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徽宗趙佶(1082—1135)的政治作為和藝術(shù)成就正好形成強烈的反差。這很容易讓人推理出他是個藝術(shù)坯子,不諳政事,“獨不能為君”。其實對徽宗政治才能的評價并不能如此簡單論定。從他在藝術(shù)方面的過人智慧和對藝術(shù)的精細態(tài)度來推斷,他做任何事都不會是糊涂蛋。本文倒不是想論斷徽宗的政治面目,談徽宗還是更應該從他的畫還有畫院談起,由此來反觀宋代的人文傳統(tǒng)乃至政治亦十分有趣。
中國之畫院創(chuàng)設(shè)于晚唐五代。此前漢代皇家沒有畫室。敦煌榆林窟里,有“都勾當畫院使”等題名,這是統(tǒng)治當?shù)氐牟苁鲜兰覄?chuàng)設(shè)畫院的記錄。五代西蜀和南唐正式從翰林院中分設(shè)出翰林圖畫院。宋太祖篡周后即建翰林圖畫院。不惟太祖,北宋的許多皇帝,如太宗、仁宗、神宗,當然還有徽宗,以及南宋的高宗,均有繪畫藝術(shù)修養(yǎng),他們對畫院的發(fā)展起著至關(guān)重要的作用。到徽宗手里,畫院便不僅僅是供養(yǎng)畫家的地方,還建制設(shè)學,成了名副其實的皇家美術(shù)學院。據(jù)《宋史·選舉志》記載,當時這所學院有一套課程計劃和教學方法,還有一定的招生制度、考試制度,以及寄宿安排等。繪畫被并入科舉取士之列。
入學考試非常有意思。常以唐人詩句命題,如“踏花歸去馬蹄香”,獲第一名的畫一群蜂蝶追逐飛奔的馬蹄?!澳劬G枝頭紅一點”,第一名的僅畫一美人依欄而立,唇上一點紅,與綠柳相映?!耙八疅o人渡,孤舟盡日橫”,第二名以下皆畫空舟系于岸側(cè),或一鷺立于舷間,或鴉棲于篷背,第一名的則畫一舟人臥于舟尾,橫一孤舟。其意不在舟中無人,而表現(xiàn)無行人出沒?!昂麎糁屑胰f里”,奪魁者王道亨畫蘇武牧羊假寐,以見萬里意。“竹鎖橋邊賣酒家”,眾皆向酒家上下工夫,唯大畫家李唐但于橋頭竹外掛一酒簾,徽宗喜其得“鎖”字。招生對象有士大夫出身的“士流”和由民間工匠而來的“雜流”。入選的授職位,分畫學正、藝學、祗候、待詔等級,未得職位稱畫學生。以命題作畫和士流雜流共職的方法選拔人才,體現(xiàn)了競爭的公平性,能保證入選者有較整齊的水平,但卻限制了藝術(shù)創(chuàng)造性的發(fā)揮,特別是對生活感受深層次的表現(xiàn)。由“主題先行”的創(chuàng)作方法鼓勵畫家去賣弄一時的巧智,也容易帶來空洞抽象的習氣和畫風。這又是畫院自創(chuàng)辦那日起便有的悖謬。事實上,這些畫家一旦入畫院,基本上要按宮廷的意圖來作畫,會意者受獎或晉爵。比如宣和年間(1119—1126年)薛志畫鶴稱旨,“賞賚十倍”,又劉思義畫御容稱旨,晉升待詔。不合意者會招來斥責。據(jù)說畫工創(chuàng)作時還須先呈一個初步的稿子,經(jīng)審查通過才可加工完成。徽宗會時不時來審察,稍不如意,便加批評,命令另選題材。許多時候還是以皇帝的性情用事。
畫院的學制班次分成三舍三等,仿的是太學制。初入學為外舍,外舍升內(nèi)舍,內(nèi)舍升上舍。每月私試一次,由教師考。每年公試一次,過關(guān)補入內(nèi)舍。隔年舍試一次,補上舍。上舍生分三等,上等的任官,中等的免禮部試,下等的免解試??碱}與入學命題方法相似。在課程的設(shè)計上,分專業(yè)課和公共課兩類。專業(yè)課包括佛道、人物、山水、鳥獸、花竹、屋木六門,公共課為《說文》、《爾雅》、《方言》、《釋名》等,還是比較注意培養(yǎng)學生全面素養(yǎng)的。這種格局與現(xiàn)代美術(shù)教育是很相似的。
宋徽宗對教學非常嚴格,還親自去當“教授”。他命人每旬將宮廷所藏的名畫兩幅押送到畫院供大家臨摹學習,又要求畫士們深入觀察寫生。據(jù)宋人鄧椿《畫繼》記載,宣和殿前的荔枝結(jié)果,恰好有孔雀在其下,徽宗一高興,便命畫士們把它畫下來。大家各顯神通,但孔雀上石墩都被畫成先抬右腳?;兆谡f畫得不對頭,大家莫名其妙。最后他降旨說:“孔雀升高,必先舉左腳?!北娙藝@服。又有一次徽宗在龍德宮看見一幅拱眼斜枝月季花圖,聽說作者還是個少年新進,便大加褒賞。近侍問其故,他說:“很少有人能畫月季的,因為它四季朝暮花蕊葉片均不同。這幅畫畫的是春天日中時的月季,一點兒不差,所以要重賞?!比绱思氈碌挠^察和嚴格的要求真是讓人嘆為觀止?;兆谧约翰粌H喜愛填詞,而且獨創(chuàng)一格的瘦金體書法也相當精巧,于花鳥山水繪畫也無所不能無所不精。傳為他畫的《池塘秋晚圖》、《柳鴉圖》、《桃鳩圖》、《五色鸚鵡圖》表現(xiàn)手法不同,卻有異曲同工之妙?!堆┙瓪w棹圖》、《聽琴圖》可見他對北宋諸家的巧取妙用。而臨唐張萱的《虢國夫人游春圖》、《搗練圖》則可看出其深厚的傳統(tǒng)功力。由于徽宗的嚴格要求再加上他自己的示范,這所畫院培養(yǎng)了一大批人才。后來南宋的名家李唐、蘇漢臣等許多畫家均出自這個畫院。畫《千里江山圖卷》的少年天才王希孟也是畫院的學生。他幾次把畫呈送徽宗,開頭畫得不怎么好,但徽宗發(fā)現(xiàn)他是可造之才,便親授技法,使他不到半年便畫出了這幅名畫。那時他才18歲。
前面說過,經(jīng)過考試入院的畫士們一開頭便發(fā)展了巧智,這種巧智,再經(jīng)嚴格的升學晉級制?和嚴謹?shù)慕虒W訓練,造就出來的藝術(shù)會是一種什么面貌呢?首先還是巧。宋人院畫之巧達于無以復加而且大巧若拙的境地。院畫總體來說屬工筆,而這種工筆畫無論用筆還是設(shè)色,特別是構(gòu)圖,全然沒有造作之氣,簡潔、典雅、空靈。其次是寫實。比如羽毛畫得如真的一般,全然一片“畫寫物外形,要物形不改”的風尚。既要寫實,又不失空靈,真是奇跡。不過,院畫對“物外形”下的生命、生活意義的表現(xiàn)卻是有點兒蒼白的。我們從《貨郎圖》、《聽琴圖》中看到的市井風俗,或許是院畫家們所理解的生活真相的極限。這當然是遠遠不夠的。
回過頭來,我們再來說說院畫之與宋徽宗之與宋朝。宋代的皇帝無論在怎么困難的條件下,都會做精致的夢,猶如徽宗畫畫?;兆谠诖髷钞斍暗臅r候仍在他精致的夢里,南宋高宗于小朝廷也過得富有色彩。前面的太宗、仁宗、神宗、哲宗,均有一種巧思,他們一次次設(shè)計精密的改革方案,企圖用計謀來強大國家。但是這些計謀是理想主義的畫境,離治國之根本總有些距離。宋代的士大夫文章也寫得很巧,我們不能不推他們?yōu)樘觳?。但這些天才的文章美則美矣,于做事上往往很難對號。活在宋代的好處是,你可以編織一個精致的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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