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上 手定稿 詩詞有題而詩詞亡
【原文】
詩之《三百篇》①、《十九首》②，詞之五代、北宋，皆無題也。非無題也，詩詞中之意，不能以題盡之也。自《花庵》③、《草堂》④每調(diào)立題，并古人無題之詞亦為之作題。如觀一幅佳山水，而即日此某山某河，可乎？詩有題而詩亡，詞有題而詞亡。然中材之士，鮮能知此而自振拔者也。
【注釋】
①《三百篇》：即《詩經(jīng)》之別稱，因其有詩三百零五首，故約以成數(shù)而稱之為《三百篇》，亦稱《詩三百》。
②《十九首》：即《古詩十九首》，為東漢末年無名氏文人所作五言詩的合稱，初名《古詩》，因其數(shù)量為十九首，故后世多稱《古詩十九首》，省稱《十九首》。
③《花庵》：即《花庵詞選》，亦名《絕妙詞選》，南宋黃升編選，共二十卷，選詞一千多首。前十卷為《唐宋諸賢絕妙詞選》，后十卷為《中興以來絕妙詞選》。所選各家系以小傳，間附評語，頗具卓識。
④《草堂》：即《草堂詩馀》，南宋何士信編選，共四卷，選錄唐五代宋詞三百六十七首，以宋代柳永、蘇軾、秦觀、周邦彥四家詞為最多。按內(nèi)容分為四季、節(jié)序、天文、地理、人物、器皿等十一類，詞下系以作者名，少量詞句下有注，詞后多附錄各家詞話。此書宋刊本已佚，今存最早為元代刊本。
【譯文】
詩中的《詩經(jīng)》三百篇、古詩十九首，詞中的五代、北宋人作品，都是沒有題目的。不是沒有題目，是詩詞中的意思不能夠完全通過題目來包攬概括。自從《花庵詞選》《草堂詩余》每調(diào)設(shè)立題目，連古人沒有題目的詞也為它們擬立題目，如同賞觀一幅好的山水畫，卻一定要說畫的是某山某河，妥當(dāng)嗎？詩有了題詩就衰亡，詞有了題詞就衰亡。但是中等才能的人，很少能知道這個道理而自覺地奮起脫離這一習(xí)慣。
【評析】
此則看似討論詩詞有題與無題的關(guān)系，實際上是強調(diào)“意”的“深遠之致”問題，仍可回到詩詞言外之意的話題中來。王國維認為《詩經(jīng)》《古詩十九首》、五代北宋之詞都無題，這種“無題”并非是沒有主旨，而是無法找到能概括內(nèi)容的題目，或者說勉強立一題目，反而將作品中所包含的豐厚意味限制住了，所以王國維說詩詞的無題是因為“不能以題盡之”的意思。因為詩詞語短情長，其意蘊以帶有開放性和聯(lián)想空間為上。所以王國維主張詩詞的“無題”，不僅僅是強調(diào)有題無題的形式問題，而是在強調(diào)一種屬于詩詞特有的文體韻味。不過，王國維為了強化立論的氣勢，不免也有出語倉促之處，譬如北宋詞中“有題”的現(xiàn)象就是不一而見的，如蘇軾詞更是以有題為主，則概將北宋詞說為“無題”，就顯得草率了。
王國維特別提到的《花庵詞選》《草堂詩馀》兩部詞選，其擅自立題現(xiàn)象確實比較突出。如《草堂詩馀》本為坊間歌唱而編選，為了方便歌伎根據(jù)情境選擇曲詞，故有季節(jié)、節(jié)序等分類，而每首作品之下更有將這種季節(jié)和節(jié)序具體化的現(xiàn)象，這是出于演唱功能的需要。其實這種編排和點題多是姑妄言之，帶有實用意義。只是后人往往根據(jù)編者所加的題目去理解作品之意，恐怕編者當(dāng)初也未料到。王國維認為讀詩讀詞，就好像看一幅精美的山水畫，觀者但憑想象，感受其山水之形、山水之美就足夠了，不一定要明確指出具體是某山某水。王國維的這一理念當(dāng)然是有道理的，但其實點名某山某水，同樣也不妨礙有想象力和審美能力的觀眾去聯(lián)想到更多的審美空間。只是“中材之士”往往會受這種有題的情況局限而已。
“詩有題而詩亡，詞有題而詞亡”。王國維的這一“判斷”，我們自然不能過于質(zhì)實去理解，因為王國維無非是以一種強力判斷來強力反對“有題”——特別是后人擅自加題的現(xiàn)象而已。事實上，王國維自己的詩詞有題的現(xiàn)象就不是偶然的。但從另外一個角度來說，一味以“無題”的形式來形成作品意旨的開放現(xiàn)象，也并非是上策。既然“有題”能限制“中材之士”的意義聯(lián)想，則“無題”是否同樣會讓“中材之士”的意義聯(lián)想茫然無歸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