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底是誰在鞭督郵呢?

寥寥數(shù)百字的“怒鞭督郵”故事，在洋洋灑灑百余萬言的《三國演義》全書中，只是繁鑼密鼓中的一支小小的插曲。

但這支小小插曲卻有其特殊的價值在:追溯一下它的形成過程，我們可以借此窺測到全書的創(chuàng)作傾向，傾聽到小說作者的心聲。

《三國演義》這部書，顧名思義，就是以魏、蜀、吳三國鼎立和紛爭的歷史事實(shí)為基礎(chǔ)，運(yùn)用小說藝術(shù)的生動手法“演化”出來的故事。

一方面，它是“歷史”的:全書的情節(jié)主干，必須符合歷史的全貌。如果把歷史比作一條奔騰不息的“長河”，小說作者駕馭的這艘“航船”就必須沿著這條“長河”前進(jìn)，而決不允許離開它的主航道。例如，小說作者可以把諸葛亮寫成一位未卜先知、呼風(fēng)喚雨的人物，一生中打了不少勝仗，但他決不會寫諸葛亮在最后出兵祁山時一舉攻下了許昌，消滅了曹魏政權(quán);因?yàn)闅v史的結(jié)論并非劉備、而是司馬氏統(tǒng)一了中國。

另一方面，它又是“小說”的:只要不在情節(jié)的總體上違背歷史的總趨勢，作者就有權(quán)進(jìn)行藝術(shù)虛構(gòu)，而不必拘泥于局部的史實(shí)。個別事件，允許添枝加葉;具體場景，可以改頭換貌。即使有意地給某些歷史人物頭上加一道光圈，鼻上抹一點(diǎn)白粉，也不致遭到描寫失真的指責(zé)。因此，人們常說《三國演義》的寫法是“七實(shí)三虛”。這種“虛”往往取決于小說作者的思想傾向和感情好惡。

那么，《三國演義》作者的思想傾向和感情好惡是什么呢?

讓我們來解剖《怒鞭督郵》這只典型的“麻雀”。

“怒鞭督郵”的故事，是有歷史依據(jù)的。據(jù)晉代史學(xué)家陳壽的史書《三國志·先主傳》載——

“靈帝末，黃巾起，州郡各舉義兵，先主(指劉備)率其屬從校尉鄒靖討黃巾賊(這是封建統(tǒng)治階級對農(nóng)民起義軍的污蔑稱謂)有功，除(被任命)安喜尉。督郵(上級官府派住下屬官府考察政務(wù)之官)以公事到縣，先主求謁，不通，直入縛督郵，杖二百，解緩系其頸著馬抑(ang,拴馬樁)，棄官亡命傾之，大將軍何進(jìn)遣都尉妥(gu6n)丘毅詣丹陽募兵，先主與俱行，至下邳遇賊，力戰(zhàn)有功，除為下密丞?！?/p>

這段史料寫得分明:怒鞭督郵的是劉備，劉備逃走后又另投一支官軍去攻打黃巾軍，并改任為下密縣的地方官。除《三國志》外，另一部史籍《典略》中也記載了這條史料。稍有出入的只是說劉備鞭打督郵后，還要?dú)⒍洁]的頭，只因“督郵求哀”，才饒了他的性命。

可是，“怒鞭督郵”一事到了元代的《三國志平話》中，卻一發(fā)生了驚人的質(zhì)變，劉備在這一事件中充當(dāng)?shù)慕巧?，被張飛跑來頂替了，鞭打督郵的是張飛，張飛在痛打了督郵之后，還將督郵分尸六段，頭掛城門，四肢掛城角。而且，劉備也沒有去另投官軍繼續(xù)鎮(zhèn)壓黃巾軍，而是劉、關(guān)、張三人率領(lǐng)著部屬落草造反，上了太行山!

《三國志平話》是民間說書藝人們說書時的一個底本，它早于《三國演義》問世，對羅貫中寫作《三國演義》有著直接的影響·說書藝人們讓張飛出來怒鞭督郵，正是他們的高明之處，因?yàn)檫@種描寫更符合張飛的莽撞性格。只是這段描寫文字過于粗俗，讓鎮(zhèn)壓黃巾起義起家的劉、關(guān)、張去落草造反，也違背了人物性格的合理發(fā)展·到了羅貫中筆下，這段故事，又有了改觀——

一方面是，文字描繪更為細(xì)致生動了。你看：“…張飛大怒，睜圓環(huán)眼，咬碎鋼牙，滾鞍下馬，徑入館驛，把門人那里阻擋得住，直奔后堂，見督郵正坐廳上，將縣吏綁倒在地。飛大喝:‘害民賊!認(rèn)得我么?’督郵未及開言，早被張飛揪住頭發(fā)，扯出館驛，直到縣前馬樁上縛住，攀下柳條，去督郵兩腿上著力鞭打，一連打折柳條十?dāng)?shù)枝……”無論史書、“平話”，鞭打餐郵的刑具都是“杖”或“鞭”，唯獨(dú)《三國演義》中的張飛在鞭打督郵時使用的是柳條!

一向手持丈八蛇矛馳騁疆場的張翼德居然拿著細(xì)細(xì)的楊柳條在打人，豈不顯得有些滑稽?殊不知這正是張飛的狡黠之處:柳條打人，可以致痛而不會很快致死，唯有這種長時間地折磨督郵，方能泄他對這貪官的心頭之恨。借助這枝柳條，我們看到的是粗中有細(xì)、魯莽中有狡黯的張翼德的豐滿藝術(shù)形象。

另一方面，羅貫中描繪的這回故事，與其說是為了塑造張飛的藝術(shù)形象，不如說更重要的是為了突出劉備的為人。

張飛要?dú)⒍洁]，出于憤怒，生性剛烈，堪稱將才;關(guān)羽要?dú)⒍洁]，出于遠(yuǎn)慮，遠(yuǎn)慮之人，堪任帥才;而劉備不殺督郵，因?yàn)樗敖K是仁慈的人”，而為人仁慈，才能廣收民心，算得上君王之才。羅貫中在這回故事中所要塑造的，正是劉備這樣一個“仁厚之主”的藝術(shù)形象。

他決不贊同《三國志》作者那樣，將劉備寫成一個動輒激怒的血?dú)夥絼偟娜宋?，也不滿意“平話”在描寫張飛怒鞭督郵時劉備不置一辭;他需要在歷史人物劉備頭上畫上一圈光環(huán)，讓他在小說中出場不久，就給人留下了為人“仁厚”的鮮明印象，從而為他后來在蜀國登基稱帝留下一個有力的伏筆。

羅貫中的心是傾向于漢室后裔的劉備的，他一心向往的，是讓劉備這個仁厚之主來重整漢代江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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