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上 手定稿 詩詞之道
【原文】
人能于詩詞中不為美刺①投贈②之篇，不使隸事③之句，不用粉飾之字，則于此道已過半矣。
【注釋】
①美刺：即贊美與諷刺。美刺說是漢儒解說《詩經(jīng)》的兩種基本方式，“美”多集中于“頌”詩，“刺”多集中于“風(fēng)”詩。
②投贈：將詩詞作為社交的手段互為贈答呈送。
③隸事：本謂以故事相隸屬，這里理解為堆砌典故。
【譯文】
人能夠在詩詞中不作贊美諷刺、呈遞贈答的篇章，不寫排比典故的句子，不用刻意裝飾的字，那么于作詩詞的方法門徑已得到一半以上了。
【評析】
此則乃承前一則之意，“三不”云云其實正是對言情、寫景、用辭而言的，只是反面立說而已。以此可見王國維立論之周密。
美刺說本是漢儒解說《詩經(jīng)》的基本范式，著重揭示其在比興創(chuàng)作方式之中所包含的或頌揚先圣或譏諷現(xiàn)實的用意，實際上是從政治、倫理、道德等角度將《詩經(jīng)》從“文學(xué)”的層面剝離出來。王國維反對詩人寫美刺之篇，乃是將文學(xué)回歸到文學(xué)本身之意。詩詞所重在抒發(fā)一己之感情，講究審美的純粹意義，一旦陷入美刺的領(lǐng)域，就淪為政治、倫理的機械宣傳了，其對“文學(xué)”意義的侵蝕也就不可避免。
“投贈”云云是針對“偽文學(xué)”而言的。唐宋以來的干謁投贈之風(fēng)，因為帶著明顯的功利色彩，所以往往有抑揚過甚之處，充斥著虛情假意。王國維提倡境界說，以真景物、真感情為底蘊。而投贈之作恰恰失卻了文學(xué)最重要的“真”，故為王國維深加貶斥。
“隸事之句”與“粉飾之字”，則違背了“其辭脫口而出”的原則。因為無論是用典還是修辭，都可能在一定程度上損害到語言的生動和鮮明，更遑論即興的創(chuàng)作方式了。用典使當(dāng)下鮮活的意思要通過歷史意象才能得以領(lǐng)會，這種當(dāng)下與歷史的結(jié)合不可能達到完全的契合程度，所以必定會帶來作品意義的部分流失，典故的本意也必然會遮蔽掉當(dāng)下感悟的部分意義。而粉飾之字則更在表象上妨礙了意義的彰顯，失去了自然、真實的意味，所以也為王國維所不滿。
當(dāng)然，王國維說能做到這“三不”，便能于詩詞之道“過半”，也顯得過于樂觀了。事實上，純粹文學(xué)的審美并不是不美刺、不隸事、不粉飾，而是如何美刺、如何隸事、如何修飾。自然固然是一種美，適宜的創(chuàng)作技巧和修辭方式，也同樣能造就一種文學(xué)的美。其中關(guān)鍵固在于作者創(chuàng)作素養(yǎng)是否高超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