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進中舉”幾成了一個典故，范進作為八股腐儒的典范，知名度和被引用率都高得驚人，不但令杜少卿自嘆弗如，恐怕也是作者始料不及的?！案笔瞧~，中心詞還是“儒”。然而，他有足夠的“腐”，卻與“儒”不甚沾邊，無論外在的身份特征(中舉前是如此，中舉后成了官吏，更不見儒風(fēng))，還是內(nèi)在精神，既不像宋代的理學(xué)家，更不像清初的樸學(xué)家。如果說范進是儒，那就是說，儒發(fā)生了巨大的歷史變遷。整部《外史》中堪稱儒者，除了那幾位大賢外，就是以個人主義姿態(tài)表現(xiàn)儒家本色的杜少卿了。虞博士有點先秦儒風(fēng)，杜少卿有點唐代儒生味，總體上他們都秉持著“為仁由己”的儒家的根本精神。至于八股士子、假名士正因為他們敗壞了儒家精神才激起了作者的批判沖動?！锻馐贰穼懥苏嫒寮捌鋪嗩惼嫒说钠戳骼恕莻€社會已無法吸附此等真才，寫了那些不但沒達到儒家標(biāo)準(zhǔn)，反而敗壞儒風(fēng)的“跳蚤”們的無根的浮動、虛妄的竄伏。總而言之，儒不是無法安身，就是因子轉(zhuǎn)移，成了別的品種，“儒而不儒”，遂有“外史”。《外史》 也確寫出了儒的質(zhì)變。

唐宋以前的儒是有俠氣的。宋明以后有的士子表現(xiàn)出的正義凜然、不計成敗的精神顯然與這種俠氣一脈相承。明代的李贄極力給疲弱的后儒灌注任俠的精神，直到吳敬梓還用俠氣表彰有個性色彩的儒生本色。但這一切似與范進風(fēng)馬牛不相及，因為他不但與俠難以相通，簡直與俠正相反：俠勇，他懦; 俠強，他弱;俠個性飽滿、生氣勃勃，他全無個性、尸居余氣，何嘗一日有過高聲;俠威風(fēng)凜凜，他窩窩囊囊; 這樣羅列現(xiàn)象可以比個沒完。我們絕不是要讓范進去當(dāng)俠客，而只是要說，在這對照之下，我們可以清醒地看出范進離開那有俠氣的儒已經(jīng)多么遙遠(yuǎn)了，遠(yuǎn)出了儒家范圍，不但不是君子儒，也不是小人儒，而且腐得不像儒了。讓孔夫子來辨認(rèn)，也不會說是他的門徒! 面對范進這樣的腐物，恐怕老夫子連“我播下的是龍種，收獲的卻是跳蚤”這樣的關(guān)系也不愿意承認(rèn)的。

那么，他是什么呢?他本性迷失的程度真使我們不知道他到底是什么了： 中了舉是個官，不中舉是口痰! “稂不稂莠不莠”是金有余說他老師周進，然而，周進還常年坐著館，范進則在中相公前連個館也未得坐。他中相公后，胡屠戶說：“明年在我們行事里替你尋一個館，每年尋幾兩銀子，養(yǎng)活你那老不死的老娘和你老婆是正經(jīng)!” 周進到薛家集坐館還須夏總甲的面子，范進顯然只有胡屠戶這樣一個靠山，而在殺豬行事里尋個館簡直是緣木求魚罷。對他來說，也似乎用不上什么“犧牲品”之類的悲壯的形容詞，他有什么能拿出來犧牲呢?他既未走在時代的前面，也沒有肩負(fù)著什么偉岸的歷史必然要求，他甚至連個性也犧牲不出，他簡直像無機體一樣，完全依附于那個社會。八股取士其實正好是他們這號人的依托和救星。他恐怕連八股文那種適合于“笨伯”的文體也作不好，周進說他的文章好，大有《聊齋·司文郎》里所寫的味道; 至少是充滿偶然性的： 假如周學(xué)道無暇再看第二遍，假如魏好古才思再敏捷些，緊接著范進就交卷，則范進的命運可能還是江山依舊，他的錄取最起碼是極不嚴(yán)肅的，未期收完卷子就給了范進個第一;而且真好還是假好只有周學(xué)道知道，這位學(xué)道大人也未必知道好不好，反正衡文大權(quán)握在考官之手，士子的命運便成了偶然性的血肉注腳。作者故意“特犯”，又讓范進當(dāng)學(xué)道，去薦拔士子，這顯然是對當(dāng)時文運的夸張性諷刺了：昏庸顢頇如周進、范進，本身腐而不儒，卻居然把持著文運，真是海外仙山般的奇?zhèn)ス妍愔坝^。

其實，范進自己也不明白自己是什么。他像一個游魂，漂流在茫茫人海中，岳父不以其為婿，“高鄰”不以其為人。他沒有位置，也沒有角色意識，以一團昏濁的腐物任憑人們踢來搡去，他似乎既沒有生活方式，也沒有情感形式，似乎是科舉制才賦予了他現(xiàn)實品名，使他成了八股考生直到考八股的學(xué)道。而且他中舉前后是一色、一致的麻木不仁，當(dāng)了舉人、學(xué)道之后，那顆枯死的靈魂也泛不起什么歡樂的漣漪，一如他貧賤、卑微時也無牢騷怨言一樣，莫非莊周企慕的那種“入火不爇，入水不濕”的真人在他身上應(yīng)了驗?看來簡陋也能使人堅強，空洞也能使人安詳。不信，請看范進。

惜乎哉，一聲“噫! 好了! 我中了!”葬送了范進超凡入圣的前程。中國沒有超出規(guī)矩的神經(jīng)病，像徐渭那樣的奇人甚少，像西方的哲學(xué)瘋子更少，倒有不少被規(guī)矩壓抑成的神經(jīng)病。范進中舉之前就生活在嚴(yán)重的心理障礙中，正是那心理障礙成了他的鎧甲，成就了他的承受力，使他安詳?shù)氐⒂谝环N幻象、安詳?shù)伛雎犞勒纱笕斯费獓婎^的教訓(xùn)，堅強地連考二十余次，屢敗不悔，從容鎮(zhèn)定。一元化的價值取向，來自各個層次的催逼壓迫，不是個使人失去自由的問題，比這個檔次要低得多，是個使人失去活氣的問題，個個蒙昧得雖生猶死如范進，則治者的天下便永遠(yuǎn)太平無事了。范進也有睜開眼看世界時，便是面對“連登黃甲”的“捷報”時，“兩手拍了一下”之后的那一聲笑，那時他擺脫心理障礙，從尸居余氣中復(fù)活了，獲得了一剎那的清醒，他終于也有了活人的情感波瀾。當(dāng)然，像個二十年沒見過陽光的人會暈倒在烈日下，也像一個苦戀了二十年的人突然收到了“待月西廂下”的柬札而幸福得失控。范進在持續(xù)的失敗中已將失敗當(dāng)成命定的“必然性”，“中了”反而成了巨大打擊，類似飛來橫禍，他的發(fā)瘋，只是迷失了慣性，因為他早已沒有本性可用來迷失了。不是在他發(fā)瘋時，而是在他發(fā)瘋前揭示出多少人性的弱點! 那些弱點匯成一個“腐”字，卻脫離了儒的本義，要么就是“儒”有了新的引申義，甚至可以與“腐”通假了。

若揮灑淺層次的人道主義的感情，則范進之活得窩囊令人同情、悲憫。然而，“上帝”是讓他下來做個人，并不是派他當(dāng)擦腳的地毯啊。本來天地之大，別有一種活法在，他株守科舉、甘心為腐奴，怨誰來?他自然比不了杜少卿，杜少卿是世家子弟，有錢有閑，但他為什么不能像荊元那樣自食其力，有自己的內(nèi)心、情感生活呢?當(dāng)然，他的智能有問題，但更主要的是他走差道兒了。他白活了一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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