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紅樓夢》第22回中，正逢元宵佳節(jié)，賈母帶著一家人猜燈謎，其樂融融，只有賈政全程“脫線”，甚至陷入一種謎之恐慌。元春猜的爆竹、迎春猜的算盤、探春猜的風(fēng)箏、惜春猜的海燈，本是喜慶物件，卻被他分別賦予離散、動亂、飄蕩、孤清的消極意象，于是“大有悲戚之狀”。后來他連假笑都掛不住了，被賈母趕回去睡覺，又翻來覆去地郁悶了一整晚。

縱觀《紅樓夢》全書，幾乎隨處可見賈政的焦慮，比如他每次看到寶玉都忍不住開懟。賈政生于豪門望族，個人資質(zhì)也不算差，自幼便得祖父、母親偏寵，后來博取功名，身邊圍了一堆清客，專門陪他聊詩和遠方。在一眾“油膩”同僚中，他口碑甚好，連貴為探花的妹夫林如海都夸他“謙恭厚道”，“非高梁輕薄仕宦之流”。人生如此完美，他還焦慮個鬼?

然而，人到中年，焦慮就成了一種流行病。

賈政的焦慮，首先來自對家族日漸衰落的無可奈何。先時賈府曾有兩位皇帝親賜的一等國公，那是非皇室成員的最高封號，但傳到賈政已是第三代，意味著世襲的紅利快吃完了。

所謂“世襲”很有迷惑性，讓人誤以為子子孫孫可以永遠沾光。然而真相是爵位一般只襲三代，三代后若還想世襲，只有兩個可能：要么你爹主動讓位，比如賈敬跑去做道士，把爵位讓給兒子賈珍;要么皇帝看你順眼，比如北靜王憑顏值和氣質(zhì)穩(wěn)坐爵位。更可怕的是，爵位每襲一次就降一級。比如賈珍襲的爵位已從一等國公降到三品威烈將軍。

其實賈政本人并沒享受到世襲的紅利，作為家中老二，他沒襲爵的資格，所以用功讀書，想通過科舉出人頭地。但科舉之路并不好走，于是他爹在臨死前托著老臉求皇帝賜給他“主事”的官銜。這個官銜品級不高，但好歹讓他跨入體制的門檻。

區(qū)區(qū)三代，一等國公落到賈政頭上就成了小小的“主事”，作為家族中唯一一個有責(zé)任心的成年男子，他怎能不焦慮?他的兒子們不可能襲到什么爵位了，若不好好讀書應(yīng)試，境況一定比他更慘?？蓪氂衿粍?wù)正業(yè)，整天在女孩堆里混，有什么前途?能像賈璉那樣花錢買個同知就是萬幸，而仰人鼻息的賈蕓、賈薔、賈芹之輩，都是殘酷又鮮活的例子。

賈政的焦慮，曾在元春晉封貴妃后稍微減輕了一點。元春準(zhǔn)備回家省親那天，他“方略心意寬暢”，這是他在全書中唯一一次表現(xiàn)出放松的狀態(tài)。家族命運似乎出現(xiàn)轉(zhuǎn)機，寶玉的前途也似乎有了著落。

然而，觸發(fā)中年人的焦慮往往只要一句話就夠。元春見到父親，忍不住含淚道：“田舍之家，雖齏鹽布帛，終能聚天倫之樂，今雖富貴已極，骨肉各方，然終無意趣!”賈政聽完立刻慌了：貴妃自己都這么悲觀，還怎么庇護我們?

他以國禮跪在女兒面前，完全不理女兒在說什么，自顧自地甩出一串“禱告體”，“貴妃切勿以政夫婦殘黎為念，懣憤金懷，更祈自家珍愛。惟業(yè)業(yè)兢兢，情甚恭肅，以侍上殿，不負上體貼眷愛如此之隆恩也?！边@話乍聽虛偽矯飾，細想?yún)s滿是辛酸。中年人的焦慮，有多少不是以卑微的姿態(tài)排解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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