談話只在曾國藩和李鴻章兩人之間進(jìn)行，算是“私房話”，但論的全是如何辦“國事”。在曾國藩與李鴻章交接直隸總督前后的某日，當(dāng)年的學(xué)生仍以“學(xué)生”的身份，去拜謁請教“老師”?！袄蠋煛北M管這時被教案事弄得狼狽不堪，但在“學(xué)生”面前仍不想喪失斯文，還不忘擺點架子。見面后不等“學(xué)生”開口，他便先問道：“少荃(李鴻章字)，你如今到了此地，是外交第一沖要的關(guān)鍵，我今國勢消弱，外人方協(xié)以謀我，小有錯誤，便貽害大局，你與洋人交涉，作何主意呢?”李鴻章說：“門生就是為此特來求教的?！痹鴩溃骸澳慵葋泶耍?dāng)然必有主意，且先說與我聽。”李鴻章說：“門生也沒有打什么主意。我想，與洋人交涉，不管什么，我只同他打‘痞子腔’?！?/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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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謂“痞子腔”，是李鴻章家鄉(xiāng)皖中土語，即油腔滑調(diào)的意思。曾國藩聽了李的話，沉默著以五指捋須，過了好半天才慢慢開口，拉長聲音說：“呵——‘痞子腔’，‘痞子腔’，我不懂得如何打法，你試打與我聽?！崩铠櫿侣牫鲈鴩遣灰詾槿?，趕忙說道：“門生信口胡說，錯了，還求老師指教?！痹鴩[著眼，又不停地捋起胡子來，好久才抬起眼來看著李鴻章說：“以我看來，還是用一個‘誠’字，誠能動物，我想洋人亦同此人情。圣人言，忠信可行于蠻貊，這斷不會有錯的。

我現(xiàn)在既沒有實在力量，盡你如何虛強(qiáng)造作，他是看得明明白白，都是不中用的。不如老老實實，推誠相見，與他平情說理，雖不能占到便宜，也或不至過于吃虧。無論如何，我的信用身份，總是站得住的。腳踏實地，蹉跌亦不至過遠(yuǎn)，想來比‘痞子腔’總靠得住一點。”李鴻章碰了釘子，受了這一番教訓(xùn)，臉上著實下不去。但他回心細(xì)想，覺得老師的話實在有理，是“顛撲不破”的，心中頓然有了把握，急忙應(yīng)聲道：“是，是，門生準(zhǔn)尊奉老師訓(xùn)示辦理?！?/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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顯然，此番津門論道，實際是曾國藩“主講”，李鴻章“聽課”。事后多年，李鴻章向別人作憶述時，還表現(xiàn)得對當(dāng)年事情刻骨銘心，感慨不已。他說，別人講到洋務(wù)，認(rèn)為老師還不如我內(nèi)行，“不知我辦了一輩子洋務(wù)，沒有鬧出亂子，都是老師一言指示之力”。這神乎其神的“一言指示”為何?就是指曾國藩講的“誠”字經(jīng)。李鴻章對人說：“后來辦理外交，不論英俄德法，我只捧著這個錦囊，用一個‘誠’字，同他相對，果然沒有差錯，且有很收大效的時候。古人謂一言可以終身行，真有此理。要不是我老師的學(xué)問經(jīng)濟(jì)，如何能如此一語道破的呢?”

如此看來，李鴻章對曾國藩的外交之道，似乎奉若神明，佩服得五體投地了。但揣摩起來，李鴻章這樣對人言，多少也不免帶點兒“痞子腔”。不錯，李鴻章既在早年做過曾國藩的學(xué)生，后來又在曾國藩的幕下多年，他的起家與曾國藩的提攜分不開。他對曾國藩始終不失起碼的尊敬，也的確從“老師”身上學(xué)到很多東西。但從曾國藩的為官生涯看，他并沒有太多地涉身外交事務(wù)，而在包括處理天津教案在內(nèi)的有限外交活動中，也沒有表現(xiàn)出太出色的身手。他的“誠”字外交說，一方面是基于他根深蒂固的儒家思想的“學(xué)理”基礎(chǔ)，特別是他理學(xué)倫理觀的推衍，另一方面，也是出自懾于列強(qiáng)實力強(qiáng)大的無奈。其實，他也明白并說過外夷“論勢不論理”這樣意思的話。既然人家“不論理”，靠一味講“誠”難道就真的能夠打動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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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交，從古到今都是各方為爭競本國利益的較量，可能的敷衍、迷惑和欺騙，不但是外交活動中所不忌用的，而且是其“藝術(shù)”構(gòu)成的一種內(nèi)容。當(dāng)然，不能靠胡侃亂說耍無賴辦外交，“痞”亦有道，要有它的“游戲規(guī)則”。就此而言，總體上李鴻章要遠(yuǎn)比乃師到位。并且，李鴻章在為政方面受儒家學(xué)理的牽制遠(yuǎn)沒有乃師那樣明顯，他的“功利”色彩要濃重得多。他的所謂“痞子手段”也好，“痞子腔”也罷，無非是想在辦理外交中摻入一些敷衍、迷惑和欺騙對方的策略成分而已。在“弱國無外交”的殘酷法則下，這種招數(shù)的大效用自很難說，但曾國藩的“誠”字說也未必真是什么“錦囊”。李鴻章對此想必也是心中有數(shù)的，他之所以如此“貶己褒曾”，除了“尊師”的因素外，或許也與他說話對象的身份有關(guān)，他是對曾國藩的孫女婿吳永(《庚子西狩叢談》的口述者)如此講的，好話好聽嘛!當(dāng)然，這樣說并不是否認(rèn)李鴻章會從曾國藩那里真的領(lǐng)受外交見識上的一些教益，也不是說他們兩人的外交思想和行為迥相抵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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