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上 手定稿 詞未必易于詩
【原文】
陸放翁《花間集》謂：“唐季五代，詩愈卑，而倚聲者輒簡古可愛。……能此不能彼，未可以理推也?！雹佟短嵋发隈g之謂：猶能舉七十斤者，舉百斤則蹶，舉五十斤則運掉自如。③其言甚辨。然謂詞必易于詩，余未敢信。善乎陳臥子④之言曰：“宋人不知詩而強(qiáng)作詩，故終宋之世無詩?！黄錃g愉愁苦之致，動于中而不能抑者，類發(fā)于詩馀，故其所造獨工?！雹菸宕~之所以獨勝，亦以此也。
【注釋】
①“唐季”數(shù)句：出自南宋詞人陸游《花間集·跋》：“唐自大中后，詩家日趣淺薄，其間杰出者亦不復(fù)有前輩閎妙渾厚之作，久而自厭，然梏于俗尚，不能拔出。會有倚聲作詞者，本欲酒間易曉，頗擺落故態(tài)，適與六朝跌宕意氣差近，此集所載是也。故歷唐季五代，詩愈卑而倚聲輒簡古可愛?！P墨馳騁則一，能此而不能彼，未易以理推也?！蓖鯂S將“未易”誤/>-->來越卑下，而填詞作品卻簡練古樸，令人可愛。能夠作詞而不能作詩，沒法用道理去推論?！薄端膸烊珪偰刻嵋否g斥陸游說：“這好比能夠舉起七十斤的人，舉一百斤就摔倒了，舉五十斤就運轉(zhuǎn)自如?！边@些話講得很明白。但是說作詞一定比作詩容易，我不敢相信。還是陳子龍說得好：“宋人不知詩而勉強(qiáng)作詩，所以整個宋代沒有詩。但是他們歡樂愉快、愁苦怨恨的情感，在心中涌動而無法抑制的，大部分通過詞來表達(dá)，所以他們作的詞特別精致?！蔽宕~所以特別有成就，也是因為這個道理。
【評析】
此則在引述與辨析中，探討文體嬗變之規(guī)律，隱含著“一代有一代之文學(xué)”之觀念。
陸游《花間集·跋》注意到晚唐五代詞體漸盛，卻正是詩體委靡之時，所以提出了一時代文學(xué)創(chuàng)作“能此不能彼”的問題。也就是說，一個時代某一種新文體的興盛，往往意味著舊文體的衰落。與此相關(guān)的是：一個詩人在某一種文體上的擅長也常常意味著在別的文體上的陌生。陸游雖然說“未易以理推也”，其實他的“能此不能彼”也已經(jīng)大致地說出了這個“理”了。
《四庫全書總目》對陸游跋文的辯駁，其實已經(jīng)偏離了陸游的本意。以舉重為例來說明寫詩就好像能舉七十斤的人來舉一百斤的物體，故會感到吃力，而填詞就好像只要舉五十斤的東西，自然會很輕松，以此來說明詩難詞易的道理。王國維一方面認(rèn)為就舉重本身而言，四庫館臣的說法堪稱“甚辯”；但另一方面又認(rèn)為以此來說明詩詞之難易輕重，就不免流于妄談了。他援引陳子龍《王介人詩馀序》分析宋代詩詞興替的原因來作為自己立說的依據(jù)。陳子龍認(rèn)為宋詞的成就之所以在宋詩之上，就在于宋人對詩歌的定位發(fā)生了問題，他們沒有充分重視情感與詩歌的關(guān)系，將議論說理作為詩歌的本質(zhì)，而將喜怒哀樂之情傾注到詞體之中，所以“無意”中促成了宋詞的發(fā)達(dá)。陳子龍以情感為本位來分析宋代詩詞之不同，自蘊其理。但宋詩的議論化其實也是詩體發(fā)展的一種必然，也具有同樣的文體意義。陳子龍在這方面過于拘于傳統(tǒng)了，故其立說有欠通透之處。王國維并非專門探討宋代詩詞之高下，他只是擇取陳子龍在詩詞上堅持的情感本體論，來為自己的文體更替規(guī)律作一旁證而已。他將五代詞的繁盛與宋詞的繁盛相并而論，認(rèn)為也體現(xiàn)了這一規(guī)律。就這一點而言，王國維的學(xué)理是自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