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上 手定稿 姜夔寫景之作，終隔一層
【原文】
白石寫景之作，如“二十四橋仍在，波心蕩、冷月無聲”①、“數(shù)峰清苦，商略黃昏雨”②、“高樹晚蟬，說西風(fēng)消息”③，雖格韻高絕，然如霧里看花，終隔一層。梅溪、夢窗諸家寫景之病，皆在一“隔”字。北宋風(fēng)流，渡江遂絕。抑真有運會存乎其間耶？
【注釋】
①“二十四橋”二句：出自南宋詞人姜夔的《揚州慢》：“淳熙丙申至日，予過維揚。夜雪初霽，薺麥彌望。入其城，則四顧蕭條，寒水自碧。暮色漸起，戍角悲吟。予懷愴然，感慨今昔，因自度此曲。千巖老人以為有黍離之悲也?；醋竺?，竹西佳處，解鞍少駐初程。過春風(fēng)十里，盡薺麥青青。自胡馬、窺江去后，廢池喬木，猶厭言兵。漸黃昏清角，吹寒都在空城。杜郎俊賞，算而今、重到須驚。縱豆蔻詞工，青樓夢好，難賦深情。二十四橋仍在，波心蕩、冷月無聲。念橋邊紅藥，年年知為誰生？”
②“數(shù)峰”二句：出自南宋詞人姜夔《點絳唇》：“燕雁無心，太湖西畔隨云去。數(shù)峰清苦，商略黃昏雨。第四橋邊，擬共天隨往。今何許。憑欄懷古，殘柳參差舞?！?br />③“高樹”二句：出自南宋詞人姜夔《惜紅衣》：“簟枕邀涼，琴書換日，睡馀無力。細(xì)灑冰泉，并刀破甘碧。墻頭喚酒，誰問訊城南詩客。岑寂。高柳晚蟬，說西風(fēng)消息。虹梁水陌，魚浪吹香，紅衣半狼籍。維舟試望故國。眇天北。可惜渚邊沙外，不共美人游歷。問甚時同賦，三十六陂秋色?！?br />【譯文】
姜夔寫景的作品，如“二十四橋仍在，波心蕩、冷月無聲”，“數(shù)峰清苦，商略黃昏雨”，“高樹晚蟬，說西風(fēng)消息”，雖然格調(diào)韻味高到極點，但是如同霧中看花，畢竟隔了一層。史達(dá)祖、吳文英等人寫景的不足，都在一個“隔”字。北宋詞人的風(fēng)韻，宋南渡后于是絕跡。也許是真的有時運機會存在中間嗎？
【評析】
此則評述南宋諸家寫景之病，宗旨在為其從整體上推崇北宋貶抑南宋提供理論支持?！氨彼物L(fēng)流，渡江遂絕”八字，乃露出真相者。所以雖然只是列舉了姜夔詞句來作為“隔”的范例，但“梅溪、夢窗諸家”云云乃以此涵蓋南宋一代之意。
姜夔的“二十四橋”二句，以舊橋、輕波、冷月構(gòu)成一幅揚州戰(zhàn)后蕭條冷清景況，在凄清寂寥的畫面中寄寓了姜夔的沉痛之情。月光本無所謂冷熱，更無所謂有無聲音，但姜夔前綴一“冷”字，后綴以“無聲”二字，堪稱無理而妙?！皵?shù)峰”二句寫黃昏欲雨，數(shù)峰無法如燕雁一樣隨云而去，所以只能無奈地“商略”著對策?！案邩洹倍鋵懬锛緷u臨，棲居高樹的晚蟬在凄涼的鳴叫聲中包含著對秋季將至的驚恐之意。三處句子都帶有擬人的意味，景物中移入了詞人的感情，而且這種感情都偏于沉痛和憂慮不安方面，所以被王國維譽為“格韻高絕”。但從另外一個角度而言，這種擬人的方式也淡化了所描寫景物的具體形態(tài)，帶有意象化甚至抽象化的特征。所以，講究描寫景物要直觀鮮明的王國維，便對此不滿了。所謂“如霧里看花，終隔一層”，正是因為姜夔的這種創(chuàng)作方式弱化了景物描寫的直觀性，而強化了景物的抒情性，王國維稱之為“隔”，原因在此。
在此則結(jié)尾，王國維又提及史達(dá)祖和吳文英諸家，大意在說明如姜夔這種寫景方式，乃是南宋特別是宋末詞人之通病。也許正因為王國維的感覺是如此強烈，所以他認(rèn)為北宋詞的風(fēng)流俊逸就再也不能渡江而至南宋了，這里面存在著一種“運會”。在王國維的語境中，這種“運會”其實就是指的文體發(fā)展的規(guī)律。規(guī)律既是如此，王國維也就徒嘆奈何了。不過，王國維的沉重一嘆之中，其實也包含著他個人在審美上的局限的，因為“霧里看花”的美被排斥在他的審美視野之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