聊齋志異《公孫九娘》原文

于七一案[1]，連坐被誅者[2]，棲霞、萊陽兩縣最多。一日，俘數(shù)百人，盡戮于演武場中[3]。碧血滿地[4]，白骨撐天。上官慈悲，捐給棺木，濟(jì)城工肄[5]，材木一空。以故伏刑?hào)|鬼[6]，多葬南郊[7]。甲寅間[8]，有萊陽生至稷下[9]，有親友二三人亦在誅數(shù)，因市楮帛[10]，酹奠榛墟[11]。就稅舍于下院之僧[12]。明日，入城營干，日暮未歸。忽一少年，造室來訪。見生不在，脫帽登床，著履仰臥。仆人問其誰何，合眸不對(duì)。既而生歸，則暮色朦朧，不甚可辨。自詣床下問之。膛目曰：“我候汝主人，絮絮逼問，我豈暴客耶[13]!”生笑曰：“主人在此?！鄙倌昙雌鹬冢径?，極道寒暄。聽其音，似曾相識(shí)。急呼燈至，則同邑朱生，亦死于于七之難者。大駭，卻走。朱曳之云：“仆與君文字交。何寡于情?我雖鬼，故人之念，耿耿不去心。今有所瀆，愿無以異物遂猜薄之[14]。”生乃坐，請(qǐng)所命。曰：“令女甥寡居無耦，仆欲得主中饋。屢通媒妁，輒以無尊長之命為辭。幸無惜齒牙馀惠[15]?！毕仁?，生有甥女，早失恃[16]，遺生鞠養(yǎng)，十五始?xì)w其家。

俘至濟(jì)南，聞父被刑，驚慟而絕。生曰：“渠自有父，何我之求?”朱曰：“其父為猶子啟櫬去[17]，今不在此?！眴枺骸芭蛞腊⒄l?”曰：“與鄰媼同居?！鄙鷳]生人不能作鬼媒。朱曰：“如蒙金諾[18]，還屈玉趾[19]?！?/p>

遂起握生手。生固辭，問：“何之?”曰：“第行!”勉從與去。北行里許，有大村落，約數(shù)十百家。至一第宅，朱叩扉，即有媼出，豁開二扉，問朱：“何為?”曰：“煩達(dá)娘子，阿舅至。”媼旋反，須臾復(fù)出，邀生入。顧朱曰：“兩椽茅舍子，大隘，勞公子門外少坐候?！鄙鷱闹?。見半畝荒庭，列小室二。甥女迎門啜泣，生亦泣。室中燈火熒然。女貌秀潔如生時(shí)。凝眸含涕，遍問妗姑[20]。生曰：“具各無恙，但荊人物故矣[21]?！迸謫柩试唬骸吧偈芫随嵊?，尚無寸報(bào)[22]，不圖先葬溝瀆，殊為恨恨。舊年，伯伯家大哥遷父去，置兒不一念;數(shù)百里外，伶仃如秋燕。舅不以沉魂可棄[23]，又蒙賜金帛[24]，兒已得之矣?！鄙艘灾煅愿妫┦谉o語。媼曰：“公子曩托楊姥三五返。老身謂是大好;小娘子不肯自草草，得舅為政[25]，方此意慊得?！毖源危皇甙伺?，從一青衣，遽掩入;瞥見生，轉(zhuǎn)身欲遁。女牽其裾曰：“勿須爾!是阿舅，非他人?！鄙局?。女郎亦斂衽[26]。甥曰：“九娘，棲霞公孫氏。阿爹故家子，今亦‘窮波斯’[27]，落落不稱意。旦晚與兒還往。”生睨之，笑彎秋月[28]，羞暈朝霞[29]，實(shí)天人也。曰：“可知是大家，蝸廬人那如此娟好[30]?！鄙υ唬骸扒沂桥畬W(xué)士，詩詞俱大高。

昨兒稍得指教?！本拍镂⑦釉唬骸靶℃緹o端敗壞人，教阿舅齒冷也?！鄙中υ唬骸熬藬嘞椅蠢m(xù)[31]，若個(gè)小娘子，頗能快意否?”九娘笑奔出，曰：“婢子顛瘋作也!”遂去。言雖近戲，而生殊愛好之。甥似微察，乃曰：“九娘才貌無雙，舅倘不以糞壤致猜[32]，兒當(dāng)請(qǐng)諸其母?！鄙髳?。然慮人鬼難匹。女曰：“無傷，彼與舅有夙分?！鄙顺?。女送之，曰：“五日后，月明人靜，當(dāng)遣人往相迓?！鄙翍敉猓灰娭?。翹首西望，月銜半規(guī)[33]，昏黃中猶認(rèn)舊徑。見南面一第，朱坐門石上，起逆曰：“相待已久，寒舍即勞垂顧?！彼鞌y手入，殷殷展謝。出金爵一、晉珠百枚[34]，曰：“他無長物[35]，聊代禽儀[36]?！奔榷唬骸凹矣袧狨玻氖抑?，不足款嘉賓，奈何!”生謝而退[37]。朱送至中途，始別。生歸，僧仆集問。生隱之曰：“言鬼者，妄也。適赴友人飲耳?！焙笪迦?，果見朱來，整履搖箑[38]，意甚忻適。

才至戶庭，望塵即拜[39]。少間，笑曰：“君嘉禮既成[40]，慶在今夕，便煩枉步。”生曰：“以無回音，尚未致聘，何遽成禮?”朱曰：“仆已代致之矣?！鄙罡泻桑瑥呐c俱去。直達(dá)臥所，則女甥華妝迎笑。生問：“何時(shí)于歸[41]?”女曰：“三日矣?！鄙顺鏊?zèng)珠，為甥助妝[42]。女三辭乃受，謂生曰：“兒以舅意白公孫老夫人，夫人作大歡喜。但言，老耄無他骨肉，不欲九娘遠(yuǎn)嫁，期今夜舅往贅諸其家。伊家無男子，便可同郎往也[43]?！?/p>

朱乃導(dǎo)去。村將盡，一第門開，二人登其堂。俄白：“老夫人至。”有二青衣，扶嫗升階。生欲展拜，夫人云：“老朽龍鐘，不能為禮，當(dāng)即脫邊幅[44]?！?/p>

乃指畫青衣[45]，置酒高會(huì)[46]。朱乃喚家人，另出肴俎，列置生前;亦別設(shè)一壺，為客行觴[47]。筵中進(jìn)饌，無異人世。然主人自舉，殊不勸進(jìn)[48]。既而席罷，朱歸。青衣導(dǎo)生去，入室，則九娘華燭凝待。邂逅含情[49]，極盡歡昵。初，九娘母子，原解赴都。至郡[50]，母不堪困苦死，九娘亦自剄。

枕上追述往事，哽咽不成眠。乃口占兩絕云[51]：“昔日羅裳化作塵，空將業(yè)果恨前身[52]。十年露冷楓林·月，此夜初逢畫閣春[53]?！薄鞍讞铒L(fēng)雨繞孤墳，誰想陽臺(tái)更作云[54]?忽啟鏤金箱里看，血腥猶染舊羅裙[55]?！?/p>

天將明，即促曰：“君宜且去，勿驚廝仆?！弊源藭儊硐曰笫馍鮗56]。一夕，問九娘：“此村何名?”曰：“萊霞里[57]。里中多兩處新鬼[58]，因以為名?！鄙勚[，女悲曰：“千里柔魂，蓬游無底[59];母子零孤，言之愴惻。幸念一夕恩義，收兒骨歸葬墓側(cè)，使百世得所依棲，死且不朽。”

生諾之。女曰：“人鬼路殊，君不宜久滯?！蹦艘粤_襪贈(zèng)生，揮淚促別。生凄然而出，忉怛若喪，心悵悵不忍歸。因過扣朱氏之門。朱白足出逆[60];甥亦起，云鬢鬅松[61]，驚來省問。生惆悵移時(shí)，始述九娘語。女曰：“妗氏不言，兒亦夙夜圖之。此非人世，久居誠非所宜?！庇谑窍鄬?duì)汍瀾[62]，生亦含涕而別。叩寓歸寢，展轉(zhuǎn)申旦[63]。欲覓九娘之墓，則忘問志表[64]。及夜復(fù)往，則千墳累累，竟迷村路，嘆恨而返，展視羅襪，著風(fēng)寸斷，腐如灰燼，遂治裝東旋。

半載不能自釋，復(fù)如稷門，冀有所遇。及抵南郊，日勢(shì)已晚，息駕庭樹[65]，趨詣叢葬所。但見墳兆萬接[66]，迷目榛荒;鬼火狐鳴，駭人心目。

驚悼歸舍。失意遨游，返轡遂東。行里許，遙見女郎獨(dú)行丘墓間，神情意致，怪似九娘。揮鞭就視，果九娘。下騎與語，女竟走，若不相識(shí);再逼近之，色作怒[67]，舉袖自障。頓呼“九娘”，則煙然滅矣。

異史氏曰：“香草沉羅，血滿胸臆[68];東山佩玦，淚漬泥沙[69]：古有孝子忠臣，至死不諒于君父者。公孫九娘豈以負(fù)骸骨之托[70]，而怨懟不釋于中耶?脾鬲間物[71]，不能掬以相示，冤乎哉!”

聊齋志異《公孫九娘》翻譯

于七失敗后，因這樁案件受牽連而被殺的人，以萊陽、棲霞兩縣為最多。有時(shí)，每天搜捕幾百人，都被殺在演武場上。鮮血滿地，尸骨縱橫。有的官員發(fā)慈悲，給被殺者捐出一筆錢買棺材。于是，省城棺材鋪里的棺材都被購買一空。那些被殺者大都埋葬在城南郊。

康熙十三年，有個(gè)萊陽的書生來到濟(jì)南。他的親友中，有兩三個(gè)人也在這里被殺。他買了些紙香祭品之類，來到城南郊累累荒墳之中，祭奠那些死者的魂靈。晚間，就在荒墳旁的一座寺院中。租賃一間房子住下。

第二天，萊陽生因有事進(jìn)城去了，天很晚還沒回來。忽然有一位少年來訪，見萊陽生不在寓所，摘下帽子，鞋子也沒有脫，就仰躺在床上。仆人問他是誰，那少年閉著眼也不回答。當(dāng)萊陽生回到寺院時(shí)，天已經(jīng)很晚，夜色朦朧，什么也看不分明。他親自到床邊去問，那少年直瞪著兩眼說：“我在等你的主人，你在一邊絮絮叨叨追問什么?難道我是盜賊不成!”萊陽生笑著說：“主人就在這里?！鄙倌曷犃?，急忙起身，戴上帽子整整衣服，向萊陽生作揖禮拜，坐下與萊陽生殷勤地道寒暄。聽他的口音，好似曾經(jīng)相識(shí)。急喊仆人拿來燈火，一看，原來是同鄉(xiāng)好友朱生，他也因于七一案被殺了。萊陽生大吃一驚，不禁向后倒退，轉(zhuǎn)身欲走。朱生向前拉住他，說：“我與你有文字之交，你怎么這樣薄情?我雖然做了鬼，但朋友的情分，還是念念不忘的。如今對(duì)你有所冒犯，望你不要認(rèn)為我是鬼就猜疑?！比R陽生坐下，問他有什么話要說。朱生說：“你的外甥女孤身獨(dú)居，還沒有婚配。我很想找個(gè)夫人，幾次托人去求婚，她總以無長者作主而推辭了。希望能得到你的幫助，把這件事辦成。”

原來，萊陽生確有一個(gè)外甥女，年幼時(shí)就失去了母親，寄養(yǎng)在萊陽生家。十五歲那年她才回到自己父親身邊，后被官兵捕到濟(jì)南。她聽到父親慘死的消息，又驚嚇又哀痛，不久就死了。

萊陽生聽了朱生的請(qǐng)求說：“她有自已的父親作主，求我干什么?”朱生說：“她父親的靈柩，被侄兒遷走了，已不在這里?！比R陽生又問：“她過去都依靠誰呢?”朱生說：“與鄰居的一位老太太住在一起?！比R陽生私下思慮，活人怎能給鬼做媒?朱生說：“如果蒙您應(yīng)允，還得請(qǐng)您走一趟。”說完站起來，拉住萊陽生的手。萊陽生堅(jiān)決推辭說：“到哪里去?”朱生說：“你盡管跟我走就是。”萊陽生只好勉強(qiáng)跟他走了。

向北大約走了一里多路，有一個(gè)很大的村莊，全村約有幾百戶人家。走到一座宅院前，朱生停下叩門。立刻有位老太太出來，敞開兩扇門，問朱生有什么事。朱生說：“請(qǐng)您告訴姑娘，她舅舅來了?！崩咸M(jìn)去，不一會(huì)又返身出來，邀萊陽生進(jìn)去，回頭對(duì)朱生說：“兩間屋子太狹窄，有煩公子在門外稍候片刻?！比R陽生跟隨老太太進(jìn)去，見半畝荒院中，有兩間小屋。外甥女迎在門口哭泣，萊陽生也哭了。

走進(jìn)屋里，燈光微弱。只見外甥女容光秀麗，白皙如同生時(shí)。她眼淚汪汪地望著舅舅，問家中舅母與姑姑都好?萊陽生說：“大家都好，只是你舅母已去世了。”外甥女聽了，又哭起來，說：“孩兒從小受舅舅與舅母的撫養(yǎng)，恩情未能報(bào)答一點(diǎn)，沒想到自己先被埋葬在溝里，讓人感到憤恨。去 年，大伯家的哥哥把父親遷走，把我棄置在這里，毫不掛念。我一人在這幾百里外的異鄉(xiāng)，孤苦伶仃，像深秋的燕子。舅舅不以我孤苦之魂可棄，又賜我金錢和錦帛，孩兒都收到了?！比R陽生把朱生求婚的事告訴她，外甥女只是低頭不語。老太太在一旁說：“朱公子以前曾托楊老太太來過三五次，我也認(rèn)為這是一門好親事，可是姑娘自己總是不肯馬馬虎虎地應(yīng)下來。今 天有舅舅作主，也就滿意了。”

說話間，有位十七八歲的姑娘推門進(jìn)來，后邊跟著一個(gè)丫鬟。姑娘一眼瞥見萊陽生，轉(zhuǎn)身要走，外甥女拉住她的衣襟說：“不必這佯，是我的舅舅，不是外人。”萊陽生作揖行禮，姑娘也整整衣服還禮。外甥女介紹說：“她叫九娘，姓公孫，棲霞縣人。她的爹爹也是世家子弟，后來敗落了，眼下也變成了這般窮愁。孤孤單單，事事不稱心。我倆很要好，經(jīng)常往來。”說話間，萊陽生偷眼看九娘，只見她笑時(shí)兩眉像秋天新月一勾;羞怯時(shí)，臉頰像泛起紅暈的朝霞，實(shí)在是天上的仙人。萊陽生說：“可見是大家閨秀!小戶人家的姑娘，哪有這般的儀表風(fēng)度?”外甥女說：“而且是個(gè)女學(xué)士，詩詞造詣都很高，昨 天還給我些指教。”九娘微笑說：“小丫頭，無緣無故敗壞別人的名聲，叫阿舅聽了笑話?！蓖馍中χf：“舅母死了，舅舅還未續(xù)娶，這個(gè)小娘子，你能滿意嗎?”九娘笑著跑出去，說：“這丫頭犯了瘋顛了?！彪m然這話是開玩笑、而萊陽生心里對(duì)九娘頗有好感。外甥女好像也覺察到了，便說：“九娘的才貌天下無雙，舅舅若不以她是地下之鬼為忌諱，我就與她母親說說?！比R陽生很高興，但心中老是疑慮人鬼難以婚配。外甥女解釋說：“這倒不妨，舅舅與九娘是有緣分的?！比R陽生告辭時(shí)，外甥女說：“五天后，月明人靜時(shí)，我就派人去接你?！?/p>

萊陽生出門后，不見朱生。舉目四望，下弦的月亮掛在西方天際，在昏暗的月光下，還能辨清來時(shí)的道路。只見一座向南的宅子，朱生正坐在臺(tái)階上等候。見萊陽生，起身說：“靜候你好久了，這就是我的家，請(qǐng)里邊稍坐?！庇谑潜憷R陽生的手，把他請(qǐng)到屋里，殷切地向他表示謝意。取出一只金杯，一百粒向皇宮進(jìn)貢的珍珠，說：“沒有其它值錢的東西，就以這些作為我的聘禮吧!”又說：“家有薄酒，這是陰間的東西，不足款待嘉賓，很是抱歉?！比R陽生說了幾句客氣的話，就告辭了。朱生送到半路，兩人才分手。

萊陽生回到住所，寺院中的和尚、仆人都來問他。萊陽生隱蹣真情說：“說是鬼，那是胡說，我是到朋友家喝酒去了?！蔽逄旌?，朱生果然來了。他穿著整齊，手里搖著扇子，像是很滿意。走進(jìn)院子，老遠(yuǎn)就向萊陽生行禮。片刻，朱生笑著說：“您的婚事已經(jīng)談妥了，吉期定在今晚。那就煩您大駕了?！比R陽生說：“因沒聽到回信，聘禮還未送去，怎么能匆匆舉行婚禮呢?”朱生說：“我已代您送過了?！比R陽生很感激，就跟他走了。

兩人徑直來到朱生住處，外甥女穿著華麗的衣服，含笑迎出門來。萊陽生問：“什么時(shí)候過門的?”朱生回答說：“三天了?！比R陽生把朱生所贈(zèng)送的珍珠，給外甥女作為嫁妝，外甥女再三推辭才收下。外甥女對(duì)萊陽生說：“孩兒把舅舅的意思轉(zhuǎn)告了公孫老夫人，她很高興。但她又說：她已老了，家中沒有其他兒女，不愿將九娘遠(yuǎn)嫁，今晚讓你到她家入贅。她家無男子，朱郎陪同你去?！庇谑侵焐I(lǐng)著萊陽生就走了?？斓酱宓谋M頭，有一家門開著，朱、萊二人進(jìn)入堂上。片刻，有人傳話說：“老夫人到!”但見兩個(gè)丫鬟攙扶著一位老太太拾階而上。萊陽生上前欲行叩頭大禮，公孫夫人說：“我已老態(tài)龍鐘，還禮也不便當(dāng)，這套禮節(jié)就免了吧!”她指派著仆人，擺下豐盛的宴席。朱生又叫仆人專給萊陽生另備些酒菜。宴席上所陳列的菜肴，無異于人世間。只是主人自斟自飲，從不勸讓客人。一會(huì)兒，宴席散了，朱生告辭回去。一小丫鬟為萊陽生引路。進(jìn)入洞房，只見紅燭高照，九娘身著華麗服裝，凝神在等待著。兩人相逢，情誼深長，極盡人世間親昵之情。

當(dāng)初，九娘母子被俘，原準(zhǔn)備押送到京城。至濟(jì)南，其母難忍虐待之苦，就死了。九娘在悲憤中也自殺身亡。九娘與萊陽生在枕席上談起往事，哭泣得不能入睡，便吟成兩首絕句：“昔日羅裳化作塵，空將業(yè)果恨前身。十年露冷楓林月，此夜初逢畫閣春?！卑讞铒L(fēng)雨繞孤墳，誰想陽臺(tái)更作云?忽啟縷金箱里看，血腥猶染舊羅裙?！碧鞂⒘?，九娘敦促萊陽生說：“你應(yīng)離開這里了，注意不要驚動(dòng)仆人?！弊赃@以后，萊陽生天未黑就來，天剛放亮就走，兩人恩愛情深。

一天夜里，萊陽生問九娘：“這個(gè)村莊叫什么名字?”九娘說：“叫萊霞里。因這里多是剛埋葬的萊陽、棲霞兩縣的新鬼，就起了這個(gè)名字?！比R陽生聽后，感嘆欷歔。九娘悲哀地說：“我這千里之外的一縷幽魂，漂零于蓬蒿無底的深淵，母子二人孤苦伶仃，說起來叫人傷心。望你能念夫妻之恩，收拾我的尸骨，遷葬回你祖上的墳地，使我百年之后也有個(gè)依托，那我就死而無恨了?！比R陽生應(yīng)允了。九娘說：“人與鬼不是一條路，你不宜于長久在這里滯留?！彼〕鲆浑p羅襪贈(zèng)給萊陽生，揮淚催促他離開。萊陽生戀戀地凄然地走出來，心中憂傷，失魂落魄，惆悵不安，不忍歸去。路經(jīng)朱生門前，就敲朱生的門，朱生赤腳出來，迎著萊陽生。外甥女也起來了，頭發(fā)蓬松，吃驚地問是怎么回事。萊陽生惆悵一會(huì)兒，把九娘的話說了一遍。聽罷，外甥女說：“就是舅母不說這話，我也日夜在思慮這件事。這里并非人世間，久居的確是不妥當(dāng)?shù)??！庇谑?，大家相?duì)哭泣，萊陽生含淚而別。

回到寓所，萊陽生翻來覆去，直到天亮也未能睡著。欲去找九娘的墳?zāi)?。但走時(shí)又忘記問墓的標(biāo)記。到天黑再去時(shí)，只見荒墳累累，蓬蒿滿目，竟迷失了去萊霞里的路，只得哀嘆返回。打開九娘所贈(zèng)的羅襪，羅襪見風(fēng)便粉碎了，像燒過的紙灰一樣。于是，萊陽生就整裝東歸。

半年后，萊陽生心中始終不能忘懷這件事，又來到濟(jì)南，希望能再有遇到九娘的機(jī)會(huì)。當(dāng)他到了南郊，天色已晚。他把馬車停放在寺院的樹下，就急忙到叢叢墳地中去。只見荒墳累累，千百相連，荊棘荒草迷目，閃閃的鬼火與陰森可怖的狐鳴，使人驚心失魄。萊陽生懷著驚恐的心情回到寓所。

這次濟(jì)南的游興完全消失了，他馬上返程?hào)|歸。行至一里許，遠(yuǎn)遠(yuǎn)見一女郎，獨(dú)自在高高低低的墳?zāi)归g行走。從體態(tài)神情上看，很像是九娘。萊陽生揮鞭趕上去，一看，果然是九娘。萊陽生跳下馬想與她說話，女郎竟然走開了，好像從來就不相識(shí)。萊陽生再趕上去，女郎面有怒色，舉袖遮住自己的臉。萊陽生連呼：“九娘!九娘!”女郎竟如輕煙，飄飄然消失了。

異史氏說：屈原投汨羅江，悲憤不能自已;太子申生遭受讒害，冤抑莫伸。自古有孝子忠臣，到死都不能被自己的君主父親所原諒。公孫九娘哪里是因?yàn)槿R陽生辜負(fù)了她合葬骸骨的請(qǐng)托而怨恨他不能釋懷呢?只是這心中無盡的悲憤和冤屈，無法拿來示人，真是冤啊!

聊齋志異《公孫九娘》賞析

這是一個(gè)不同一般的人鬼之戀的故事。整個(gè)故事是在一個(gè)陰慘慘、悲切切的背景下展開，在一個(gè)|!lj慘慘、悲切切的氣氛中結(jié)束。

故事一開始就描繪了以于七為首的農(nóng)民起義失敗后被殺戮的慘景。碧血滿地.白骨撐天，數(shù)百名含冤而死的便埋葬在這亂墳野崗之問。故事的主人公也就是在這樣的背景下登場的。

秀才沒有忘卻無辜遭難的親友，來此祭奠，也在這里意外地遭逢到一個(gè)鬼村。居住在鬼村——萊霞里的鬼無一不是善良的。秀才的外甥女雖孤苦伶仃。但依然懷念諸多親友，“遍問妗姑”;朱生也是“故人之念，耿耿不去心”：老媼憐孤惜寡;公孫老夫人和藹可親。至于九娘更是依依惜人，殷殷規(guī)勸秀才。人鬼路殊，君亦不宜久滯”.善良之意，發(fā)自肺腑。就是這樣一些善良的人們，卻慘遭殺戮，而且是一日之間，屠殺數(shù)百.以至于“濟(jì)城工肆，材木一空”!

在鬼村里.他們和人問一樣，相鄰而居.婚嫁往來。他們對(duì)生活是熱愛的。他們向往著人問那樣的天倫之樂。秀才甥女的廠1骨末遷回家園時(shí)，她怨恨;秀才來祭奠，她感激：九娘一再囑咐的是“歸葬墓側(cè)”.使魂魄有所依棲。這些都說明了這一點(diǎn)。作者把九娘的出場寫得十分生動(dòng)。她一上場就是。遴掩入”，見有生人，“轉(zhuǎn)身欲遁”。勉強(qiáng)留下后.聽人贊揚(yáng)，是“微哂”。一聽到有關(guān)婚事的玩笑，“笑奔出.日;‘婢子顛瘋作也!”一個(gè)活脫脫的嬌羞少女的形象呈現(xiàn)在讀者眼前。然而就是這樣一個(gè)熱愛生活、天真活潑的少女卻成了荒墳亂冢問的翹。“新婚”應(yīng)該說是故事中的一幕重場戲。雖然也寫了酒宴，華燭等等，但是.不僅對(duì)籠罩在故事之中的的凄慘氣氛沒有絲毫沖淡，反而使其更為濃郁。慘不忍思的往事，嗚嗚咽咽的哭聲.哀怨凄側(cè)的詩句，哪里像是新婚?這一切都含蓄地表達(dá)出了作者對(duì)他們悲慘命運(yùn)的同情和對(duì)他們罹難的浩嘆。

在故事的結(jié)尾處，作者又和故事的開始一樣，把秀才置身于“墳兆萬接.迷目榛荒，鬼火狐嗚”的背景之中，讓九娘依然是一‘個(gè)“獨(dú)行丘墓問”的孤魂哀鬼出現(xiàn)在秀才面前.從而使人物沉浸在更濃的悲劇性的氛圍之中，曲折地表達(dá)出了無辜者終于含冤奠白的結(jié)局。

作者生活在文網(wǎng)森嚴(yán)的時(shí)代，自然多所顧忌，然而能在這篇故事中對(duì)死難者的慘遭殺戮表示怨與憤，雖然是含蓄地表示，也是難能可貴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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