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代史宦官傳序(歐陽修)

◇原文

自古宦者亂人之國，其源深于女禍。女，色而已;宦者之害，非一端也①。蓋其用事也近而習(xí)，其為心也專而忍②。能以小善中人之意，小信固人之心，使人主必信而親之。待其已信，然后懼以禍福而把持之。雖有忠臣、碩士列于朝廷，而人主以為去己疏遠(yuǎn)，不若起居飲食、前后左右之親為可恃也③。故前后左右者日益親，則忠臣、碩士日益疏，而人主之勢日益孤。勢孤，則懼禍之心日益切，而把持者日益牢。安危出其喜怒，禍患伏于帷闥，則向之所謂可恃者，乃所以為患也④。

患已深而覺之，欲與疏遠(yuǎn)之臣圖左右之親近，緩之則養(yǎng)禍而益深，急之則挾人主以為質(zhì)⑤。雖有圣智，不能與謀。謀之而不可為，為之而不可成。至其甚，則俱傷而兩敗。故其大者亡國，其次亡身，而使奸豪得借以為資而起，至抉其種類，盡殺以快天下之心而后已⑥。以前史所載宦者之禍，常如此者，非一世也。

夫?yàn)槿酥髡?，非欲養(yǎng)禍于內(nèi)，而疏忠臣、碩士于外，蓋其漸積而勢使之然也。夫女色之惑，不幸而不悟，則禍斯及矣。使其一悟，捽而去之可也⑦?；抡咧疄榈?，雖欲悔悟，而勢有不得而去也，唐昭宗之事是已。故曰“深于女禍”者，謂此也?？刹唤湓?

◇注釋

①非一端：意謂宦者的危害，就不只在宦者本身這件事上，即后患無窮。

②近而習(xí)：指宦者日與皇帝親近而且熟悉皇帝的愛好。專而忍：謂宦者為害時其心專橫而殘忍。

③碩士：這里指賢能之士。

④伏于帷闥(tà)：謂禍患潛伏在帷幕宮門之間，即在皇帝身邊。

⑤圖左右之親近：意謂圖謀除掉皇帝左右的宦官親信。

⑥抉其種類：意謂將為害的宦官及其黨羽全部挖取出來。

⑦捽(zuó)而去之：揪住并把她除掉。

◇鑒賞

東漢末年與晚唐時期，宦官弄權(quán)，愈演愈烈，以致先后釀成亡國之禍。歐陽修有鑒于此，特在其《五代史》中為宦者立傳，闡明其害之深，告誡當(dāng)代及后世統(tǒng)治者引以為鑒。本文即為傳前的總評。

文章開篇立意，通過對比，突出宦者亂國深于女禍。在總括宦者的特質(zhì)之后，即隨之層層鋪衍，議論步步深入且緊扣史實(shí)，論證了宦官之禍的嚴(yán)重性及其產(chǎn)生的根源。篇末再從人主角度宕開一筆，引入深層思考。文章的結(jié)尾，又重提女禍之害，再一次與宦者之害作對照，以強(qiáng)調(diào)宦者之禍“深子女禍”的論點(diǎn)，并與開篇相呼應(yīng)。

本文條分縷析，層層演進(jìn)，“猶如引繩，環(huán)環(huán)而轉(zhuǎn)”，從中得出宦官得以亂國的根本原因。又采用一賓一主的襯照手法，事顯而意明，情深而理切，足為后世當(dāng)國者戒。連同傳文在內(nèi)，堪稱“卓犖千古”之文。

◇妙評

歐陽撰五代史，于宦者傳獨(dú)卓犖千古，為后代之戒。通篇如傾水銀于地，而百孔千竅無所不入。其機(jī)圓而其情鬯。

——明·茅坤《唐宋八大家文鈔》卷四

凡文有十?dāng)?shù)轉(zhuǎn)者，其間七分小段落欄束，否則，如游覽山水，而無停頓歇腳處矣。借女色以甚言宦者之禍，非寬女色也。然國家無女禍者，惟宋為然耳。

——清·呂留良《古文精選·歐陽文》

宦者之禍，千古共憤，此篇?dú)v數(shù)所以固寵之故，及人主欲去之難。言言痛切，字字透快，凡為治者，當(dāng)以此為鑒。

——清·唐德宜《古文翼》卷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