肯共傷心話。問幾見,斜陽疏柳掛。誰慰藉,到重陽,插菊攜萸事真假。酒更貰。更有約東籬下。怕蹉跎霜訊,夢沈人悄西風(fēng)乍?!蓖鯂S引用題目漏一“獨(dú)”字?!短K武慢·寒夜聞角》:“愁入云遙,寒禁霜重,紅燭淚深人倦。情高轉(zhuǎn)抑,思往難回,凄咽不成清變。風(fēng)際斷時,迢遞天街,但聞更點。枉教人回首,少年絲竹,玉容歌管。憑作出、百緒凄涼,凄涼惟有,花冷月閑庭院。珠簾繡幕,可有人聽,聽也可曾腸斷。除卻塞鴻,遮莫城烏,替人驚慣。料南枝明日,應(yīng)減紅香一半。”蕙風(fēng),況周頤之號。
【評析】
此則是對前一則論況周頤詞“長調(diào)亦在清真、梅溪間”的具體解釋,具體落實沉痛、真摯四字而已。不過,僅從與周邦彥詞風(fēng)的相似角度立說,而未及史達(dá)祖。
況周頤《洞仙歌·秋日獨(dú)游某氏園》《蘇武慢·寒夜聞角》二詞,一寫秋日獨(dú)游,一寫寒夜聞角,其題材已奠定基本格調(diào)?!抖聪筛琛废葘懸庑猩⒕?、花迎徑曲、鳥呼林罅,尤其是“秋光取次披圖畫”收束的一句見出情景之勝,但在登臨遠(yuǎn)眺后,就轉(zhuǎn)出幽恨了。下闋雖然仍是寫秋光,但情調(diào)已是不同,“殘蟬肯共傷心話”一句,將重陽節(jié)的孤獨(dú)之感傳寫殆盡?!短K武慢》寫“情高轉(zhuǎn)抑,思往難回”后的“百緒凄涼”,先寫花冷月閑庭院,接寫無人隔簾傾聽,再寫聽也可曾腸斷。如此逐層寫來,真有蕩人心魄、催人淚下之感。這種情感的轉(zhuǎn)折和對照,與周邦彥的詞風(fēng)頗為接近。所以,王國維以一句“境似清真”來揭出兩人在表達(dá)真摯沉痛之情方面的相似性。
三
【原文】
疆村詞,余最賞其《浣溪沙》“獨(dú)鳥沖波去意閑”二闋①,筆力峭拔,非他詞可能過之。
【注釋】
①《浣溪沙》:“獨(dú)鳥沖波去意閑。環(huán)霞如赭水如箋。為誰無盡寫江天。并舫風(fēng)弦彈月上,當(dāng)窗山髻挽云還。獨(dú)經(jīng)行地未荒寒?!薄按涓芳t厓夾岸迎。阻風(fēng)滋味暫時生。水窗官燭淚縱橫。禪悅新耽如有會,酒悲突起總無名。長川孤月向誰明?!?br />【評析】
此則或以“筆力峭拔”四字來糾正此前對朱祖謀詞的偏低評價。王國維所謂筆力應(yīng)該包括意象和情感的雙重力度。“獨(dú)鳥沖波”一闋則以意象的力度見長,首句與結(jié)句兩個“獨(dú)”字本極容易將情感導(dǎo)向低沉,但朱祖謀卻以“沖波”、“環(huán)霞”、“無盡”等詞語,將情感向激越方面引導(dǎo),而起句的“去意閑”三字,又將這種力度略作頓挫,這大概就是王國維所說的“峭拔”之意了。“翠阜紅厓”一闋,雖然也有長川孤月這樣開闊的意象,但先寫燭淚縱橫,繼寫酒悲突起,而且這種悲傷的感情是以“總無名”的方式頻繁發(fā)生,則詞人內(nèi)心之沉痛不待詳言而自可知了。王國維將這兩闋詞列為朱祖謀詞的壓卷之作,自是有他的看法,但可能是限于小令的體制了。其實朱祖謀詞中的長調(diào)之作,還是有不少值得關(guān)注的。
四
【原文】
蕙風(fēng)“聽歌”諸作,自以《滿路花》為最佳①。至題《香南雅集圖》諸詞②,殊覺泛泛,無一言道著。
【注釋】
①《滿路花》:即況周頤《滿路花·疆村有聽歌之約,詞以堅之》:“蟲邊安枕簟,雁外夢山河。不成雙淚落,為聞歌。浮生何益,盡意付消磨。見說寰中秀,曼碌修蛾。舊家風(fēng)度無過。鳳城絲管,回首惜銅駝??椿ㄓ嗬涎?,重摩挲。香塵人海,唱徹《定風(fēng)波》。點鬢霜如雨,未比愁多。問天還問嫦娥?!保防商m芳以《嫦娥奔月》一劇蜚聲日下)
②題《香南雅集圖》諸詞:可能況周頤當(dāng)時所作此題詞非止一首,今《蕙風(fēng)詞》卷下之《戚氏》或為其中之一,因其中有“香南笛語”云云。《戚氏·漚尹為畹華索賦此調(diào),走筆應(yīng)之》:“佇飛鸞。萼綠仙子彩云端。影月娉婷,浣霞明艷。好誰看。華矍。夢尋難。當(dāng)歌掩淚十年閑。文園鬢雪如許,鏡里長葆幾朱顏??c袂重認(rèn),紅簾初卷。怕春暖也猶寒。乍維摩病榻,花雨催起,著意清歡。絲管。賺出嬋娟。珠翠照映,老眼太辛酸。春宵短。系驄難穩(wěn),栩蝶須還。近尊前。暫許對影,香南笛語,遍寫烏蘭。番風(fēng)漸急,省識將離,已忍目斷關(guān)山(畹華將別去,道人先期作虎山之游避之)。念我滄江晚。消何遜筆,舊恨吟邊。未解《清平調(diào)》苦,道苔枝、翠羽信纏綿。劇憐畫罨瑤臺、醉扶紙帳,爭遺愁千萬。算更無、月地云階見。誰與訴、鶴守緣慳。甚素娥、暫缺能圓。更芳節(jié)、后約是今番。耐清寒慣。梅花賦也,好好紉蘭?!?br />【評析】
此則以隔與不隔的標(biāo)準(zhǔn)衡量況周頤的“聽歌”諸作。
況周頤寫了不少以聽歌為主題的詞,除了《滿路花》《戚氏》之外,還有諸如《八聲甘州》(葬花)一劇,屬梅郎擅場之作,為賦兩調(diào)《減字浣溪沙·聽歌有感》等。這些聽歌觀劇之作反映了當(dāng)時上海文人之間的一時風(fēng)雅?!跋隳涎偶睉?yīng)是指詞人的集體觀摩演劇之事,事后蓋請人繪有《香南雅集圖》,主其事者當(dāng)是況周頤。王國維本人也曾受況周頤之邀,作有《清平樂·況夔笙太守索題〈香南雅集圖〉,庚申》,以紀(jì)其盛。然而在1926年的清華園,王國維仍對此事發(fā)表看法,而且觀點不失犀利,可見這一次雅集,在王國維記憶中是占有一定的分量的。王國維認(rèn)為況周頤題《香南雅集圖》諸詞,過于浮泛,沒有將聽歌的感受清晰地傳達(dá)出來。今檢《蕙風(fēng)詞》,其中《戚氏》(佇飛鸞)一闋,將演劇形象與梅蘭芳身世結(jié)合來寫,而且措語講究,富有文采,筆法在離合之間。這種寫法與王國維對以真實、自然為底蘊(yùn)的境界說的要求,確實存在著距離。
但王國維對況周頤的《滿路花》(蟲邊安枕簟)一闋卻獨(dú)致青睞。此詞寫聽歌,從歌者到自身,順序?qū)憗?,雖然也寫淚也寫愁,但自有一種灑落的筆調(diào)在其間。尤其是結(jié)句“問天還問嫦娥”,更是將意趣放在兩個“問”字之外。王國維的“最佳”之感,或許原因在此。
五
【原文】
(皇甫松詞)黃叔旸稱其《摘得新》二首,為有達(dá)觀之見①。余謂不若《憶江南》二闋②,情味深長,在樂天、夢得上也。
【注釋】
①“黃叔旸稱”二句:出自沈雄《古今詞話·詞評卷上》引:“皇甫松……以《花仙子》著名,終不若《摘得新》二首為有達(dá)觀之見?!秉S叔旸,即黃升,字叔旸,號玉林,又號花庵詞客,閩侯(今屬福建省)人。《摘得新》,即皇甫松《摘得新》:“酌一卮。須教玉笛吹。錦筵紅蠟燭,莫來遲。繁紅一夜經(jīng)風(fēng)雨,是空枝?!薄罢眯?。枝枝葉葉春。管弦兼美酒,最關(guān)人。平生都得幾十度,展香茵?!?br />②《憶江南》:即皇甫松《憶江南》:“蘭燼落,屏上暗紅蕉。閑夢江南梅熟日,夜船吹笛雨蕭蕭。人語驛邊橋?!薄皹巧蠈嫞瑲堅孪潞熿?。夢見秣陵惆悵事,桃花柳絮滿江城。雙髻坐吹笙。”
【評析】
此則以皇甫松詞為例說明詞以情味深長為本色。黃升稱贊皇甫松的《摘得新》二首有“達(dá)觀之見”,是基于詞人的思想特點而言的?!墩眯隆范椎闹髦级荚凇肮芟壹婷谰?,最關(guān)人”之句,所以其人生態(tài)度便留戀于此,而對時間功名則淡然處之。這大概就是黃升所說的“達(dá)觀”了,其實達(dá)觀之中包含著消極?;矢λ傻摹稇浗稀范?,都寫夢憶江南之事,一寫梅熟季節(jié)夜船吹笛,一寫雙髻吹笙,似乎都暗含著情事。但說來隱約迷離,不露痕跡,情味確實耐人尋索,也更契合詞體“要眇宜修”的特點。
白居易和劉禹錫的《憶江南》是久馳聲名的佳作。白居易詞云:“江南好,風(fēng)景舊曾諳。日出江花紅勝火,春來江水綠如藍(lán)。能不憶江南。”劉禹錫詞云:“春去也,多謝洛城人。弱柳從風(fēng)疑舉袂,叢蘭襄露似沾巾。獨(dú)坐亦含顰。”白居易詞明媚,但余味略遜;劉禹錫詞的情感則不如皇甫松詞曲折幽微。王國維認(rèn)為皇甫松《憶江南》詞在白居易、劉禹錫之上,其持以比較高下的依據(jù)正在詞體的特征上。
六
【原文】
端己詞情深語秀,雖規(guī)模不及后主、正中,要在飛卿之上。觀昔人顏、謝優(yōu)劣論可知矣①。
【注釋】
①昔人顏、謝優(yōu)劣論:出自《南史·顏延之傳》:“延之嘗問鮑照己與謝靈運(yùn)優(yōu)劣。照曰:‘謝五言詩如初發(fā)芙蓉,自然可愛。君詩如鋪錦列繡,亦雕繢滿眼。’延年終身病之?!庇昼妿V《詩品》:“湯沐休曰:‘謝詩如芙蓉出水,顏如錯采縷金?!伣K身病之?!?br />【評析】
此則為韋莊在唐五代詞人中的地位定位,基本觀點與此前所表述無異。以“情深語秀”評韋莊,應(yīng)該是一個較高的評價。情深不必細(xì)論,語秀則是指稱秀句。此前王國維已經(jīng)評論唐五代之詞“有句而無篇”,秀句其實是這一時期詞人的一個共同特色。所謂“規(guī)模不及后主、正中”,主要是因為李煜“神秀”,而馮延巳“堂廡特大”,無論是在情感深度和情感格局上,韋莊都無法與李煜、馮延巳相比。所以韋莊的情深是在一定程度上說的。但王國維認(rèn)為韋莊的地位在溫庭筠之上。王國維曾以“畫屏金鷓鴣”指代溫庭筠的詞風(fēng),其批評之意是明確的。此則又引出歷史上的“顏、謝優(yōu)劣論”,實際上是以韋莊比擬為謝靈運(yùn)的“自然可愛”,而以溫庭筠比擬為顏延之的“雕繢滿眼”,其以自然、真率、靈動為核心的境界說為裁斷詞人高下的標(biāo)準(zhǔn),是通貫于其詞學(xué)觀念的。
七
【原文】
其(毛文錫)詞比牛、薛諸人①,殊為不及。葉夢得謂:“文錫詞以質(zhì)直為情致,殊不知流于率露。諸人評庸陋詞者,必曰:此仿毛文錫之《贊成功》而不及者?!雹谄溲允且?。
【注釋】
①牛、薛:即牛嶠、薛昭蘊(yùn)。薛昭蘊(yùn),生卒年不詳,當(dāng)為五代前蜀時人,王國維為輯有《薛侍郎詞》。
②“文錫詞”數(shù)句:出自沈雄《古今詞話·詞評卷上》引葉夢得語。毛文錫,生卒年不詳,字平珪,高陽(今屬河南省)人,王國維為輯有《毛司徒詞》。《贊成功》:“海棠未坼,萬點深紅。香包緘結(jié)一重重。似含羞態(tài),邀勒春風(fēng)。蜂來蝶去,任繞芳叢。昨夜微雨,飄灑庭中。忽聞聲滴井邊桐。美人驚起,坐聽晨鐘??旖陶廴?,戴玉瓏璁?!?br />【評析】
此則引葉夢得語,認(rèn)為毛文錫詞率露庸陋,整體地位不及牛嶠與薛昭蘊(yùn)等人。葉夢得認(rèn)為毛文錫的詞追求情感表達(dá)的樸素與率直,但實際上流于粗率直露。毛文錫的《贊成功》詞寫海棠雨后情態(tài),意思本極簡單,語言卻甚枝蔓。李冰若《花間集評注》說毛文錫的詞“意淺詞支”,可謂切中要害。毛文錫這一類詞數(shù)量不少,而且也有一定影響,所以被后人引以為“庸陋”詞的代表。但毛文錫的詞也并非僅限于這一類供奉內(nèi)廷之作,他的《巫山一段云》(雨霽巫山上)借景言情,就頗有韻味。而其《甘州遍》(秋風(fēng)緊)等更是開拓了邊塞詞的題材,帶有豪放的意味,也是值得關(guān)注的。王國維的評價可能是過于受到葉夢得的影響了。
八
【原文】
其(魏承班)詞遜于薛昭蘊(yùn)①、牛嶠,而高于毛文錫,然皆不如王衍②。五代詞以帝王為最工,豈不以無意于求工歟?
【注釋】
①其:指魏承班,生卒年不詳,大約為五代前蜀時人,王國維為輯有《魏太尉詞》。
②王衍(899—926),初名宗衍,字化源,前蜀后主,許州舞陽(今屬河南省)人,著有《煙花集》。
【評析】
此則為五代詞人序列成就高低,將魏承班置于薛昭蘊(yùn)、牛嶠與毛文錫之間。魏承班詞風(fēng)秾艷,與溫庭筠相近。《柳塘詞話》評價其詞與南唐諸公相比“更淡而近,更寬而盡”,這一評價可能與魏承班偶有清疏之作有關(guān)。但切近、有盡并非是王國維所欣賞的風(fēng)格,所以僅將其列于毛文錫粗率之上。王國維在統(tǒng)觀五代詞人之后,得出的結(jié)論是:所有的詞人都無法與帝王詞人相比。這里的“帝王”應(yīng)該主要是指李璟、李煜,旁及王衍而已。據(jù)歐陽修《新五代史》記載,作為前蜀之主王建之子,他在年輕時候曾度過了一段輕狂的日子,兼之“能為浮艷之詞”,與南唐后主李煜確實性情相近。而論其詞的成就,實與李璟、李煜無法相提并論。但“無意于求工”倒確實可能是王衍與李璟、李煜的相似之處,故別有一種真情傾注和自然的韻味,而這正是王國維奉為詞體本色之所在。
九
【原文】
復(fù)詞在牛給事、毛司徒間①。《浣溪沙》(春色迷人)一闋②,亦見《陽春錄》③。與《河傳》④《訴衷情》數(shù)闋⑤,當(dāng)為復(fù)最佳之作矣。
【注釋】
①復(fù):即顧復(fù)。
②《浣溪沙》:“春色迷人恨正賒??煽笆幾硬贿€家。細(xì)風(fēng)輕露著梨花。簾外有情雙燕飏,檻前無力綠楊斜。小屏狂夢極天涯?!?br />③《陽春錄》:即馮延巳詞集《陽春集》。
④《河傳》:“燕飏。晴景。小窗屏暖,鴛鴦交頸。菱花掩卻翠鬟欹,慵整。海棠簾外影。繡幃香斷金鸂鶒。無消息。心事空相憶。倚東風(fēng)。春正濃。愁紅。淚痕衣上重。”“曲檻。春晚。碧流紋細(xì),綠楊絲軟。露華鮮口杏枝繁。鶯囀。野蕪平似剪。直是人間到天上??坝钨p。醉眼疑屏障。對池塘。惜韶光。斷腸。為花須盡狂?!薄拌e。舟去。波光渺渺,不知何處。岸花汀草共依依。雨微。鷓鴣相逐飛。天涯離恨江聲咽。啼猿切。此意向誰說。艤蘭橈。獨(dú)無慘?;赇N。小爐香欲焦?!?br />⑤《訴衷情》:“永夜拋人何處去,絕來音。香閣掩。眉斂。月將沉。爭忍不相尋。怨孤衾。換我心。為你心。始知相憶深。”“香滅簾垂春漏永,整鴛衾。羅帶重。雙鳳。縷黃金。窗外月光臨。沉沉。斷腸無處尋。負(fù)春心?!?br />【評析】
此則評述顧復(fù)的詞史地位,認(rèn)為其介于牛嶠與毛文錫之間。顧復(fù)作詞甚多,《花間集》收錄其詞有五十五首之多。其詞多寫艷情,但用情深至。況周頤《蕙風(fēng)詞話》稱其詞為“艷詞上駟”,“以艷之神與骨為清,其艷乃益入神入骨”,可見其艷詞有非同一般之處。王國維舉出《浣溪沙》《河傳》《訴衷情》數(shù)首作為代表,大概正是看出這些詞寫出了一種透骨感情的緣故。如《浣溪沙》將思婦“春色迷人恨正賒”與“小屏狂夢極天涯”的情感推進(jìn)而寫,確實有神骨俱思的意味?!逗觽鳌罚ㄑ囔?將思婦倚窗所見之景與動作心理合并而寫,最后逼出一個“淚痕衣上重”的形象來?!对V衷情》(永夜拋人何處去)更將思婦的情感由思而及怨。這些作品因為將艷情放在真情的范圍中來寫,所以具有一種動人心魄的力量。
一○
【原文】
周密《齊東野語》稱其詞新警而不為儇薄①。余尤愛其《后庭花》②,不獨(dú)意勝,即以調(diào)論,亦有雋上清越之致,視文錫蔑如也。
【注釋】
①“周密”句:參見《歷代詞話》卷三引周密語:“蜀人毛熙震集止二十馀調(diào),中多新警,而不為儇薄?!苯癖尽洱R東野語》未載此數(shù)語。其:指毛熙震,生卒年不詳,蜀人,王國維為輯《毛秘書詞》。
②《后庭花》:指毛熙震《后庭花》:“鶯啼燕語芳菲節(jié)。瑞庭花發(fā)。昔時歡宴歌聲揭。管弦清越。自從陵谷追游歇。畫梁塵黦。傷心一片如珪月。閑鎖宮闕。”“輕盈舞伎含芳艷。競妝新臉。步搖珠翠修蛾斂。膩鬟云染。歌聲慢發(fā)開檀點。繡衫斜掩。時將纖手勻紅臉。笑拈金靨。”“越羅小袖新香荷。薄籠金釧。倚欄無語搖金扇。半遮勻面。春殘日暖鶯嬌懶。滿庭花片。爭不教人長相見。畫堂深院?!?br />【評析】
此則評毛熙震詞,引周密語以為知音。毛熙震詞多寫艷情,纏綿婉轉(zhuǎn)之中,自有一種韻味。周密稱贊其詞“新警”,可能與毛熙震比較注意對動作、情態(tài)的描摹有關(guān),而且麗而有則,沒有輕佻淺薄之語,所以是“不為儇薄”。實際上是對其詞的感情表達(dá)的分寸感表示了認(rèn)同。王國維特別拈出其《后庭花》三首,認(rèn)為其兼得創(chuàng)意之勝和音調(diào)之美,評價頗高。如第一首以今昔變化和季節(jié)的熱烈與心境的寂寞形成對比,寫出了“傷心”之感,同時又把這一份傷心比喻為閑鎖宮闕的珪月,移情入景,別具情味。第二首寫歌舞形態(tài)也形象生動?!逗笸セā肪涫絽⒉?,且句句押韻,所以無論是其音調(diào)還是其格調(diào)都清雋、清越,讓人含玩不盡。
一一
【原文】
其(閻選)詞唯《臨江仙》第二首有軒翥之意①,余尚未足與于作者也。
【注釋】
①閻選,生卒年不詳,蜀人,時人稱之“閻處士”,王國維為輯有《閻處士詞》?!杜R江仙》第二首:“十二高峰天外寒。竹梢輕拂仙壇。寶衣行雨在云端。畫簾深殿,香霧冷風(fēng)殘。欲問楚王何處去,翠屏猶掩金鸞。猿啼明月照空灘。孤舟行客,驚夢亦艱難?!薄驹u析】
此則對閻選詞評價頗低,王國維認(rèn)為其多數(shù)作品尚不成熟,故基本不能列入“詞人”的范疇。但對其《臨江仙》(十二高峰天外寒)一首卻評價不錯,認(rèn)為有“軒翥”之意。所謂軒翥,本是形容鸞鳥有力飛舉之貌?!冻o·遠(yuǎn)游》即有“鸞鳥軒翥而翔飛”之句。這里是用以形容其表達(dá)感情的力度和動態(tài)之意。王國維大概是對閻選的其他秾艷詞或流于綺靡或流于生澀極為不滿,而對這首將神女峰的傳說與表達(dá)羈旅之感相結(jié)合的《臨江仙》特致青睞,覺得是閻選的代表之作。詞中從云端景象寫到畫簾深殿,從楚王金鑾寫到舟行客,而結(jié)以“驚夢亦艱難”,將沉郁的情感寫出頓挫的姿態(tài)。
一二
【原文】
昔沈文愨深賞泌“綠楊花撲一溪煙”為晚唐名句①。然其詞如“露濃香泛小庭花”②,較前語似更幽艷也。
【注釋】
①“昔沈文愨”句:參見沈德潛編選《唐詩別裁集》卷一六張嬪《夏日題老將林亭》詩后評語:“晚唐佳句,如‘綠楊花撲一溪煙’,如‘芰荷翻雨潑鴛鴦’,皆近小樣;惟‘水面回風(fēng)聚落花’,歸于自然,宜王衍與徐后見其詩而欲官之也?!庇志硪涣抖赐プ栾L(fēng)》詩后亦評曰:“夜泊洞庭湖邊港汊,故有‘綠楊花撲一溪煙’句,否則風(fēng)景全不合矣,玩末句自明。”沈文愨,即沈德潛。泌,即張泌,生卒年、籍貫不詳,曾官舍人,故有“張舍人”之稱。王國維為輯《張舍人詞》。“綠楊”句,出自五代詞人張泌《洞庭阻風(fēng)》:“空江浩蕩景蕭然,盡日菰蒲泊釣船。青草浪高三月渡,綠楊花撲一溪煙。情多莫舉傷春目,愁極兼無買酒錢。猶有漁人數(shù)家住,不成村落夕陽邊?!?br />②“露濃”句:出自五代詞人張泌《浣溪沙》:“獨(dú)立寒階望月華。露濃香泛小庭花。繡屏愁背一燈斜。云雨自從分散后,人間無路到仙家。但憑魂夢訪天涯?!?br />【評析】
此則論張泌,以“幽艷”取勝,其標(biāo)準(zhǔn)實與其“深美閎約”四字相通。王國維首引沈德潛所評張泌名句“綠楊花撲一溪煙”之論,但沈德潛所謂“佳句”,似是承襲傳統(tǒng)而言,并非自己的看法。實際上,沈德潛對張泌“綠楊”句的肯定相當(dāng)有限,認(rèn)為與“芰荷翻雨潑鴛鴦”句相似,“皆近小樣”。所謂“小樣”其實就是言其寫景格局不大,有故作精巧之感。所以沈德潛反而更欣賞“水面回風(fēng)聚落花”這樣的句子,認(rèn)為其得自然之趣,不見雕琢痕跡,故是大家氣度。沈德潛結(jié)合《洞庭阻風(fēng)》結(jié)尾“猶有漁人數(shù)家住,不成村落夕陽邊”之句,認(rèn)為只是因為夜泊洞庭湖邊港汊,所以“綠楊”一句才能合乎風(fēng)景。
應(yīng)該說,王國維對沈德潛原意的把握是略有偏差的。但王國維欣賞“露濃香泛小庭花”一句的幽艷,卻也是頗有眼光的。張泌的《浣溪沙》寫戀人分別后的相思,從結(jié)局“但憑魂夢訪天涯”來看,起句“獨(dú)立寒階望月華”或是夢醒后的情狀。因“望月”之無奈,而回看寒階、庭院,這才有“露濃香泛小庭花”一句,以花香露濃來將愁情稍作轉(zhuǎn)移。意象艷麗,而情感趨于深沉,王國維“幽艷”之稱,或緣于此。
一三
【原文】
昔黃玉林賞其“一庭花雨濕春愁”為古今佳句①。余以為不若“片帆煙際閃孤光”②,尤有境界也。
【注釋】
①“昔黃玉林”句:參見《歷代詞話》卷三引黃升語:“孫葆光‘一庭花雨濕春愁’,佳句也?!逼?,即孫光憲(900—968),字孟文,號葆光子,貴平(今貴州仁壽)人,王國維為輯《孫中丞詞》?!耙煌ァ本洌鲎晕宕~人孫光憲《浣溪沙》:“攬鏡無言淚欲流。凝情半日懶梳頭。一庭疏雨濕春愁。楊柳只知傷怨別,杏花應(yīng)信損嬌羞。淚沾魂斷軫離憂。”王國維引文將“疏”字誤作“花”字。按,應(yīng)是黃升誤引在前。
②“片帆”句:出自五代詞人孫光憲《浣溪沙》:“蓼岸風(fēng)多橘柚香,江邊一望楚天長。片帆煙際閃孤光。目送征鴻飛杳杳,思隨流水去茫茫。蘭紅波碧憶瀟湘?!?br />【評析】
此則評孫光憲詞句有境界。黃升所舉“一庭疏雨濕春愁”,以一“濕”字綰合春雨與春愁,確實十分貼切,而且與起句和結(jié)句的兩個“淚”字形成呼應(yīng),堪稱秀句。但王國維認(rèn)為“片帆煙際閃孤光”更有境界。何以如此說呢?詹安泰在《孫光憲詞的藝術(shù)特色》一文中分析說:“正因為是孤光,才顯出是片帆;正因為在煙際,才看到它閃耀。所表現(xiàn)的事物越微細(xì),所集中的眼力越突出;所伸展的境界越廣闊,所引逗的情思越深長。是凝望,是癡望,是悵望,種種神態(tài),都從這里透露出來?!庇软殢?qiáng)調(diào)的是:句中的“閃”字是境界得以展現(xiàn)的句眼,用王國維的表述方式就是:著一“閃”字而境界全出?!耙煌ァ本渲毖源撼?,而“片帆”句純粹寫景,但盼歸之意卻更趨細(xì)膩而強(qiáng)烈。王國維的“尤有境界”四字,或許當(dāng)如此理解。
一四
【原文】
先生于詩文無所不工①,然尚未盡脫古人蹊徑。平生著述,自以樂府為第一。詞人甲乙,宋人早有定論②。惟張叔夏病其意趣不高遠(yuǎn)③。然北宋人如歐、蘇、秦、黃,高則高矣,至精工博大,殊不逮先生。故以宋詞比唐詩,則東坡似太白,歐、秦似摩詰,耆卿似樂天,方回、叔原則大歷十子之流④。南宋惟一稼軒可比昌黎⑤。而詞中老杜⑥,則非先生不可。昔人以耆卿比少陵⑦,猶為未當(dāng)也。
【注釋】
①先生:即周邦彥。
②“詞人”二句:參見南宋陳振孫《直齋書錄解題》集部歌詞類《清真詞》二卷《續(xù)詞》一卷:“周美成……多用唐人詩語,蘗括入律,渾然天成。長調(diào)尤善鋪敘,富艷精工,詞人之甲乙也?!?br />③“惟張叔夏”句:參見南宋詞學(xué)家張炎《詞源》卷下:“美成詞只當(dāng)看他渾成處,于軟媚中有氣魄。采唐詩融化如自己者,乃其所長。惜乎意趣卻不高遠(yuǎn)?!?br />④大歷十子:即大歷十才子,指唐代大歷(766—779)初年十位詩人的并稱,具體是李端、盧綸、吉中孚、韓翊、錢起、司空曙、苗發(fā)、崔峒、耿沛、夏侯審。“十才子”之名,最初見于中唐詩人姚合編的《極玄集》。
⑤昌黎:即韓愈(768—824),字退之,河陽(今河南孟縣)人,著有《韓昌黎集》等。
⑥老杜:即杜甫(712—770),字子美,曾居長安城南少陵,故自稱少陵野老,世稱杜少陵,原籍襄陽(今屬湖北省),出生于河南鞏縣,著有《杜工部集》等。
⑦“昔人”句:參見張端義《貴耳集》卷上:“項平齋訓(xùn):‘學(xué)詩當(dāng)學(xué)杜詩,學(xué)詞當(dāng)學(xué)柳詞。杜詩、柳詞皆無表德,只是實說?!?br />【評析】
此則將周邦彥比喻為詞中的杜甫,這是對《人間詞話》中對周邦彥缺乏創(chuàng)意之才和其詞缺乏深遠(yuǎn)之致批評的一個重要轉(zhuǎn)向,也反映了王國維詞學(xué)思想的調(diào)整軌跡。
王國維為了得出“詞中老杜”應(yīng)歸于周邦彥名下,用了兩種方式來為周邦彥贏得地位:其一,提出“精工博大”的審美標(biāo)準(zhǔn)。王國維認(rèn)為周邦彥的詞在宋代早已擁有崇高的地位,陳振孫《直齋書錄解題》將周邦彥譽(yù)為“詞人之甲乙”就是一個明證,只有張炎《詞源》認(rèn)為其意趣不夠高遠(yuǎn)。張炎的這個思想在王國維撰述詞話時,其實是接受下來了。王國維在這里沒有對張炎之說加以品評,但認(rèn)為評價詞人應(yīng)該注重的是“精工博大”,則實際上是部分地否定了張炎立說的基礎(chǔ),而就精工博大而言,北宋詞人如歐陽修、蘇軾、秦觀、黃庭堅就明顯不如周邦彥了。其二,就宋詞人對應(yīng)唐詩人而言,王國維認(rèn)為蘇軾與李白為近,歐陽修、秦觀接近王維,柳永則宛然是宋代的白居易,賀鑄、晏幾道則與“大歷十才子”的地位相當(dāng),南宋的辛棄疾也可比肩韓愈,在經(jīng)過了這一番對應(yīng)之后,王國維得出“詞中老杜,則非先生不可”的結(jié)論,并對歷史上將柳永與杜甫并論的做法提出了批評。王國維的這一番用心,體現(xiàn)了其詞學(xué)的轉(zhuǎn)境,值得充分注意。
一五
【原文】
先生之詞,陳直齋謂其多用唐人詩句隱括入律,渾然天成。張玉田謂其善于融化詩句,然此不過一端。不如強(qiáng)煥云“模寫物態(tài),曲盡其妙”為知言也①。
【注釋】
①“模寫”二句:出自南宋強(qiáng)煥《題周美成詞》:“余慕周公之才名者有年……抑又思公之詞,其模寫物態(tài),曲盡其妙。”
【評析】
此則肯定周邦彥描寫物態(tài)之妙,這與其《人間詞話》稱贊周邦彥“言情體物,窮極工巧”的意思是一致的,也是為前云“精工博大”之“精工”一詞來作詮釋。周邦彥模寫物態(tài)往往能得其神韻,如其“葉上初陽干宿雨。水面清圓,一一風(fēng)荷舉”數(shù)句,王國維認(rèn)為即堪稱得荷花之神理。王國維在此則沒有另行舉例,但前后對勘,其理路仍是相近的。王國維為了將周邦彥的這一特點彰顯出來,對此前陳振孫、張炎等只是注意周邦彥融化唐詩隱括入詞而不失其渾成之致的特點,隱然表達(dá)了不滿。在王國維看來,這種“以詩為詞”并非是周邦彥最具創(chuàng)造性和最具特色之處,所以援引強(qiáng)煥之語以作自己立論之資。
一六
【原文】
山谷云:“天下清景,不擇賢愚而與之,然吾特疑端為我輩設(shè)?!雹僬\哉是言!抑豈獨(dú)清景而已,一切境界,無不為詩人設(shè)。世無詩人,即無此種境界。夫境界之呈于吾心而見于外物者,皆須臾之物。惟詩人能以此須臾之物,鐫諸不朽之文字,使讀者自得之。遂覺詩人之言,字字為我心中所欲言,而又非我之所能自言,此大詩人之秘妙也。境界有二:有詩人之境界,有常人之境界。詩人之境界,惟詩人能感之而能寫之,故讀其詩者,亦高舉遠(yuǎn)慕,有遺世之意。而亦有得有不得,且得之者亦各有深淺焉。若夫悲歡離合、羈旅行役之感,常人皆能感之,而惟詩人能寫之。故其入于人者至深,而行與世也尤廣。先生之詞,屬于第二種為多。故宋時別本之多,他無與匹②。又和者三家③,注者二家(強(qiáng)煥本亦有注,見毛跋)④。自士大夫以至婦人女子,莫不知有清真,而種種無稽之言,亦由此以起⑤。然非入人之深,烏能如是耶?
【注釋】
①“天下清景”三句:出自宋代釋惠洪《冷齋夜話》卷三引黃庭堅語。
②“故宋時別本”二句:參見王國維《清真先生遺事·著述二》:“案先生詞集,其古本則見于《景定嚴(yán)州續(xù)志》《花庵詞選》者曰《清真詩馀》。見于《詞源》者曰《圈法美成詞》。見于《直齋書錄》者曰《清真詞》,曰《曹杓注清真詞》。又與方千里、楊澤民《和清真詞》合刻者曰《三英集》(見毛晉《方千里和清真詞跋》)。子晉所藏《清真集》,其源亦出宋本,加以溧水本,是宋時已有七本。別本之多,為古今詞家所未有?!?br />③和者三家:即宋人之和清真全詞者三家:方千里《和清真詞》、楊澤民《和清真詞》、陳允平《西麓繼周集》。
④注者二家:即宋人注釋《清真詞》者曹杓、陳元龍兩家。曹注已逸,陳注即《疆村叢書》本《片玉集》。
⑤“種種無稽之言”二句:參見宋代張端義《貴耳集》、周密《浩然齋雅談》、王明清《揮麈馀話》、王灼《碧雞漫志》等相關(guān)記載。王國維在《清真先生遺事·事跡一》中對這些無稽之言有詳細(xì)的辨析。
【評析】
此則不僅深化了境界說,而且擴(kuò)展了王國維的文學(xué)觀念。其內(nèi)容約分三端:其一,解釋“大詩人”的內(nèi)涵;其二,區(qū)分詩人之境界與常人之境界的不同;其三,周邦彥詞的境界歸屬。
黃庭堅曾認(rèn)為,天下之情景,雖然不因貧富貴賤賢愚而改其貌,但其神韻只有詩人能夠予以表現(xiàn),所以說是“特疑端為我輩設(shè)”。王國維在援引黃庭堅之語的基礎(chǔ)上,進(jìn)而將世間一切境界——自然與人文等,都看做是為詩人所預(yù)備的。原因是這些境界時時存在,但世人多漠然視之,只有詩人能夠?qū)⑿奈锝蝗诤蟮摹绊汈е铩薄辰纾脺?zhǔn)確而形象的語言描寫出來。常人雖然不能寫,但能從這些作品中讀出自己內(nèi)心能感受卻無法表達(dá)的內(nèi)容。所以,所謂“大詩人”,應(yīng)該有一顆銳敏的心,能感人所未感;應(yīng)該有一枝神奇的筆,能寫人所不能寫;應(yīng)該思慮深沉而廣闊,能最大程度地反映出眾人深蘊(yùn)的感情。
王國維關(guān)于常人之境界與詩人之境界的分類,是其境界體系的一部分,與其有我之境與無我之境的分類可以在一定程度上相通。詩人之境界與常人之境界的區(qū)別,主要在于感受的范圍和程度上。常人所感多限于自身,如悲歡離合、羈旅行役之類,無論身在其中其外,都能深切地感受到其情感的影響;而詩人所感則往往越出自身之外,將情感向深度和廣度推進(jìn),因而也更具普遍性。所以讀常人之境界的詩,讀者往往喜怒隨之;而讀詩人之境界的詩,讀者則生出“高舉遠(yuǎn)慕”的“遺世之意”,往往脫略具體情景而生高遠(yuǎn)之心。顯然,詩人之境界要高出于常人之境界,這就好像在王國維的語境中,無我之境高出于有我之境一樣。
王國維將周邦彥比喻為“詞中老杜”,但在境界的類屬上仍將其歸入常人之境界。這與周邦彥所寫題材多切近生活,而其情感也往往與具體性有關(guān)。周邦彥的詞之所以在宋代為貴人、學(xué)士、市儈、妓女等不同階層的人所喜歡,就是因為其情感帶有很強(qiáng)的針對性,與“常人”的心理貼合緊密,所以其詞風(fēng)行甚廣,各種版本的周邦彥詞集也因此在宋代十分流行。雖然因過受關(guān)注而遭受種種無稽之言,但這正是其廣受歡迎的另外一種證明。
一七
【原文】
樓忠簡謂先生妙解音律①。惟王晦叔《碧雞漫志》謂:“江南某氏者,解音律,時時度曲。周美成與有瓜葛。每得一解,即為制詞,故周集中多新聲?!雹趧t集中新曲,非盡自度。然“顧曲名堂,不能自已”,固非不知音者。故先生之詞,文字之外,須兼味其音律。惟詞中所注宮調(diào),不出教坊十八調(diào)之外③。則其音非大晟樂府之新聲④,而為隋、唐以來之燕樂⑤,固可知也。今其聲雖亡,讀其詞者,猶覺拗怒之中,自饒和婉;曼聲促節(jié),繁會相宣;清濁抑揚(yáng),轆轤交往。兩宋之間,一人而已。
【注釋】
①“樓忠簡”句:參見南宋樓鑰《清真先生文集序》:“(周邦彥)風(fēng)流自命,又性好音律,如古之妙解,‘顧曲’名堂,不能自已。”樓忠簡,即樓鑰(1137—1213),字大防,號攻媿主人,鄞縣(今屬浙江省)人,
②“江南”數(shù)句:參見南宋王灼《碧雞漫志》卷二。王晦叔,即王灼,字晦叔,號頤堂,遂寧(今屬四川省)人,著有《頤堂詞》《碧雞漫志》等。
③教坊十八調(diào):指宋代教坊所用宮調(diào),屬于唐代燕樂二十八調(diào)范圍。王國維《宋元戲曲史》云:“宋教坊之十八調(diào),亦唐二十八調(diào)之遺物?!睋?jù)《宋史·樂志》,教坊所奏十八調(diào)為:正宮調(diào)、中呂宮、道調(diào)宮、南呂宮、仙呂宮、黃鐘宮、越調(diào)、大石調(diào)、雙調(diào)、小石調(diào)、歇指調(diào)、林鐘商、中呂調(diào)、南呂調(diào)、仙呂調(diào)、黃鐘羽、般涉調(diào)、正平調(diào)。而高宮、高大石、高般涉、趙角、商角、高大石角、雙角、小石角、歇指角、林鐘角十調(diào)則被棄而不奏。
④大晟樂府:即大晟府,由宋徽宗于崇寧四年(1105)設(shè)置的音樂管理機(jī)關(guān),其職責(zé)在整理舊樂、創(chuàng)制新樂等。周邦彥曾任大晟府提舉。大晟府新制的曲調(diào)即稱為大晟樂。
⑤燕樂:一作“宴樂”,是指隋唐時期以中國傳統(tǒng)音樂與外來之胡樂交融而成的新型音樂體系,包括胡樂、俗樂和清樂三類。
【評析】
此則論周邦彥音樂修養(yǎng)之高,認(rèn)為應(yīng)在文字之外體會其詞的音律美。
王國維先分別援引樓鑰和王灼的相關(guān)言論,來說明周邦彥“妙解音律”的事實。其堂以“顧曲”命名,即可見其對音樂的自許之意。因此,王國維認(rèn)為讀周邦彥的詞,揣摩其意義固然是必要的,但同時要注意品味其詞中的音律之美。在王國維看來,周邦彥詞在音律上的最大特點是能將不同風(fēng)格甚至互相對立的音樂元素自如地融合在一起,形成一種充滿變化卻整體和諧的音樂氛圍。譬如拗怒與和婉,曼聲與促節(jié),清與濁,抑與揚(yáng),等等,在周邦彥的筆下,都能糅合成一種很奇妙的音樂境界。這種音樂修養(yǎng)及其在詞中的體現(xiàn),王國維認(rèn)為周邦彥是“兩宋之間,一人而已”。
這個評價與王國維在《人間詞話》中稱贊其“創(chuàng)調(diào)之才多”,也可聯(lián)系起來。但細(xì)微的變化仍是可以感受得到的。譬如王國維注意到周邦彥詞中所注明的宮調(diào),不超過宋代教坊常奏的十八調(diào),這說明周邦彥創(chuàng)制的詞調(diào)仍是在隋唐以來所流行的燕樂范圍之內(nèi),而并非大晟府創(chuàng)制的新聲。這是對周邦彥詞的音樂屬性的一個歸類。
一八
【原文】
《天仙子》詞特深峭隱秀①,堪與飛卿、端己抗行。
【注釋】
①《天仙子》詞:即敦煌出土的《云謠集雜曲子》內(nèi)《天仙子》二首。其一:“燕語啼時三月半。煙蘸柳條金線亂。五陵原上有仙蛾,攜歌扇。香爛漫。留住九華云一片。犀玉滿頭花滿面。負(fù)妾一雙偷淚眼。淚珠若得似珍珠,拈不散。知何限。串向紅絲應(yīng)百萬。”其二:“燕語鶯啼驚覺夢。羞見鸞臺雙舞鳳。天仙別后信難通。無人問,花滿洞。休把同心千遍弄。叵耐不知何處去。正是花開誰是主。滿樓明月應(yīng)三更,無人語。淚如雨。便是思君腸斷處。”王國維在撰寫《唐寫本〈云謠集雜曲子〉跋》時所見《天仙子》詞當(dāng)為第一首。
【評析】
此則評價敦煌發(fā)現(xiàn)之《云謠集雜曲子》中《天仙子》詞“深峭隱秀”,實際上揭示其帶有文人詞的某些特征。王國維的《唐寫本〈云謠集雜曲子〉跋》當(dāng)作于1920年,是在閱讀到日本狩野直喜博士從英國倫敦博物館錄歸其所藏斯坦因掠奪我國敦煌莫高窟所藏唐人寫本曲子殘卷后,寫的題跋。
王國維雖然在殘本中讀到了八個詞調(diào)名,但實際看到的詞只有《鳳歸云》二首和《天仙子》一首。王國維的基本推斷是:因為這八個調(diào)名都已見于崔令欽的《教坊記》,而《教坊記》所記至“開元”而止,所以這八曲也當(dāng)是“開元教坊舊物”。兩首《鳳歸云》,句法和用韻各不相同,而唐人皇甫松所作《天仙子》乃是單曲,《云謠集雜曲子》中所收錄之《天仙子》卻有二疊。以此可見唐代詞律之寬松和體制之不穩(wěn)定。王國維特別提到《天仙子》詞“特深峭隱秀”,或許是認(rèn)為其可能為文人所作,起碼是為文人所潤色。因為其詞確實富有文采,而且用情深至,已經(jīng)帶有詞體“深美閎約”的若干特征了。王國維在后來撰寫的《題敦煌所出唐人雜書六首》之三也有“虛聲樂府擅繽紛,妙語新安迥出群”之句。因此,王國維認(rèn)為《天仙子》詞已經(jīng)堪與溫庭筠、韋莊媲美了。
一九
【原文】
有明一代,樂府道衰?!秾懬椤发?、《扣舷》②,尚有宋、元遺響。仁、宣以后,茲事幾絕。獨(dú)文愍(夏言)以魁碩之才③,起而振之。豪壯典麗,與于湖、劍南為近。
【注釋】
①《寫情》:即《寫情集》,劉基詞集,后以《誠意伯詩馀》馳名。
②《扣舷》:即《扣舷集》,高啟詞集。
③文愍:即夏言(1482—1548),字公謹(jǐn),號桂洲,謚文愍,貴溪(今屬江西省)人,著有《桂洲集》《桂翁詞》等。
【評析】
此則論明詞發(fā)展,以夏言為其中代表人物。王國維認(rèn)為明詞在總體上呈衰落之勢,只是明代初年的劉基與高啟尚在詞中保留了若干宋元詞的韻味。至明代仁宗、宣宗之后,詞道便幾乎息絕了。然而在這種衰落的整體氣象中,王國維對夏言評價頗高,認(rèn)為其才情過人,以和張孝祥、陸游相似的“豪壯典麗”詞風(fēng),挽救明詞粗率、俗艷之弊,是明詞流脈能夠勉強(qiáng)維持的關(guān)鍵人物。以現(xiàn)在的眼光來看,王國維顯然過于擢拔夏言的作用和地位了。但在明清之時,夏言的影響確實是很大的。王世貞《藝苑卮言》即認(rèn)為其雄爽堪比辛棄疾,而錢謙益《列朝詩集小傳》更說:“(夏言)詩馀小令,草稿未削,已流布都下,互相傳唱?!笨梢娨粫r之盛況。
二○
【原文】
歐公《蝶戀花》“面旋落花”云云①,字字沉響,殊不可及。
【注釋】
①“面旋落花”:出自北宋詞人歐陽修《蝶戀花》:“面旋落花風(fēng)蕩漾。柳重?zé)熒?,雪絮飛來往。雨后輕寒猶未放。春愁酒病成惆悵。枕畔屏山圍碧浪。翠被華燈,夜夜空相向。寂寞起來褰繡幌。月明正在梨花上?!?br />【評析】
此則以“沉響”評歐陽修《蝶戀花》詞,體現(xiàn)了王國維的特殊眼光。王國維《人間詞話》曾評價歐陽修“人生自是有情癡,此恨不關(guān)風(fēng)與月”、“直須看盡洛城花,始共春風(fēng)容易別”是“于豪放之中有沉著之致”。此則“沉響”云云,意近于此。所謂“沉”,即沉著之意,形容感情的低沉和深沉;所謂“響”,當(dāng)指景物的飛揚(yáng)明亮之貌?!俺痢焙汀绊憽北臼且粚γ艿母拍睿跉W陽修的詞中卻以反向?qū)Ρ鹊姆绞蕉靡越y(tǒng)一。歐陽修《蝶戀花》要表達(dá)的情感,歇拍“春愁酒病成惆悵”一句概括殆盡,但描寫的景象卻是面旋落花、春風(fēng)蕩漾、柳重?zé)熒?、屏山碧浪、翠被華燈、月明梨花等。這樣的景象要映襯的卻是惆悵與寂寞,所以情之“沉”與景之“響”——也宛然是低音之“沉”與高音之“響”,就如此和諧地統(tǒng)一在作品之中。王國維認(rèn)為這樣的作品非一般人可及,可見其大力推崇之意。
二一
《片玉詞》“良夜燈光簇如豆”一首①,乃改山谷《憶帝京》②詞為之者,似屯田最下之作,非美成所宜有也。
【注釋】
①“良夜”句:出自北宋詞人周邦彥《青玉案》:“良夜燈光簇如豆。占好事,今宵有。酒罷歌闌人散后。琵琶輕放,語聲低顫,滅燭來相就。玉體偎人情何厚。輕惜輕憐轉(zhuǎn)唧溜。雨散云收眉兒皺。只愁彰露,那人知后。把我來僝僽?!?br />②山谷《憶帝京》:即北宋詞人黃庭堅《憶帝京》:“銀燭生花如紅豆。占好事,而今有。人醉曲屏深,借寶瑟輕招手。一陣白蘋風(fēng),故滅燭教相就?;◣в瓯∠阃?。恨啼鳥轆轤聲曉,岸柳微涼吹殘酒。斷腸時至今依舊。鏡中消瘦。那人知后。怕夯你來僝僽?!?br />【評析】
此則考訂《青玉案》(良夜燈光簇如豆)一詞的作者歸屬問題。周邦彥詞因為在宋代影響巨大,所以相關(guān)刊本也頗多。在輾轉(zhuǎn)刊刻中,往往會有增補(bǔ)現(xiàn)象,特別是強(qiáng)煥“旁搜遠(yuǎn)紹”增補(bǔ)較多,但也因此帶來了多收、誤收的現(xiàn)象。王國維在《清真先生遺事》中便直言強(qiáng)煥所增多半是偽詞。收錄在周邦彥《片玉詞》中的這首《青玉案》,無論是措辭還是內(nèi)容,都明顯是由黃庭堅《憶帝京》(銀燭生花如紅豆)點化而來。點化他人之作本是宋人常見之習(xí)慣,不足為奇。只是這首《青玉案》寫情艷麗而流于yín靡(版 權(quán) 所有 ew en yan .c o m 易 文言 網(wǎng)),在風(fēng)格上很像柳永,應(yīng)該不是周邦彥慣常的做法。尤其是王國維在撰述《清真先生遺事》之時,已將數(shù)年前對周邦彥的看法作了很大改變,譽(yù)之為“詞中老杜”,在音律上更稱其是“兩宋之間,一人而已”。在這樣的高度上來看,王國維對周邦彥的這首《青玉案》自然是有些難以認(rèn)同了。不過,王國維雖然有疑問,但仍是謹(jǐn)慎的。所謂“非美成所宜有”,一方面,可能懷疑是他人之作混入周邦彥集中;另一方面,也可能是對周邦彥失去分寸寫下這類作品的批評之意。至其《清真先生遺事》則將此句改為“決非先生作”了,其始疑終斷的過程是清晰的。
二二
溫飛卿《菩薩蠻》:“雨后卻斜陽。杏花零落香?!雹偕儆沃坝赈欧疾菪标?。杏花零落燕泥香”②,雖自此脫胎,而實有出藍(lán)之妙。
【注釋】
①“雨后”二句:出自唐代詞人溫庭筠《菩薩蠻》:“南園滿地堆輕絮。愁聞一霎清明雨。雨后卻斜陽。杏花零落香。無言勻睡臉。枕上屏山掩。時節(jié)欲黃昏。無聊獨(dú)倚門?!?br />②“雨馀”二句:出自北宋詞人秦觀《畫堂春》:“東風(fēng)吹柳日初長。雨馀芳草斜陽。杏花零落燕泥香。睡損紅妝。寶篆煙消龍鳳,畫屏云鎖瀟湘。夜寒微透薄羅裳。無限思量。”
【評析】
前一則言全篇點化之例,此則言詞句點化之例。王國維認(rèn)為秦觀的“雨馀”二句雖然是由溫庭筠“雨后”二句點化而來,但其藝術(shù)效果反而在溫庭筠原句之上。可能是限于《菩薩蠻》的句式,溫庭筠只寫了斜陽、杏花兩個意象,而秦觀則寫了芳草、斜陽、杏花、燕泥四個意象。所以,兩人雖然都將這些意象置于“雨后”這一背景之下,但形成的畫面感卻有豐富和單薄的對比;再則,雨后斜陽、杏花零落的景象,畢竟比較空泛,但秦觀前加一個“芳草”將空泛的意象收束在草地上,后加一個“燕泥”,將杏花的香味帶到了燕泥上,畫面的整體感明顯增強(qiáng),是典型的“借古人之境界為我之境界”。王國維的“出藍(lán)”之評,我認(rèn)為是準(zhǔn)確的。
二三
【原文】
白石尚有骨,玉田則一乞人耳。
【評析】
此則評判姜夔與張炎二人高低,此在王國維的語境中,不過是在等而下之的詞人中再加序列而已。在南宋詞人中,王國維只對辛棄疾評價甚高,而對吳文英、張炎等,評價最低。姜夔的地位在南宋,在王國維看來,應(yīng)該是介于辛棄疾與張炎等人之間,所以《人間詞話》對姜夔贊彈均有,既有“古今詞人格調(diào)之高,無如白石”的贊譽(yù),也有“南宋詞人,白石有格而無情”、“自石雖似蟬蛻塵埃,然終不免局促轅下”的譏評。王國維此則所說的“骨”,在內(nèi)涵上應(yīng)該近乎“格”,因為其詞的“清空”特征確實令人神遠(yuǎn)。但姜夔畢竟在人品與詞風(fēng)方面存在著差距,這當(dāng)然根源于其“局促轅下”的幕僚身份。不過,與姜夔的近乎“狷者”不同,張炎就更接近“鄉(xiāng)愿”了。因為張炎“不肯換意”的特點尤為明顯,而不具備創(chuàng)意之才的詞人則必然要多借鑒他人之意,王國維所謂“乞”應(yīng)該主要就是指在意思上的承襲。此則勉強(qiáng)稱贊姜夔,大力抨擊張炎,目標(biāo)當(dāng)是針對“家白石而戶玉田”的浙西詞派。
二四
【原文】
美成詞多作態(tài),故不是大家氣象。若同叔、永叔雖不作態(tài),而一笑百媚生矣。此天才與人力之別也。
【評析】
此則以周邦彥為例,說明“自然”是天才的重要表現(xiàn)特征。在《人間詞話》中,周邦彥雖然以“言情體物,窮極工巧”而列入第一流詞人之列,但周邦彥詞創(chuàng)意之才少、多用替代字、缺乏深遠(yuǎn)之致等不足,仍時時動搖著他在王國維心目中的地位。此則王國維批評周邦彥詞“多作態(tài)”,當(dāng)是針對周邦彥言情體物方面窮極工巧的負(fù)面作用而言的。其實,“工巧”本身就不是大家氣象,自然中流出韻味才是他人難以企及的地方。王國維認(rèn)為晏殊與歐陽修的詞就在自然中呈現(xiàn)出韻味,而且這種韻味就好像女子的媚態(tài),不是裝扮出來,而是在一笑之間不自覺地流淌出來。人力苦思所能達(dá)到的境界,遠(yuǎn)不及天才隨意揮灑之間所體現(xiàn)的從容自如的境界。至于周邦彥詞為何多作態(tài),為何難具大家氣象?這可以與王國維在其著名的“出入說”中批評周邦彥“能入而不能出”的創(chuàng)作方式聯(lián)系起來看,也可以在王國維將周邦彥詞列入“常人之境界”的境界歸屬中找到答案。
二五
【原文】
周介存謂:“白石以詩法入詞,門徑淺狹,如孫過庭書,但便后人模仿?!雹儆柚^近人所以崇拜玉田,亦由于此。
【注釋】
①“白石”四句:出自清代詞學(xué)家周濟(jì)《介存齋論詞雜著》。孫過庭(約645—約703),字虔禮,陳留(今屬河南省)人,唐代書法家,著有《書譜》等。
【評析】
此則言近人模仿張炎詞風(fēng),乃是出于避難就易的心理。此意已先見于周濟(jì)《介存齋論詞雜著》。周濟(jì)批評姜夔好以詩歌句法入詞,其實是自收身段、自限門徑,即如唐代書法家孫過庭,在草書上得王羲之、王獻(xiàn)之父子之法。其實這并非大家路數(shù)。但何以姜夔、孫過庭能同樣受到追捧呢?因為這種淺狹的門徑方便后人模仿而已。王國維認(rèn)為近人好模仿張炎,也是因為張炎的門徑淺仄而已。王國維對張炎的這一番批評以及對近人師法張炎的風(fēng)氣的批判,明顯受到了周濟(jì)的影響。周濟(jì)在《介存齋論詞雜著》中說:“玉田近人所最尊奉,才情詣力亦不后諸人。終覺積谷作米,把纜放船,無開闊手段?!逑乃圆患扒叭颂?,只在字句上著功夫,不肯換意?!讼矊W(xué)玉田,亦為修飾字句易,換意難?!蓖鯂S似乎面臨與周濟(jì)相似的境地,所以對周濟(jì)之言戚戚有感。從更深刻的意義上說,王國維是對當(dāng)時學(xué)詞風(fēng)氣貪求平易的一種批評。《人間詞話》(初刊本)第四三則云:“近人祖南宋而祧北宋,以南宋之詞可學(xué),北宋不可學(xué)也。學(xué)南宋者,不祖白石,則祖夢窗,以白石、夢窗可學(xué),幼安不可學(xué)也。學(xué)幼安者率祖其粗獷、滑稽,以其粗獷、滑稽處可學(xué),佳處不可學(xué)也?!逼渚衽c此則可以相通。
二六
【原文】
予于詞,于五代喜李后主、馮正中而不喜《花間》。于北宋喜同叔、永叔、子瞻、少游而不喜美成。于南宋只愛稼軒一人,而最惡夢窗、玉田。介存此選①,頗多不當(dāng)人意之處。然其論詞則頗多獨(dú)到之語。始有知天下固有具眼人,非予一人之私見也。
【注釋】
①介存此選:即周濟(jì)輯《詞辨》二卷。
【評析】
此則評詞之語,最初由陳乃乾從王國維舊藏《詞辨》眉批中錄出,發(fā)表在徐調(diào)孚注《人間詞話》開明書店1947年的第二版中。因為一般讀者難以接觸到王國維舊藏原本,故文字也一直以陳乃乾所錄出者為準(zhǔn)。1977年,日本學(xué)者榎一雄將日本東洋文庫所藏王國維手抄手校的二十五種詞曲書跋文整理后發(fā)表在《東洋文庫書報》第八號,其中第十九種即是“《周氏詞辨》二卷、《介存齋論詞雜著》一卷”。據(jù)榎一雄錄出之王國維原跋,雖與陳乃乾錄出文字基本相同,但也偶有點串,本則乃以榎一雄錄出文字為準(zhǔn)。
此跋言自己對不同時代詞人的喜好,兼論選詞與論詞不一致的情況。王國維將詞人大體分為喜歡、不喜歡、最惡三種類型。五代之李煜、馮延巳,北宋之晏殊、歐陽修、蘇軾、秦觀,南宋之辛棄疾,都是屬于被喜歡的詞人;《花間集》中溫庭筠、韋莊等詞人,北宋周邦彥,屬于不被喜歡的詞人;南宋吳文英和張炎,則是被列為最惡的詞人。王國維雖然用了“喜”、“不喜”、“最惡”這樣帶有感性色彩的語言,但這其實與他在《人間詞話》的評述態(tài)度也是頗為一致的。只是周邦彥算是個例外,因為王國維不僅在《人間詞話》中將其列入第一流詞人的行列,而且在此后撰述的《清真先生遺事》中將其譽(yù)為“詞中老杜”,而此則卻直言“不喜美成”,可能只是在撰述詞話前的一些初步印象而已。
此則后半評述周濟(jì)選詞與論詞不平衡的現(xiàn)象,看似與前半關(guān)系不大,其實也是在一定程度上為自己對詞人的喜惡之情提供理論來源。周濟(jì)《介存齋論詞雜著》中的許多言論對王國維都產(chǎn)生了直接的影響,《人間詞話》明引暗用之處即甚多。但王國維對其選詞卻不敢茍同,這里的所謂“介存此選”,即指周濟(jì)編選的《詞辨》一書,其與后來編選的《宋四家詞選》一書宗旨大體相似,而周濟(jì)在后一選本中所提出的“問途碧山,歷夢窗、稼軒,以還清真之渾化”的學(xué)詞路徑,在王國維看來是路數(shù)有誤。當(dāng)然,到了王國維撰述《清真先生遺事》之時,可能對周濟(jì)將周邦彥懸為學(xué)詞的最高境界就會表示認(rèn)同了。
二七
【原文】
王君靜安將刊其所為《人間詞》,詒書告余曰:“知我詞者莫如子,敘之亦莫如子宜?!庇嗯c君處十年矣。比年以來,君頗以詞自娛。余雖不能詞,然喜讀詞。每夜漏始下,一燈熒然,玩古人之作,未嘗不與君共。君成一闋,易一字,未嘗不以訊余。既而暌離,茍有所作,未嘗不郵以示余也。然則,余于君之詞,又烏可以無言乎?夫自南宋以后,斯道之不振久矣!元、明及國初諸老,非無警句也,然不免乎局促者,氣困于雕琢也。嘉、道以后之詞,非不諧美也,然無救于淺薄者,意竭于摹擬也。君之于詞,于五代喜李后主、馮正中,于北宋喜永叔、子瞻、少游、美成,于南宋除稼軒、白石外,所嗜蓋鮮矣。尤痛詆夢窗、玉田。謂夢窗砌字,玉田壘句。一雕琢,一敷衍。其病不同,而同歸于淺薄。六百年來詞之不振,實自此始。其持論如此。及讀君自所為詞,則誠往復(fù)幽咽,動搖人心,快而沉,直而能曲,不屑屑于言詞之末,而名句間出,殆往往度越前人。至其言近而指遠(yuǎn),意決而辭婉,自永叔以后,殆未有工如君者也。君始為詞時,亦不自意其至此,而卒至此者,天也,非人之所能為也。若夫觀物之微,托興之深,則又君詩詞之特色。求之古代作者,罕有倫比。嗚呼!不勝古人,不足以與古人并,君其知之矣。世有疑余言者乎,則何不取古人之詞,與君詞比類而觀之也?光緒丙午三月,山陰樊志厚敘。
【評析】
此《人間詞甲稿序》乃王國維自作,羅振常曾親見樊志厚拆閱王國維從蘇州來信中夾存此序,樊志厚不過是署名而已。因為是模擬樊志厚的口吻而寫,所以此序第一部分乃從樊志厚的角度追溯兩人十年來讀詞、作詞之經(jīng)歷;第二部分是論述詞史發(fā)展及王國維對詞人的取舍,其基本判斷即見于后來完成的《人間詞話》中;第三部分是以樊志厚的口氣評價王國維的填詞成就。
因為預(yù)設(shè)作者是樊志厚,所以第一部分便從兩人的交往說起。在將近十年的交往中,王國維以詞自娛,而樊志厚也好讀詞。兩人更是常常一起讀古人之詞,王國維的詞學(xué)觀念很可能也是在這種共同讀詞的過程中,在彼此的討論中形成的,則樊志厚對王國維詞學(xué)觀念的影響也是不可否認(rèn)的。樊志厚對王國維詞作修訂所提供的意見,也應(yīng)該是切實的,而且這種修訂在兩人分別的時候依然以郵件的方式進(jìn)行著。詞序雖然是王國維代擬的,但這一部分應(yīng)該是有充分的事實依據(jù)的。
第二部分論詞史發(fā)展及王國維對詞人的取舍,其中當(dāng)也部分地包含著樊志厚的若干意見。序言先從南宋說起,而歸結(jié)到“六百年來詞之不振,實自此始”。接下來元、明與清初之詞,雖也有名句,但總體上流于雕琢,格調(diào)不高。清代乾隆、嘉慶以后的詞,看似諧美,但因為模擬成習(xí),終成淺薄。這是王國維對南宋以后詞的一個基本定位。而對于南宋以前的詞,序言只是將王國維喜好與厭惡的詞人列出名單。五代的李煜、馮延巳,北宋的歐陽修、蘇軾、秦觀、周邦彥,南宋的辛棄疾與姜夔都是王國維喜歡的詞人。這里有兩個人需要注意:其一是周邦彥。王國維在《詞辨》的眉批中曾經(jīng)明確說過“不喜美成”的話,如何這里卻將周邦彥列入喜歡的名單呢?這應(yīng)該與王國維詞學(xué)觀念的變化有關(guān)。就《人間詞話》的撰述而言,王國維對周邦彥也是喜惡參半的,而在后來所撰述的《清真先生遺事》中,則對周邦彥已近乎膜拜了。所以序言中直言喜歡周邦彥,并沒有什么值得奇怪的。其二是姜夔。王國維在《詞辨》眉批和《人間詞話》中,對姜夔的批評都頗為犀利,如認(rèn)為其寫景隔,為人狷,等等。而這里卻將其與辛棄疾并列為南宋所欣賞的兩個詞人之列。這只能說明王國維的詞學(xué)觀念是處于變化之中的。姜夔的詞雖然問題多多,但其富有格調(diào),卻是王國維所認(rèn)同的審美趣味所在。所以在不同的語境中,隨著關(guān)注中心的不同,喜惡的感情也會隨之變化。序言說及王國維痛詆吳文英的雕琢字面、張炎的敷衍意旨,參諸王國維的詞學(xué)著述,這個思想倒是一以貫之的。
畢竟是為《人間詞》作序,所以序言在縷述兩人交往、略述王國維詞學(xué)觀念之后,便自然切入到對王國維詞的評價上。序言不吝贊美,約分四端:其一,觀物細(xì)微,托興遙深,能入而善出,兼具生氣與高致;其二,情感盤旋而郁結(jié),得沉著與痛快之致,故有動搖人心的藝術(shù)魅力;其三,格調(diào)高遠(yuǎn),名句間出,饒有境界之美;其四,語言婉轉(zhuǎn)而自然,用意深至而有力度,具有深遠(yuǎn)之致。這四點評價如果與《人間詞話》對詞的體性的界定對勘,其實就是認(rèn)為王國維的詞符合詞體“深美閎約”、“要眇宜修”的體制特點,具有境界之美。序言對王國維詞的定位頗高,認(rèn)為其成就可直接北宋之歐陽修,完全可以與古代詞人相提并論。而王國維詞之所以能有如此成就,完全是天才的作用所致,所以才能“不屑屑于言詞之末”,而具有“大家氣象”。王國維這一對自己創(chuàng)作的自信與其《人間詞話》對其提出“境界說”的自信,精神頗為一致。但實事求是說,王國維的自我評價不免過高了。尤其是《人間詞甲稿》中詞多以哲理入詞,與古人多斟酌于情景之間而得其意境之美,路數(shù)已有一定的差異。如果就“創(chuàng)意”而言,倒是頗有值得稱道之處的。
此序雖是王國維手筆,但王國維也確實曾有敦請樊志厚作序之舉。故序言開頭數(shù)句:“王君靜安將刊其所為《人間詞》,詒書告余曰:‘知我詞者莫如子,敘之亦莫如子宜?!睉?yīng)是契合事實的。與王國維、樊志厚交往甚密,并始終知曉此事的羅振常大約在二十世紀(jì)三十年代末曾特撰〈人間詞甲稿·序〉跋》略述其序成經(jīng)過。其言曰:“樊少泉茂才(炳清),與人間同肄業(yè)東文學(xué)校,交甚契。顧體羸多病,怠于進(jìn)取。嘗自憾志行薄弱,遂更名‘志厚’,字抗甫,故《序》后所署如此(其后仍用原名)。時人間在吳門師范校授文學(xué),先其來書,謂詞稿將寫定,丐樊作序。樊應(yīng)之,延不屬稿。一日,詞稿郵至,余與樊君開緘共讀,而前已有《序》。來書云:《序》未署名,試猜度為何人作?宜署何人名則署之。樊讀竟大笑,遂援筆書己名。蓋知樊性懶,此《序》未可以歲月期,遂代為之也?!瓡r人間方究哲學(xué),靜觀人生哀樂,感慨系之,而《甲稿》詞中‘人間’字凡十馀見。故以名其詞云。”羅振常不僅講述了王國維約請樊志厚作序,又因樊志厚性疏懶而序未可以歲月期,遂援筆自作之事,而且將“樊志厚”的得名經(jīng)過、署名原因以及王國維何以用“人間”名其詞集諸事一一交代清楚。故關(guān)于此序之作者問題,已沒有再爭論的必要了。
二八
【原文】
去歲夏,王君靜安集其所為詞,得六十馀闋,名曰《人間詞甲稿》,余既敘而行之矣。今冬,復(fù)匯所作詞為《乙稿》,丐余為之?dāng)?。余其敢辭。乃稱曰:文學(xué)之事,其內(nèi)足以攄己,而外足以感人者,意與境二者而已。上焉者意與境渾,其次或以境勝,或以意勝。茍缺其一,不足以言文學(xué)。原夫文學(xué)之所以有意境者,以其能觀也。出于觀我者,意馀于境。而出于觀物者,境多于意。然非物無以見我,而觀我之時,又自有我在。故二者?;ハ噱e綜,能有所偏重,而不能有所偏廢也。文學(xué)之工不工,亦視其意境之有無與其深淺而已。自夫人不能觀古人之所觀,而徒學(xué)古人之所作,于是始有偽文學(xué)。學(xué)者便之,相尚以辭,相習(xí)以模擬,遂不復(fù)知意境之為何物,豈不悲哉!茍持此以觀古今人之詞,則其得失,可得而言焉。溫、韋之精艷,所以不如正中者,意境有深淺也?!吨橛瘛匪赃d《六一》,《小山》所以愧《淮?!氛?,意境異也。美成晚出,始以辭采擅長,然終不失為北宋人之詞者,有意境也。南宋詞人之有意境者,惟一稼軒,然亦若不欲以意境勝。白石之詞,氣體雅健耳,至于意境,則去北宋人遠(yuǎn)甚。及夢窗、玉田出,并不求諸氣體,而惟文字之是務(wù),于是詞之道熄矣。自元迄明,益以不振。至于國朝,而納蘭侍衛(wèi)以天賦之才,崛起于方興之族。其所為詞,悲涼頑艷,獨(dú)有得于意境之深,可謂豪杰之士,奮乎百世之下者矣。同時朱、陳,既非勁敵;后世項、蔣,尤難鼎足。至乾、嘉以降,審乎體格韻律之間者愈微,而意味之溢于字句之表者愈淺。豈非拘泥文字,而不求諸意境之失歟?抑觀我觀物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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