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國維詩選 游仙（三首）
一
【原文】
金冊除書道賜秦，西垂佇見霸圖新。①
已緣獲石祠陳寶，更喜吹簫得上真。②
鶉首山河歸版籍，鳳臺歌吹接星辰。③
誰知一覺鈞天夢，寂寞祈年館下人。④
【注釋】
①“金冊”二句：玉皇大帝頒下金冊除書，說要把這地方賜給秦國，眼看西邊將要興起新的霸業(yè)。金冊：記載帝王詔命的連編金簡。除書：拜授官職的文書。賜秦：語本漢張衡《西京賦》：“昔者大帝說秦繆公而覲之，饗以鈞天廣樂。帝有醉焉，乃為金策，錫用此土，而翦諸鶉首?！庇?，北周庾信《哀江南賦》：“惜天下之一家，遭東南之反氣。以鶉首而賜秦，天何為而此醉！”鶉首，星次名。古以為秦之分野，因指秦地。西垂：即西陲。西方。霸圖：霸業(yè)。兩句謂袁世凱取得政權(quán)。
②“已緣”二句：秦王已因獲得神石而立祠陳寶。秦女更高興由吹簫而得以成仙。上句典出晉張華《列異傳·陳倉寶雞》：“秦穆公時(shí)，陳倉人掘地得物，若羊非羊，若豬非豬，牽以獻(xiàn)穆公。道逢二童子曰：‘此為媼述，常在地中，食死人腦。若欲殺之，以柏插其首?！瘚嬙唬骸硕用麨殡u寶，得雄者王，得雌者伯?！悅}人舍之，逐二童子。二童化為雉，飛入于林。陳倉人告穆公，發(fā)徒大獵，果得其雌，又化為石，置之汧、渭之間，至文公立祠，名陳寶。”下句典出漢劉向《列仙傳》。謂秦穆公之女名弄玉，善吹簫，嫁與蕭史。蕭史遂教弄玉作鳳鳴，吹簫似鳳聲，鳳凰來止其屋。穆公為作鳳臺。后弄玉乘鳳，蕭史乘龍，升天而去。秦為作鳳女祠。上真：神仙。真仙。上句寫袁氏，下句寫袁氏門下攀龍附鳳的人皆得進(jìn)用。
③“鶉首”二句：秦地的山河已歸于國家的版籍，鳳臺上的歌吹之聲更是上接星辰。版籍：版圖，疆域。歌吹（chuī）：歌聲和音樂聲。吹，管樂。
④“誰知”二句：誰知到頭來不過是一覺鈞天之夢，最寂寞的是那祈年館下的人?。♀x天夢：見《詠史》二十首之七注。祈年館：秦穆公的宮殿名。又稱祈年觀、祈年宮。
二
十賚文成九錫如，三千劍履從云車。①
臨軒自佩黃神印，受籙教披素女書。②
金檢赤文供劾召，云窗霧閣榜清虛。③
詼諧叵奈東方朔，苦為虛皇注起居。④
【注釋】
①“十賚”二句：“十賚文”已寫成，好比榮膺九錫，那三千名劍履莊嚴(yán)的臣子跟隨著云車。十賚文：道教語。指頒與修道者十種賞賜的文章。南朝梁陶弘景有《授陸敬游十賚文》。十者名目為：邑于長阿北坂積金山連石之鄉(xiāng)；號為棲靜處士；四飛軒，廂廊側(cè)屋；蒼頭一人；鋼鐵如意；筇竹錫杖；香爐一枚，熏陸副之；杯盤一具；大硯一面，筆紙副之；徛石澡罐，手巾為副。唐皮日休《懷華陽潤卿博士》詩之三“十賚須加陸逸仲”句自注：“十賚，猶人間九錫也。”九錫：天子賜給諸侯大臣的九種器物，為最高的禮遇?！豆騻鳌でf公元年》：“錫者何？賜也?！焙涡葑ⅲ骸岸Y有九錫：一曰車馬；二曰衣服；三曰樂則；四曰朱戶；五曰納陛；六曰虎賁；七曰宮矢；八曰鉞；九曰鬯。”古代篡位者亦每以邀九錫為先聲?！稘h書·王莽傳》載，王莽指使九百二人上書，謂“宗臣有九命上公之尊，則有九錫登等之寵”，要求為王莽加九命之錫。劍履：古代大臣佩劍著履上朝，是為榮寵?！逗鬂h書·董卓傳》：“尋進(jìn)卓為相國，入朝不趨，劍履上殿?！痹栖嚕合扇说能嚦恕２苤病堵迳褓x》：“載云車之容裔。”劉良注：“神以云為車。”二句寫袁世凱攫取了國家最高權(quán)力。
②“臨軒”二句：他親御前殿為自己佩上黃神之印，還接受寶籙披閱素女之書。臨軒：帝王不坐正殿而御前殿。見《隆?；侍笸旄柁o九十韻》“先帝”四句注。黃神?。旱澜躺裼?。東漢元嘉二年曹氏解除瓶上已見有“封以黃神越章之印”字樣。《抱樸子內(nèi)篇·登涉》：“（?。V四寸，其字一百二十?！敝^佩此印可行山林不畏虎狼。后世道士又用以施行各種法術(shù)及章奏。詩中借以指皇帝璽印。披：披閱。素女書：指養(yǎng)生術(shù)、房中術(shù)書籍。素女，傳說中的神女，與黃帝同時(shí)，相傳曾為黃帝之師，傳授房中術(shù)。王充《論衡·命義》：“素女對黃帝陳五女之法?！薄对栖钙摺ぼ庌@本紀(jì)》：“（黃帝）于玄女、素女受房中之術(shù)，能御三百女?！鄙暇鋵懺绖P攫取政權(quán)，自為大總統(tǒng)；下句寫其荒淫的生活。
③“金檢”二句：有金泥為封緘的赤文可供劾召鬼神，云霧繚繞的樓閣窗戶上題有“清虛”之榜。金檢：檢，封緘。書書以竹木簡為之，穿以繩，于結(jié)上封泥鈐印，謂之檢。金檢，謂以金泥為檢。赤文：赤色的圖文?！端囄念惥邸肪硎灰渡袝泻颉罚骸暗蹐蚣凑?，榮光出河，休氣四塞，龍馬銜甲，赤文綠色?！弊徶M家以為帝王受命之祥瑞。又，道教符書亦用丹書赤文。云窗霧閣：韓愈《華山女》詩：“云窗霧閣事慌惚，重重翠幔深金屏?！表n詩以“云窗霧閣”寫女道士曖昧之事，本詩亦用其意。榜：題榜。書于匾額。清虛：清凈虛無?！对栖钙摺肪砣撸骸耙男撵o然，專想不二，過中不味，內(nèi)外清虛是也?！绷谠洱埑卿洝份d：開元六年，上皇與申天師道士八月望日夜游月宮，“見一大宮府，榜曰‘廣寒清虛之府’?！鄙暇鋵懺绖P的權(quán)力，下句暗示其腐朽生活。
④“詼諧”二句：如今最可惱的是那個(gè)詼諧的東方朔，他曾苦苦為虛皇來作起居注。叵耐：不可容忍，可恨。東方朔：西漢文學(xué)家。《漢書·東方朔傳贊》稱他性“詼諧”、“滑稽”，又謂“后世好事者因取奇言怪語附著之朔”。道教又附會其為神仙。虛皇：道教神名?！渡锨宕蠖凑娼?jīng)》有“高上虛皇君”之號。又稱虛皇道君、虛皇上帝。南朝梁陶弘景《許長史舊館壇碑》：“結(jié)號虛皇，筌法正覺?！北驹娭杏靡灾冈?。特借一“虛”字以寄意。注起居：古時(shí)有職官專修《起居注》，記錄皇帝的言行?！杜f唐書·經(jīng)籍志》將起居注列入史部，謂“以紀(jì)人君言動(dòng)”。清代以翰林、詹事等兼充“日講起居注官”。兩句疑寫于式枚事。劉成禺《洪憲紀(jì)事詩本事簿注》云：袁世凱年少時(shí)無行，好邪辟。曾師事于式枚。式枚患之，“然知其梟雄有為，能成大事，遂舉其逐日行動(dòng)隨筆詳錄。曰《袁皇帝起居注》，每寫一條，手示項(xiàng)城（指袁氏），在宴會廣場中，必大呼‘袁皇帝到了’?！焙笤嫌坊厝沼洠矫短又辽虾?，作詩寄袁氏，有“今年政事令老徐，明年皇帝是區(qū)區(qū)”之語。
三
劫后窮桑號赤明，眼看天柱向西傾。①
經(jīng)霜琪樹春前槁，得水神魚地上行。②
盡有三山沉北極，可無七圣厄襄城。③
蓬萊清淺尋常事，銀漢何年風(fēng)浪生？④
【注釋】
①“劫后”二句：大劫之后的窮桑，年號稱為“赤明”，眼看著天柱就要向西傾斜了。窮桑：傳說中古帝少氏所居處。《左傳·昭公二十九年》：“少氏有四叔……世不失職，遂濟(jì)窮桑。”詩中指中國。赤明：道教的年號?！端鍟そ?jīng)籍志》：“天地淪壞，劫數(shù)終盡……然其開劫，非一度矣。故有延康、赤明、龍漢、開皇，是其年號。”天柱：古代神話中支天之柱。《列子·湯問》：“其后共工氏與顓頊爭為帝，怒而觸不周之山，折天柱，絕地維。故天傾西北，日月星辰就焉。”
②“經(jīng)霜”二句：經(jīng)歷霜雪的琪樹在春天到來之前就已枯槁。得水的神魚卻在地面上游行。琪樹：玉樹。仙景中的樹木。宋朱熹《詠雪》詩：“不堪琪樹猶含凍，翻笑梅花許耐寒。”神魚：傳說中食之可成仙的魚。杜甫《秦州雜詩》之十四：“萬古仇池穴，潛通小有天。神魚人不見，福地至今傳?！本偶壹ⅲ骸笆勒f仇池有地穴，通小有洞天，中有神魚，食之者仙?！倍湟早鳂洹⑸耵~分喻在國中的失意者和得意者。
③“盡有”二句：已有三神山沉埋于北極之下，怎會沒有七圣被困厄于襄城的事呢？三山：《列子·湯問》載，海中有岱輿、員嶠、方壺、瀛洲、蓬萊五座神山，為仙圣所居。上帝使巨鰲十五舉首而戴之。而龍伯之國有大人，一釣而連六鰲，于是岱輿、員嶠二山流于北極，沉于大海，仙圣之播遷者巨億計(jì)。詩中用此典，以喻清朝覆亡，遺民流離失所。七圣：傳說中的黃帝、方明、昌寓、張若、朋、昆閽、滑稽等七位圣人?！肚f子·徐無鬼》：“黃帝將見大隗乎具茨之山，方明為御，昌寓驂乘，張若、朋前馬，昆閽、滑稽后車，至于襄城之野，七圣皆迷，無所問涂?！痹娭杏么说?，謂圣賢亦有迷途困厄之時(shí)。
④“蓬萊”二句：蓬萊之水變得清淺，本是尋常之事，想問問何年何日銀河中再生起風(fēng)波？蓬萊清淺：用“滄海桑田”之典。見晉葛洪《神仙傳》：“（麻姑謂王方平曰）自接侍以來，見東海三為桑田。向到蓬萊，水乃淺于往者略半也，豈復(fù)為陵乎！”銀漢：銀河。杜甫《天河》詩：“牛女年年渡，何曾風(fēng)浪生?！北驹姺从闷湟猓毋y河風(fēng)浪之生，以寄其恢復(fù)清室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