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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更三高考訂閱頁

          馮至的詩|現代詩鑒賞

          Ai高考 · 古詩詞
          2022-04-13
          更三高考院校庫

          馮至(1905-1993),原名馮承植,1923年夏參加林如稷等在上海主辦的文學團體淺草社。1925年淺草社停止活動,和楊晦、陳翔鶴、陳煒謨另組沉鐘社,出版《沉鐘》周刊、半月刊和《沉鐘叢刊》。出版的詩集有《昨日之歌》(1927)、《北游及其他》(1929)、《十四行集》(1942)、《馮至詩選》(1980)等。其他作品有散文集《東歐雜記》(1951)、傳記《杜甫傳》(1952)、譯作集《海涅詩選》(1956)、詩集《西郊集》(1958)、詩集《十年詩抄》(1959)、論文集《詩與遺產》(1963)、譯海涅長詩《德國,一個冬天的童話》(1978)等。十四行詩集 蠶馬 吹簫人 帷幔 蛇 南方的夜 贈之琳


          十四行二十七首




          1

          我們準備著深深地領受
          那些意想不到的奇跡,
          在漫長的歲月里忽然有
          彗星的出現,狂風乍起;

          我們的生命在這一瞬間,
          仿佛在第一次的擁抱里
          過去的悲歡忽然在眼前
          凝結成屹然不動的形體。

          我們贊頌那些小昆蟲,
          它們經過了一次交媾
          或是抵御了一次危險,

          便結束它們美妙的一生。
          我們整個的生命在承受
          狂風乍起,彗星的出現。

          2


          什么能從我們身上脫落,
          我們都讓它化作塵埃:
          我們安排我們在這時代
          像秋日的樹木,一棵棵

          把樹葉和些過遲的花朵
          都交給秋風,好舒開樹身
          伸入嚴冬;我們安排我們
          在自然里,像蛻化的蟬蛾

          把殘殼都會在泥里土里;
          我們把我們安排給那個
          未來的死亡,像一段歌曲

          歌聲從音樂的身上脫落,
          歸終剩下了音樂的身軀
          化作一脈的青山默默。

          3


          你秋風里蕭蕭的玉樹——
          是一片音樂在我耳旁
          筑起一座嚴肅的廟堂,
          讓我小心翼翼地走入;

          又是插入晴空的高塔
          在我的面前高高聳起,
          有如一個圣者的身體,
          升華了全城市的喧嘩。

          你無時不脫你的軀殼,
          凋零里只看著你生長;
          在阡陌縱橫的田野上

          我把你看成我的引導:
          祝你永生,我愿一步步
          化身為你根下的泥土。


          4


          我常常想到人的一生,
          便不由得要向你祈禱。
          你一叢白茸茸的小草
          不曾辜負了一個名稱;

          但你躲進著一切名稱,
          過一個渺小的生活,
          不辜負高貴和潔白,
          默默地成就你的死生。

          一切的形容、一切喧囂
          到你身邊,有的就凋落,
          有的化成了你的靜默:

          這是你偉大的驕傲
          卻在你的否定里完成.
          我向你祈禱,為了人生。

          5


          我永遠不會忘記
          西方的那座水城,
          它是個人世的象征,
          千百個寂寞的集體。

          一個寂寞是一座島,
          一座座都結成朋友。
          當你向我拉一拉手,
          便象一座水上的橋;

          當你向我笑一笑,
          便象是對面島上
          忽然開了一扇樓窗。

          等到了夜深靜悄,
          只看見窗兒關閉,
          橋上也斂了人跡。


          6


          我時常看見在原野里
          一個村童,或一個農婦
          向著無語的晴空啼哭,
          是為了一個懲罰,可是

          為了一個玩具的毀棄?
          是為了丈夫的死亡,
          可是為了兒子的病創(chuàng)?
          啼哭得那樣沒有停息,

          像整個的生命都嵌在
          一個框子里,在框子外
          沒有人生,也沒有世界

          我覺得他們好象從古來
          就一任眼淚不住地流
          為了一個絕望的宇宙。


          7


          和暖的陽光內
          我們來到郊外,
          象不同的河水
          融成一片大海。

          有同樣的警醒
          在我們的心頭,
          是同樣的運命
          在我們的肩頭。

          共同有一個神
          他為我們擔心:
          等到危險過去,

          那些分歧的街衢
          又把我們吸回,
          海水分成河水.


          8


          是一個舊日的夢想,
          眼前的人世太紛雜,
          想依附著鵬鳥飛翔
          去和寧靜的星辰談話。

          千年的夢像個老人
          期待著最好的兒孫——
          如今有人飛向星辰,
          卻忘不了人世的紛紜。

          他們常常為了學習
          怎樣運行,怎樣隕落,
          好把星秩序排在人間,

          便光一般投身空際。
          如今那舊夢卻化作
          遠水荒山的隕石一片。


          9


          你長年在生死的的中間生長,
          一旦你回到這墮落的城中,
          聽著這市上的愚蠢的歌唱,
          你會象是一個古代的英雄

          在千百年后他忽然回來,
          從些變質的墮落的子孫
          尋不出一些盛年的姿態(tài),
          他會出乎意外,感到?;?。

          你在戰(zhàn)場上,像不朽的英雄
          在另一個世界永向蒼穹,
          歸終成為一只斷線的紙鳶:

          但是這個命運你不要埋怨,
          你超越了他們,他們已不能
          維系住你的向上,你的曠遠。


          10


          你的姓名,常常排列在
          許多的名姓里邊,并沒有
          什么兩樣,但是你卻永久
          暗自保持住自己的光彩;

          我們只在黎明和黃昏
          認識了你是長庚,是啟明,
          到夜半你和一般的星星
          也沒有區(qū)分:多少青年人

          賴你寧靜的啟示才得到從
          正當的死生。如今你死了,
          我們深深感到,你已不能

          參加人類的將來的工作——
          如果這個世界能夠復活,
          歪扭的事能夠重新調整。


          11


          在許多年前的一個黃昏
          你為幾個青年感到“一覺”;
          你不知經驗過多少幻滅,
          但是那“一覺”卻永不消沉。

          我永久懷著感謝的深情
          望著你,為了我們的時代:
          它被些愚蠢的人們毀壞,
          可是它的維護人卻一生

          被摒棄在這個世界以外——
          你有幾回望出一線光明,
          轉過頭來又有烏云遮蓋。

          你走完了你艱險的行程,
          艱苦中只有路旁的小草
          曾經引出你希望的微笑。


          12


          你在荒村里忍受饑腸,
          你常常想到死填溝壑,
          你卻不斷地唱著哀歌,
          為了人間壯美的淪亡:

          戰(zhàn)場上有健兒的死傷,
          天邊有明星的隕落,
          萬匹馬隨著浮云消沒……
          你一生是他們的祭享。

          你的貧窮在閃爍發(fā)光
          象一件圣者的爛衣裳,
          就是一絲一縷在人間

          也有無窮的神的力量。
          一切冠蓋在它的光前,
          只照出來可憐的形像。


          13


          你生長在平凡的市民的家庭,
          你為過許多平凡的女子流淚,
          在一代雄主的面前你也敬畏;
          你八十年的歲月是那樣平靜,

          好像宇宙在那兒寂寞地運行,
          但是不曾有一分一秒的停息,
          隨時隨處都演化出新的生機,
          不管風風雨雨,或是日朗天晴。

          從沉重的病中換來新的健康,
          從絕望的愛里換來新的營養(yǎng),
          你知道飛蛾為什么投向火焰,

          蛇為什么脫去舊皮才能生長;
          萬物都在享用你的那句名言,
          它道破一切生的意義:“死和變?!?br />

          14


          你的熱情到處燃起火,
          你把一束向日的黃花,
          燃著了,濃郁的扁柏
          燃著了,還有在烈日下

          行走的人們,他們也是
          向著高處呼吁的火焰;
          但是初春一棵枯寂的
          小樹,一座監(jiān)獄的小院

          和陰暗的房里低著頭
          剝馬鈴薯的人:他們都
          像是永不消港的冰塊。

          這中間你畫了吊橋,
          畫了輕倩的船:你可要
          把些不幸者迎接過來?


          15


          看這一隊隊的騾馬
          馱來了遠方的貨物,
          水也會沖來一些泥沙
          從些不知名的遠處,

          風從千萬里外也會
          掠來些他鄉(xiāng)的嘆息:
          我們走過無數的山水,
          隨時占有,隨時又放棄,

          仿佛鳥飛行在空中,
          它隨時都管領太空,
          隨時都感到一無所有。

          什么是我們的實在?
          從遠方什么也帶不來
          從面前什么也帶不走


          16


          我們站立在高高的山巔
          化身為一望無邊的遠景,
          化成面前的廣漠的平原,
          化成平原上交錯的蹊徑。

          哪條路,哪道水,沒有關連,
          哪陣風,哪片云,沒有呼應;
          我們走過的城市、山川,
          都化成了我們的生命。

          我們的生長,我們的憂愁
          是某某山坡的一棵松樹,
          是某某城上的一片濃霧;

          我們隨著風吹,隨著水流,
          化成平原上交錯的蹊徑,
          化成蹊徑上行人的生命。


          17


          你說,你最愛看這原野里
          一條條充滿生命的小路,
          是多少無名行人的步履
          踏出來這些活潑的道路。

          在我們心靈的原野里
          也有了一條條宛轉的小路,
          但曾經在路上走過的
          行人多半已不知去處:

          寂寞的兒童、白發(fā)的夫婦,
          還有些年紀青青的男女,
          還有死去的朋友,他們都

          給我們踏出來這些道路;
          我們紀念著他們的步履
          不要荒蕪了這幾條小路。


          18


          我們常常度過一個親密的夜
          在一間生疏的房里,它白晝時
          是什么模樣,我們都無從認識,
          更不必說它的過去未來。原野——

          一望無邊地在我們窗外展開,
          我們只依稀地記得在黃昏時
          來的道路,便算是對它的認識,
          明天走后,我們也不再回來。

          閉上眼吧!讓那些親密的夜
          和生疏的地方織在我們心里:
          我們的生命象那窗外的原野,

          我們在朦朧的原野上認出來
          一棵樹,一閃湖光;它一望無際
          藏著忘卻的過去,隱約的將來。


          19


          我們招一招手,隨著別離
          我們的世界便分成兩個,
          身邊感到冷,眼前忽然遼闊,
          象剛剛降生的兩個嬰兒。

          啊,一次別離,一次降生,
          我們擔負著工作的辛苦,
          把冷的變成暖,生的變成熟,
          各自把個人的世界耘耕,

          為了再見,好象初次相逢,
          懷著感謝的情懷想過去,
          象初晤面時忽然感到前生。

          一生里有幾回春幾回冬,
          我們只感受時序的輪替,
          感受不到人間規(guī)定的年齡。


          20


          有多少面容,有多少語聲
          在我們夢里是這般真切,
          不管是親密的還是陌生:
          是我自己的生命的分裂,

          可是融合了許多的生命,
          在融合后開了花,結了果?
          誰能把自己的生命把定
          對著這茫茫如水的夜色,

          誰能讓他的語聲和面容
          只在些親密的夢里索回?
          我們不知已經有多少回

          被映在一個遼遠的天空,
          被船夫或沙漠里的行人
          添了些新鮮的夢的養(yǎng)分。

          21


          我們聽著狂風里的暴雨,
          我們在燈光下這樣孤單,
          我們在這小小的茅屋里
          就是和我們用具的中間

          也有了千里萬里的距離:
          鋼爐在向往深山的礦苗
          瓷壺在向往江邊的陶泥;
          它們都像風雨中的飛鳥

          各自東西。我們緊緊抱住,
          好象自身也都不能自主。
          狂風把一切都吹入高空,

          暴雨把一切又淋入泥土,
          只剩下這點微弱的燈紅
          在證實我們生命的暫住。


          22


          深夜又是深山,
          聽著夜雨沉沉。
          十里外的山村
          廿里外的市廛

          它們可還存在?
          十年前的山川
          廿年前的夢幻
          都在雨里沉埋。

          四圍這樣狹窄,
          好象回到母胎;
          神,我深夜祈求

          像個古代的人:
          “給我狹窄的心
          一個大的宇宙!”

          23


          接連落了半月的雨
          你們自從降生以來
          就只知道潮濕陰郁
          一天雨云忽然散開

          太陽光照滿了墻壁,
          我看見你們的母親
          把你們銜到陽光里,
          讓你們用你們全身

          第一次領受光和暖,
          等到太陽落后,它又
          銜你們回去。你們沒有

          記憶,但這一幕經驗
          會融入將來的吠聲,
          你們在深夜吠出光明。


          24


          這里幾千年前
          處處好象已經
          有我們的生命;
          我們未降生前

          一個歌聲已經
          從變幻的天空,
          從綠草和青松
          唱我們的運命。

          我們憂患重重,
          這里怎么竟會
          聽到這樣歌聲?

          看那小的飛蟲,
          在它的飛翔內
          時時都是永生。


          25


          案頭擺設著用具,
          架上陳列著書籍,
          終日在些靜物里
          我們不住地思慮;

          言語里沒有歌聲,
          舉動里沒有舞蹈,
          空空問窗外飛鳥
          為什么振翼凌空。

          只有睡著的身體,
          夜靜時起了韻律,
          空氣在身內游戲

          海鹽在血里游戲——
          夢里可能聽得到
          天和海向我們呼叫?


          26


          我們天天走著一條熟路
          回到我們居住的地方;
          但是在這林里面還隱藏
          許多小路,又深邃,又生疏。

          走一條生的,便有些心慌,
          怕越走越遠,走入迷途,
          但不知不覺從村疏處
          忽然望見我們住的地方

          象座新的島嶼呈在天邊。
          我們的身邊有多少事物
          向我們要求新的發(fā)現:

          不要覺得一切都已熟悉,
          到死時撫摸自己的發(fā)膚
          生了疑問:這是誰的身體?


          27


          從一片泛濫無形的水里
          取水人取來橢圓的一瓶,
          這點水就得到一個定形;
          看,在秋風里飄揚的風旗,

          它把住些把不住的事體,
          讓遠方的光、遠方的黑夜
          和些遠方的草木的榮謝,
          還有個奔向無窮的心意,

          都保留一些在這面旗上。
          我們空空聽過一夜風聲,
          空看了一天的草黃葉紅,

          向何處安排我們的思、想?
          但愿這些詩象一面風旗
          把住一些把不住的事體。


          (原載《十四行集》,上海文化生活出版社1949年版)


          馮至的詩|現代詩鑒賞


          蠶馬



          1


          溪旁開遍了紅花,
          天邊染上了春霞,
          我的心里燃起火焰,
          我悄悄地走到她的窗前。
          我說,姑娘啊,蠶兒正在初眠,
          你的情懷可曾覺得疲倦?
          只要你聽著我的歌聲落了淚,
          就不必打開窗門問我,“你是誰?”

          在那時,年代真荒遠,
          路上少行車,水上不見船,
          在那荒遠的歲月里,
          有多少蒼涼的情感。
          是一個可憐的少女,
          沒有母親,父親又遠離,
          臨行的時候囑咐她:
          “好好耕種著這幾畝田地!”

          旁邊一匹白色的駿馬,
          父親眼望著女兒,手指著它,
          “它會馴良地幫助你犁地,
          它是你忠實的伴侶?!?br />女兒不懂得什么是別離,
          不知父親往天涯,還是海際。
          依舊是風風雨雨,
          可是田園呀,一天比一天荒寂。

          “父親呀,你幾時才能夠回來?
          別離真象是汪洋的大海;
          馬,你可能渡我到海的那邊,
          去尋找父親的笑臉?”
          她望著眼前的衰花枯葉,
          輕撫著駿馬的鬃毛,
          “如果有一個親愛的青年,
          他必定肯為我到處去尋找!”

          她的心里這樣想,
          天邊浮著將落的太陽,
          好像有一個含笑的青年,
          在她的面前蕩漾。
          忽然一聲響亮的嘶鳴,
          把她的癡夢驚醒;
          駿馬已經投入遠遠的平蕪,
          同時也消逝了她面前的幻影!


          2


          溫暖的柳絮成團,
          彩色的蝴蝶翩翩,
          我心里正燃燒著火焰,
          我悄悄地走到她的窗前。
          我說,姑娘啊,蠶兒正在三眠,
          你的情懷可曾覺得疲倦?
          只要你聽著我的回聲落了淚,
          就不必打開窗門問我,“你是誰?”

          荊棘生遍了她的田園,
          煩悶占據了她的日夜,
          在她那寂靜的窗前,
          只叫著喳喳的麻雀。
          一天又靠著窗兒發(fā)呆,
          路上遠遠地起了塵埃;
          (她早已不做這個夢了,
          這個夢早已在她的夢外。)

          現在啊,遠遠地起了塵埃,
          駿馬找到了父親歸來;
          父親騎在駿馬的背上,
          馬的嘶鳴變成和諧的歌唱。
          父親吻著女兒的鬢邊,
          女兒拂著父親的征塵,
          馬卻跪在地的身邊,
          止不住全身的汗水淋淋。

          父親象寧靜的大海,
          她正如瑩晶的明月,
          月投入海的深懷,
          凈化了這煩悶的世界。
          只是馬跪在她的床邊,
          整夜地涕淚漣漣,
          目光好像明燈兩盞,
          “姑娘啊,我為你走遍了天邊!”

          她拍著馬頭向它說,
          “快快地去到田里犁地!
          你不要這樣癲癡,
          提防著父親要殺掉了你?!?br />它一些兒鮮草也不咽,
          半瓢兒清水也不飲,
          不是向著她的面龐長嘆,
          就是昏昏地在她的身邊睡寢。


          3


          黃色的蘼蕪已經調殘
          到處飛翔黑衣的海燕
          我的心里還燃著余焰,
          我悄悄地走到她的窗前。
          我說,姑娘啊,蠶兒正在織繭,
          你的情懷可曾覺得疲倦?
          只要你聽著我的歌聲落了淚,
          就不必打開窗門問我,“你是誰?”

          空空曠曠的黑夜里,
          窗外是狂風暴雨;
          壁上懸掛著一張馬皮,
          這是她唯一的伴侶。
          “親愛的父親,你今夜
          又流浪在哪里?
          你把這匹駿馬殺掉了,
          我又是凄涼,又是恐懼!

          “親愛的父親,
          電光閃,雷聲響,
          你丟下了你的女兒,
          又是恐懼,又是凄涼!”
          “親愛的姑娘,
          你不要凄涼,不要恐懼!
          我愿生生世世保護你,
          保護你的身體!”

          馬皮里發(fā)出沉重的語聲,
          她的心兒怦怦,發(fā)兒悚悚;
          電光射透了她的全身,
          皮又隨著雷聲閃動。
          隨著風聲哀訴,
          伴著雨滴悲啼,
          “我生生世世地保護你,
          只要你好好地睡去!”

          一瞬間是個青年的幻影,
          一瞬間是那駿馬的狂奔:
          在大地將要崩潰的一瞬,
          馬皮緊緊裹住了她的全身!
          姑娘啊,我的歌兒還沒有咱完,
          可是我的琴弦已斷;
          我惴惴地坐在你的窗前,
          要唱完最后的一段:
          一霎時風雨都停住,
          皓月收束了雷和電;
          馬皮裹住了她的身體,
          月光中變成了雪白的蠶繭!
          — —1925


          附注:
          傳說有蠶女.父為人掠去,惟所乘馬在。母曰:“有得父還者,以女嫁焉?!?br />馬聞言,絕絆而去。數日,父乘馬歸。母告之故,父不可。馬咆哮,父殺之,曝皮
          于庭。皮忽卷女而去,棲于桑,女化為蠶.——見干寶《搜神記》。

          (原載《昨日之秋》北新書局1927年版。
          選自《馮至選集》四川文藝出版社1985年版)


          吹簫人


          我唱這段故事,
          請大家切莫悲傷,
          因為他倆又跑入了深山,
          也算是快樂的收場!

          在中古,西方的高山,
          高山內,洞宇森森;
          一個壯美的青年,
          他在洞中居隱。

          不知是何年何月,
          他獨自登上山腰;
          身穿著閑雅的長衫,
          還帶著一支洞簫。

          他望那深深的深谷,
          也不知望了多少天,──
          更辨不清春夏秋冬,
          四季的果子常新鮮。

          他順手拿起洞簫,
          無心地慢慢吹起──
          為什么今夜的調兒,
          含著另樣的情緒?

          一樣的松間
          一樣的小溪細語,
          為什么他微合的眼中,
          漸漸含滿了哭泣?

          誰將他的心扉輕叩,
          可有人同他合奏?
          ──簫聲的雜復,
          絕不像平素的那樣質樸。



          第二天的早晨,
          他好象著了瘋狂,
          他吹著,挾著長衫,
          望喧雜的人間奔向。

          簫離不開他的唇,
          眼前飄蕩著昨夜的幻像──
          銀灰的云里烘托著
          一個吹簫的女郎。

          烏發(fā)與云層深處,
          不能仔細區(qū)分:
          淺色的衣裙,
          又仿佛微薄的浮云。

          四圍盡在睡眠,
          他忘卻山外的人間,
          有時也登上最高峰,
          只望見云幕的重重。

          三十天才有一次──
          若是那新月彎彎;
          若是那松間★萃,
          把芬芳的冷調輕彈。

          若是那夜深靜悄,
          小溪的細語低低;
          若是那樹枝風寂,
          鳥兒的夢境迷離。

          他的心境平和,
          他的情懷恬淡;
          他吹他的洞簫,
          不帶著一些哀怨。

          一夜他已有十分睡意,
          濃云卻將洞口封閉,
          他心中忐忑不安,
          這境界他不曾經驗!

          如水的月光,
          盡被濃云遮住,
          他輾轉枕席,
          總是不能入睡。

          她分明是云中的仙女,
          卻又充溢了人間的情緒;──
          他緊握著他的洞簫,
          他說,要到人間將她尋找!

          眼看著過了一年,
          簫吻著他的唇兒嗚咽,
          早遺掉山里的清幽,
          同松間的風韻。

          他穿過無數的市廛,
          他走過無數的村鎮(zhèn),
          他看見不少的吹簫女郎,
          于他只是有滿衣的灰塵。

          古廟中,松柏下,
          一座印用的池塘──
          他暫時忘去了他的尋求,
          又覺到一年前的清爽。

          心境恢復平淡,
          簫聲也隨著和緩──
          可是樓上誰家女,
          正在蒙蒙欲睡?

          在這里,停留了三天,
          該計算,明日何處去,
          呀!煙氣氤氳中,
          一縷縷是什么聲息?

          樓上紅窗的影兒
          是一個窈窕的女郎;
          她對誰抒寫幽思,
          訴說她的衷腸?

          他如夢如醉地
          一似當年的幻像──
          他那能自主,
          洞簫不往唇邊輕放?

          月光把他倆的簫聲
          溶在無邊的淚海之中;
          深閨與深山的情意,
          亂紛紛織在一起!



          流浪無歸的青年,
          哪能娶侯門嬌女?
          任憑媽媽怎樣慈愛,
          嚴厲的爹爹也難應許。

          他倆日夜焦思,
          為他倆的愿望努力──
          夜夜吹簫的時節(jié),
          魂露兒早合在一起!

          今夜呀,為何聽不見,
          樓上的簫聲?
          他望那座樓窗,
          也不見孤悄的人影

          父母才有些話意,
          無奈她又病不能起;
          藥餌側都無效,
          更沒有氣力吹簫!

          夢里洞簫向他說,
          「我能醫(yī)入了膏肓的重?。?br />因為在我的腔子里,
          盡藏著你的精靈。」

          他醒來沒有遲疑,
          把洞簫劈成兩半──
          煮成了一碗藥湯,
          送到那病人的床畔。

          父母感戴他的厚意,
          允許了他們的愿望。
          明月如舊團圓,
          照著并肩的人兒一雙!

          啊,月下的人兒一雙!
          簫芽,已有一枝消亡!
          人雖是,正在欣歡,
          她的洞簫,獨自孤單!

          他吹她的洞簫,
          不能如意;
          他思念起他自己的無可奈何的傷泣!

          「假使我的洞簫還在,
          天堂的門,一定大開,
          無數仙家女,為我們,
          擲花舞蹈齊來!」

          他深切的傷悲,
          怎能夠向她說明:
          后來終于積成了,
          不醫(yī)治的重病。

          她終不能不把她的簫,
          也當作惟一的圣藥;
          完成了她的愛情!
          完成了他的生命!
          Epilog
          剩給他們的是空虛,
          還有那空虛的惆悵──
          縷縷的簫的余音,
          引他們向著深山逃往!

          一九二三年五月四日



          帷幔──鄉(xiāng)間的故事


          誰曾經,望著那蔥蘢的山腰,
          蔥蘢里掩映著,一帶紅墻,
          不曾享受過,幽閑的圣味──
          氤氳地,漾起來一絲遐想?

          在那里起居的,或男或女,
          都說是脫去了,許多索累;
          在他們深潭古井般的心中,
          卻像含蓄著,中古羅曼的風味。

          是西方的,太行的余脈,
          有兩座無名的高山,遙遙峙立;
          一個是佛院,一個是尼庵,
          兩座山腰里,抱著這兩個廟宇。

          在二百年前,尼庵里一個少尼,
          繡下了一張珍奇的帷幔;
          每當鄉(xiāng)中進香的春節(jié),
          卻在對面的僧院里展覽,

          這又錯綜,又神秘的原由,
          出自鄉(xiāng)人們單純的話里──
          出向少尼在十七歲的時節(jié),
          就跪在菩薩龕前,將烏絲剃去。

          她的父母,是朱門舊戶,
          她并不是,為了饑寒;
          她雖然多病,但是也不曾
          在佛前,許下了什么夙愿。

          她只是在一個,梅蕊初放的月夜里,
          暗暗地離掉了,她的家園,
          除了她隱隱深潛的,痛苦,聰明,
          便是鶯鳥兒,替人間訴說憂怨。

          她不知入了,多少迷路,
          走得月兒圓圓地,落在西方;
          云雀的聲中,把她引到這座庵前,
          庵前一潭泓水,微微蕩漾。

          終不像在人間,能享清福──
          在水認識了,她的娟麗,
          她毅然地走入尼庵中
          情愿把青春的花葉,化作枯枝。

          老尼含笑意向她說,
          「你既然發(fā)愿,我也不能阻你,
          從此把一切的妄念,都要除掉,
          這不能比作尋常的兒戲!

          「雖說你覺得,苦海無邊,
          倒底是誰,將你這年輕的人兒提醒
          就使你在我的面前不肯說,
          在佛前懺悔時,也要說明!」

          「我的師,并沒有人將我提醒;
          我只是無意中,聽見了一句──
          說將來同我共運命的那個人,
          是一個又丑陋,又愚蠢的男子?!?br />
          「無奈婚約,早被父母寫定,
          婚筵也正由親友籌劃;
          他們嘻嘻笑笑,忘了我的時候,
          我只好背了他們,來到這座山中?!?br />
          「我的師,這都是真實的話,
          我相信你,同信菩薩一樣;
          我情愿消滅了,一切熱念,
          冰一般凝凍了,我的心腸!」

          「淚珠兒隨著清脆的語聲,
          一滴滴,一字字,濕遍了衣襟。
          老尼說,「你削去煩惱絲,
          淚珠兒也要隨著惱消盡!」

          惱人的春風,才吹綠了山腰,
          凄涼的秋雨,又淋病了檐前的弱柳;
          人世間不知又起了,多少紛紜,
          尼庵總是靜靜地沒有新鮮,沒有陳舊。

          只有那暮鼓晨鐘,經聲佛號,
          不知是將人喚醒,還是引人入夢?
          她的心兒隨著形骸消瘦,
          可是沒有淚的眼前,更覺朦朧。

          過了一天,恰便似過了一年,
          眼看就是一年了,回頭又好象一天;
          水面上早已結了寒冰,
          荒涼與寂寞,也來自遠遠的山巔。

          正午的陽光,初春般的溫暖,
          熙熙的白鴿兒,在空際飛翔;
          翩翩地,來了青年的兄妹,
          說是奉了母命,來拜佛進香。

          她看著那俊秀青年的眉端,
          蘊著難言的深情一縷──
          活潑的妹子悄悄地,在她身邊說,
          句句聲聲,都成了她的竹針萬棘!

          「美麗的少姑啊,我告訴你!
          聰明的你,你說他冤不冤?
          為了遺棄了她的,一個未婚妻,
          我的哥哥便許下了,不婚的愿!」

          她昏昏地,獨坐在門前,
          落日也沉沉地,北風凄冷,
          她睜睜地,目送著一雙兄妹下了山;
          一直地看得,沒有一些兒蹤影!

          寒鴉呀呀地,棲在枯枝,
          渺渺茫茫地,只剩下黃昏;
          熱淚溶解了,潭里的寒冰,
          暮鐘頻頻敲擊,她仿佛無聞。

          老尼的心腸,雖是冷若冰霜,
          也不由得憐她的年紀輕輕──
          這樣兒年紀輕輕地,
          便有這樣的,乖奇的運命。

          憐她本也是貴族的閨女,
          教她靜靜地修養(yǎng),在庵后的小樓。
          她懨懨地,不知病了幾多時,
          嫩綠的林中,又聽見了鷓鴣。

          山巔的積雪,被暖風融化,
          金甲的蟲兒,在春光里飛翔;
          她的頭兒總是低低地,
          漫說升天成佛,早都無望。

          只望一天天地憔悴了,
          將來獨葬在,三尺的孤墳──
          啊,只要是世上所有的,
          她都沒有了,一些兒福份!

          爐煙縷縷地,催人睡眠,
          春息熏熏地,吹入了窗閣;
          一個牧童,吹著嘹?鵲牡焉??br />趕著羊兒,由她的樓下走過。

          笛聲越遠,越覺得幽揚,
          兩朵紅云輕抹在,她蒼白的面龐──
          她取出一張緋紅的?幔,
          仔細地看了許久,又放在身旁。

          第二日的陽光笛聲里,
          更參雜著陶陶欲碎的歌唱──
          她的心兒里,涌出來一朵白蓮,
          她就把它,繡在帷幔的中央。

          此后日日的笛聲中,
          總甜甜地,有一種新鮮的曲調──
          她也就把彩色的線,按著心意,
          水里繡了比目魚,天上是相思鳥!

          她時時刻刻地,沒有停息,
          把帷幔繡成了,極樂的世界──
          樹葉相遮,溪聲相應,
          只空剩下了,左方的一角。

          本還想把她的悲哀,
          也繡在那空角的上面──
          無奈白露又變成嚴霜,
          深夜里又來,嗷嗷的孤雁!

          梧桐的葉兒,依依地落,
          楓樹的葉兒,凄凄地紅,
          風翕翕,雨疏疏,她開了窗兒,
          等候著,等著吹笛的牧童。

          「這是我半年來,繡成的帷幔,
          多謝你的笛聲,給我許多靈感!
          我是個十八歲的少尼,
          我的身世,只有淚珠泛瀾!

          「可是我們永久隔閡著;
          在兩個世界里──」
          她把這包帷幔擲下去,
          匆匆地,又將窗兒關閉。

          次日的天空,布滿了彤云,
          宇宙都病了三分,更七分愁苦:
          一個牧童,剃度在對方的僧院,
          尼庵內焚化了,這年少的尼姑。

          現在已經二百多年了,
          帷幔還珍重地,被藏在僧院里─
          只是那左方的一角呀,
          至今沒有一個人兒,能夠補起!

          一九二四年初秋



          我的寂寞是一條長蛇,
          冰冷地沒有言語──
          姑娘,你萬一夢到它時
          千萬啊,莫要悚懼!

          它是我忠誠的侶伴,
          心里害著熱烈的鄉(xiāng)思;
          它在想那茂密的草原,──
          你頭上的,濃郁的烏絲。

          它月光一般輕輕地,
          從你那兒潛潛走過;
          為我把你的夢境沖下來,
          像一只緋紅的花朵!


          南方的夜


          我們靜靜地坐在湖濱,
          聽燕子給我們講講南方的靜夜。
          南方的靜夜已經被它們帶來,
          夜的蘆葦蒸發(fā)著濃郁的熱情──
          我已經感到了南方的夜間的陶醉,
          請你也嗅一嗅吧這蘆葦叢中的濃味。

          你說大熊星總像是寒帶的白熊,
          望去使你的全身都覺得凄冷。
          這時的燕子輕輕地掠過水面,
          零亂了滿湖的星影──
          請你看一看吧這湖中的星象,
          南方的星夜便是這樣的景象。

          你說,你疑心那邊的白果松,
          總仿佛樹上的積雪還沒有消融。
          這時燕子飛上了一棵棕櫚,
          唱出來一種熱烈的歌聲──
          請你聽一聽吧燕子的歌唱,
          南方的林中便是這樣的景象。

          總覺得我們不像是熱帶的人,
          我們的胸中總是秋冬般的平寂。
          燕子說,南方有一種珍奇的花朵,
          經過二十年的寂寞才開一次──
          這時我胸中忽覺得有一朵花兒隱藏,
          它要在這靜夜里火一樣地開放!


          贈之琳


          你組織時間的、空間的距離,
          把大宇宙、小宇宙不相關的事物
          組織得那樣美,那樣多情。
          我的時間空間不會組織,
          只聽憑無情的歲月給我處理

          我常漫不經心地說,
          歌德、雨果都享有高齡,
          說得高齡竟像是
          難以攀登的崇山峻嶺;
          不料他們的年齡我如今已經超過,
          回頭看走過的只是些矮小的丘陵。
          我們當年在昆明,沒有任何工具代步,
          互相交往從未覺得有什么距離;
          如今同住在這現代化的城市,
          古人卻替我說一句話——
          "咫尺天涯"。

          如今我要抗拒無情的歲月,
          想召回已經逝去的年華,
          無奈逝去的年華不聽召喚,
          只給我一些新的啟發(fā)。

          你斟酌兩種語言的懸殊,
          勝似燈光下檢驗分辨地區(qū)的泥土;
          不管命運怎樣戲弄你的盆舟。
          你的詩是逆水迎風的檣櫓。
          大家談論著你的《十年詩草》,
          也談論著你?譯的悲劇四部,
          但往往忽略了你的十載《滄?!?br />和你剪裁剩下的《山山水水》,
          不必獨上高樓翻閱現代文學史,
          這星座不顯赫,卻含蓄著獨特的光輝。

          [注]本詩是為祝賀卞之琳八十壽辰而做,
          作者時年八十六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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