嵩岳嫁女 裴航

嵩岳嫁女

三禮田璆者，甚有文，通熟群書，與其友鄧韶博學(xué)相類。皆以人昧，不能彰其明。家于洛陽。元和癸巳歲，中秋望夕，攜觴晚出建春門，期望月于韶別墅。行二三里，遇韶，亦攜觴自東來。駐馬道周，未決所適。有二書生乘驄，復(fù)出建春門。揖璆、韶曰：“二君子挈榼，得非求今夕望月地乎?某弊莊，水竹臺榭，名聞洛下。東南去此三二里。倘能迂轡。冀展傾蓋之分耳。”璆、韶甚愜所望，乃從而往。問其姓氏，多他語對。行數(shù)里，桂輪已升。至一車門，始入甚荒涼，又行數(shù)百步，有異香迎前而來，則豁然真境矣。泉瀑交流，松桂夾道;奇花異草，照燭如晝;好鳥騰翥，和月闋。璆、韶請疾馬飛觴。書生曰：“足下榼中。厥味何如?”璆、韶曰：“乾和五酘，雖上清醍醐，計不加此味也。”書生曰：“某有瑞露之酒，釀于百花之中，不知與足下五酘熟愈耳?！敝^小童曰：“折燭夜一花，傾與二君子嘗?！逼浠ㄋ某龆罴t，圓如小瓶，徑三寸余，綠葉形類杯，觸之有余韻。小童折花至，于竹葉中凡飛數(shù)巡，其味甘香，不可比狀。飲訖，又東南行。數(shù)里至一門，書生揖二客下馬，觴以燭夜花中之余，赍諸從者，飲一杯，皆大醉，各止于戶外。

乃引客入，則有鸞鶴數(shù)十，騰舞來迎。步而前，花轉(zhuǎn)，酒味尤美。其百花皆芳香，壓枝于路傍。凡歷池館堂榭，率皆陳設(shè)盤筵，若有所待，但不留璆、韶坐。璆、韶飲多、行又甚倦，請暫憩盤筵。書生曰：“坐以何難?但不利于君耳?！杯G、韶詰其由。曰：“今夕中天群仙，會于茲岳，籍君神魄，不雜腥膻。請以知禮導(dǎo)升降。此皆神仙位坐，不宜塵觸耳?！毖杂櫍娭北被T亙天，簫韶沸空，駐云母雙車于金堤之上，設(shè)水晶方盤于瑤幄之內(nèi)。群仙方奏霓裳羽衣曲。書生前進，命璆、韶拜夫人。夫人褰帷笑曰：“下域之人，而能知禮，然服食之氣，猶然射人，不可近他貴婿。可各賜薰髓酒一杯?！杯G、韶飲訖，覺肌膚溫潤，稍異常人，呼吸皆異香氣。夫人問左右：“誰人召來?”曰：“衛(wèi)符卿、李八百?！狈蛉嗽唬骸氨懔畲硕哟?。”于是二童引璆、韶于神仙之后縱目。璆問曰：“相者誰?”曰：“劉綱?！薄笆陶哒l?”曰：“茅盈?！睎|鄰女彈箏擊筑者誰?”曰：“麻姑、謝自然?！薄搬⒅凶哒l?”曰：“西王母?！倍碛幸蝗笋{鶴而來，王母曰：“久望?！庇杏衽畣栐唬骸岸Y生來未?”于是引璆、韶進，立于碧玉堂下左。劉君笑曰：“適緣蓮花峰士奏章，事須決遣，尚多未來客，何言久望乎?”王母曰：“奏章事者。有何所為?”曰：“浮梁縣令求延年矣。以其人因賄賂履官，以苛虐為政，生情于案牘，忠恕之道蔑聞，唯錐于貨財，巧為之計更作，自貽覆餗，以促余齡。但以蓮花峰叟，狥從于人，奏章甚懇，特紆死限，量延五年?！杯G問：“劉君誰?”曰：“漢朝天子?！崩m(xù)有一人，駕黃龍，戴黃旗，道以笙歌，從以嬪嫡，及瑤幄而下。王母復(fù)問曰：“李君來何遲?”曰：“為敕龍神設(shè)水旱之計，作彌淮蔡，以殲妖逆。漢主曰：“奈百姓何?”曰：“上帝亦有此問，予一表斷其惑矣?！痹唬骸翱傻寐労?”曰：“不能悉記，略舉大綱耳。其表云：“某縣某，克構(gòu)丕華，德洽兆庶，臨履深薄，匪敢怠荒，不勞師車。平中夏巴蜀之孽，不費天府。掃東吳上黨之妖，九有已見其廓蟻猶固其封疆。若遣時豐人安，是稔群丑。但使年餓厲作，必搖人心。如此倒戈而攻，可以席卷。禍三州之逆黨，所損至微。安六合之疾祲，其利則厚。伏請神龍施水，厲鬼行災(zāi)，由此天誅。以資戰(zhàn)力?！睗h主曰：“表至嘉，弟既允許，可矣前賀誅鋤矣?！睍^璆、韶：“此開元天寶太平之主也。”未頃，聞簫韶自空而來，執(zhí)絳節(jié)者前唱言：“穆天子來，奏樂!”群仙皆起，王母避位拜迎，二主降階，入幄環(huán)坐而飲。王母曰：“何不拉取老軒轅來?”曰：“他今夕主張月宮之宴，非不勤請耳?！蓖跄赣衷唬骸艾幊匾粍e后，陵谷幾遷移，向來觀洛陽東城，已丘墟矣。定鼎門西路，忽焉復(fù)新市朝云。名利如舊，可以悲嘆耳!”穆王把酒，請王母歌。以珊瑚鉤擊盤而歌曰：“勸君酒，為君悲?！鼻乙髟唬骸白詮念l見市朝改，無復(fù)瑤池晏樂心。”王母持杯，穆天子歌曰：“奉君酒，休嘆市朝非。早知無復(fù)瑤池興，悔駕驊騮草草歸?！备杈?，與王母話瑤池舊事。乃重歌一章云：“八馬回乘汗漫風(fēng)，猶思往事憩昭宮。晏移南圃情方洽，樂奏鈞天曲未終。斜漢露凝殘月冷，流霞杯泛曙光紅。昆侖回首不知處，疑是酒酣魂夢中?！蓖跄赋昴绿熳痈柙唬骸耙磺细璎幩疄I，曾留逸足駐征輪。人間甲子周千歲，靈境杯觴初一巡。玉兔銀河終不夜，奇花好樹鎮(zhèn)長春。悄知碧海饒詞句，歌向俗流疑誤人?！本浦翝h武帝，王母又歌曰：“珠露金風(fēng)下界秋，漢家陵樹冷翛翛。當(dāng)時不得仙桃力，尋作浮塵飄隴頭?！睗h主上王母酒曰：“五十余年四海清，自親丹灶得長生。若言盡是仙桃力，看取神仙簿上名?！钡郯丫圃唬骸拔崧劧×钔芨??！泵笥艺賮怼?/p>

令威至，帝又遣子晉吹笙以和，歌曰：“月照驪山露泣花，似悲仙帝早升遐。至今猶有長生鹿，時繞溫泉望翠華?！钡鄢直弥?。王母曰：“應(yīng)須召葉靜能來，唱一曲當(dāng)時事?！膘o能續(xù)至，跪獻帝酒，復(fù)歌曰：“幽薊煙塵別九重，貴妃湯殿罷歌鐘。中宵扈從無全仗，大駕蒼黃發(fā)六龍。妝匣尚留金翡翠，暖池猶浸玉芙蓉。荊榛一閉朝元路，唯有悲風(fēng)吹晚松。”歌竟，帝凄慘良久。諸仙亦慘然。于是黃龍持杯，亦于車前再拜祝曰：“上清神女，玉京仙郎。樂此今夕，和鳴鳳凰。鳳凰和鳴，將翱將翔。與天齊休，慶流無央。”仙郎即以鮫綃五千疋，海人文錦三千端，琉璃琥珀器一百床，明月驪珠各十斛，贈奏樂仙女。乃有四鶴立于車前，載仙郎并相者侍者，兼有寶花臺。俄進法膳，凡數(shù)十味，亦霑及璆、韶。璆、韶飲。有仙女捧玉箱，托紅箋筆硯而至。請催妝詩。于是劉綱詩曰：“玉為質(zhì)兮花為顏，蟬為鬢兮云為鬟。何勞傅粉兮施渥丹，早出娉婷兮縹渺間。”于是茅盈詩云：“水晶帳開銀燭明，風(fēng)搖珠珮連云清。休勻紅粉飾花態(tài)，早駕雙鸞朝玉京。”巢父詩曰：“三星在天銀河回，人間曙色東方來。玉苗瓊?cè)镆嘁艘?，莫使一花沖曉開。”詩既入，內(nèi)有環(huán)珮聲。即有玉女?dāng)?shù)十，引仙郎入帳。召璆、韶行禮。禮畢，二書生復(fù)引璆、韶辭夫人。夫人曰：“非無至寶可以相贈，但爾力不任挈耳?！备髻n延壽酒一杯，曰：“可增人間半甲子?！睆?fù)命衛(wèi)符卿等引還人間，無使歸途寂寞。于是二童引璆、韶而去，折花傾酒，步步惜別。衛(wèi)君謂璆、韶曰：“夫人白日上升，驂鸞駕鶴，在積習(xí)而已。未有積德累仁，抱才蘊學(xué)，卒不享爵祿者，吾未之信。倘吾子塵牢可逾，俗桎可脫，自今十五年后，待子于三十六峰，愿珍重自愛?！睆?fù)出來時車門，握手告別。別訖，行四五步，杳失所在，唯有嵩山。嵯峨倚天。得樵徑而歸。及還家，已歲余。室人招魂葬于北邙之原，墳草宿矣。于是璆、韶棄家室，同入少室山。今不知所在。(出《纂異記》)

裴航

唐長慶中，有裴航秀才，因下第游于鄂渚，謁故舊友人崔相國。值相國贈錢二十萬，遠挈歸于京，因傭巨舟，載于湘漢。同載有樊夫人，乃國色也。言詞問接，帷帳昵洽。航雖親切，無計道達而會面焉。因賂侍妾裊煙，而求達詩一章曰：“同為胡越猶懷想。況遇天仙隔錦屏。倘若玉京朝會去，愿隨鸞鶴入青云。”詩往，久而無答。航數(shù)詰裊煙，煙曰：“娘子見詩若不聞，如何?”航無計。因在道求名醞珍果而獻之。夫人乃使裊煙召航相識。乃褰帷，而玉瑩光寒，花明麗景，云低鬟鬢，月淡修眉，舉止煙霞外人，肯與塵俗為偶。航再拜揖，聐聵良久之。夫人曰：“妾有夫在漢南，將欲棄官而幽棲巖谷，召某一訣耳，深哀草擾，慮不及期，豈更有情留盼他人?的不然耶，但喜與郎君同舟共濟，無以諧謔為意耳?！焙皆唬骸安桓摇！憋嬘櫠鴼w，操比冰霜，不可干冒。夫人后使裊煙持詩一章曰：“一飲瓊漿百感生，玄霜搗盡見云英。藍橋便是神仙窟，何必崎嶇上玉清?！焙接[之?？绽⑴宥眩灰嗖荒芏催_詩之旨趣。后更不復(fù)見，但使裊煙達寒暄而已。遂低襄漢，與使婢挈妝奩，不告辭而去，人不能知其所造。航遍求訪之。滅跡匿形，竟無蹤兆。遂飾妝歸輦下。經(jīng)藍橋驛側(cè)近，因渴甚，遂下道求漿而飲。見茅屋三四間，低而復(fù)隘，有老嫗緝麻苧。航揖之求漿，嫗咄曰：“云英擎一甌漿來，郎君要飲?！焙接犞?，憶樊夫人詩有云英之句，深不自會。俄于葦箔之下。出雙玉手捧瓷，航接飲之，真玉液也，但覺異香氤郁，透于戶外。因還甌，遽揭箔。睹一女子，露裛瓊英，春融雪彩，臉欺膩玉，鬢若濃云。嬌而掩面蔽身，雖紅蘭之隱幽谷，不足比其芳麗也。航驚怛，植足而不能去。因白嫗曰：“某仆馬甚饑，愿憩于此，當(dāng)厚答謝，幸無見阻?！眿炘唬骸叭卫删员??！鼻宜祜埰惋黢R。

良久謂嫗曰：“向睹小娘子，艷麗驚人，姿容擢世，所以躊躕而不能適，愿納厚禮而娶之，可乎?”嫗曰：“渠已許嫁一人，但時未就耳。我今老病，只有此女孫，昨有神仙，遺靈丹一刀圭，但須玉杵臼搗之百日，方可就吞，當(dāng)?shù)煤筇於?。君約取此女者，得玉杵臼，吾當(dāng)與之也。其余金帛，吾無用處耳?！焙桨葜x曰：“愿以百日為期。必攜杵臼而至，更無他許人。”嫗曰：“然?！焙胶藓薅?。及至京國，殊不以舉事為意，但于坊曲鬧市喧衢，而高聲訪其玉杵臼，曾無影響?；蛴雠笥?，若不相識，眾言為狂人。數(shù)月余日，或遇一貨玉老翁曰：“近得虢州藥鋪卞老書，云有玉杵臼貨之，郎君懇求如此，此君吾當(dāng)為書導(dǎo)達?！焙嚼⒑烧渲?，果獲杵臼。卞老曰：“非二百緡不可得?！焙侥藶a囊，兼貨仆貨馬，方及其數(shù)。遂步驟獨挈而抵藍橋。昔日嫗大笑曰：“有如是信士乎?吾豈愛惜女子，而不酬其勞哉?！迸辔⑿υ唬骸半m然，更為吾搗藥百日，方議姻好?！眿炗诮髱чg解藥，航即搗之，晝?yōu)槎瓜?，夜則嫗收藥臼于內(nèi)室。航又聞?chuàng)v藥聲，因窺之，有玉兔持杵臼，而雪光輝室，可鑒毫芒，于是航之意愈堅。如此日足，嫗持而吞之曰：“吾當(dāng)入洞而告姻戚，為裴郎具帳幃?！彼礻肷?，謂航曰：“但少留此?！卞已曹囻R仆隸，迎航而往。別見一大第連云。珠扉晃日，內(nèi)有帳幄屏幃，珠翠珍玩，莫不臻至，愈如貴戚家焉。仙童侍女，引航入帳就禮訖，航拜嫗，悲泣感荷。嫗曰：“裴郎自是清冷裴真人子孫，業(yè)當(dāng)出世，不足深愧老嫗也!”及引見諸賓，多神仙中人也。后有仙女，鬟髻霓衣，云是妻之姊耳。航拜訖，女曰：“裴郎不相識耶?”航曰：“昔非姻好，不醒拜侍?！迸唬骸安粦浂蹁就刍囟窒鏉h乎?”航深驚怛，懇悃陳謝。后問左右，曰：“是小娘子之姊云翹夫人。劉綱仙君之妻也，已是高真，為玉皇之女吏?！眿炈烨埠綄⑵奕胗穹宥粗?，瓊樓殊室而居之。餌以絳雪瓊英之丹。體性清虛，毛發(fā)紺綠，神化自在，趨為上仙。至太和中，友人盧顥，遇之于藍橋驛之西，因說得道之事。遂贈藍田美玉十斤，紫府云丹一粒，敘語永日，使達書于親愛。盧顥稽顙曰：“兄既得道，如何乞一言而教授。”航曰：“老子曰，‘虛其心，實其腹。’今之人，心愈實，何由得道之理。”盧子蒂懵然，而語之曰：“心多妄想，腹漏精溢，即虛實可知矣。凡人自有不死之術(shù)，還丹之方，但子未便可教。異日言之。”盧子知不可請，但終宴而去。后世人莫有遇者。(出《傳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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