瘞旅文（王守仁） ◇原文 維正德四年秋月三日，有吏目云自京來者，不知其名氏，攜一子一仆將之任，過龍場，投宿土苗家①。予從籬落間望見之，陰雨昏黑，欲就問訊北來事，不果。明早，遣人覘之，已行矣②。薄午，有人自蜈蚣坡來，云：“一老人死坡下，傍兩人哭之哀?！庇柙唬骸按吮乩裟克酪?。傷哉！”薄暮，復(fù)有人來云：“坡下死者二人，傍一人坐哭?！痹兤錉?，則其子又死矣。明日，復(fù)有人來云：“見坡下積尸三焉?！眲t其仆又死矣。嗚呼傷哉！

念其暴骨無主，將二童子持畚鍤往瘞之，二童子有難色然③。予曰：“噫！吾與爾猶彼也！”二童閔然涕下，請往。就其傍山麓為三坎，埋之。又以只雞、飯三盂，嗟吁涕洟而告之曰：“嗚呼傷哉！繄何人④？繄何人？吾龍場驛丞余姚王守仁也。吾與爾皆中土之產(chǎn)，吾不知爾郡邑，爾烏乎來為茲山之鬼乎⑤？古者重去其鄉(xiāng)，游宦不逾千里⑥。吾以竄逐而來此，宜也⑦。爾亦何辜乎？聞爾官吏目耳，俸不能五斗，爾率妻子，躬耕可有也，胡為乎以五斗而易爾七尺之軀？又不足，而益以爾子與仆乎？嗚呼傷哉！爾誠戀茲五斗而來，則宜欣然就道，胡為乎吾昨望見爾容，蹙然蓋不勝其憂者？夫沖冒霜露，扳援崖壁，行萬峰之頂，饑渴勞頓，筋骨疲憊，而又瘴癘侵其外，憂郁攻其中，其能以無死乎⑧？吾固知爾之必死，然不謂若是其速，又不謂爾子爾仆亦遽然奄忽也！皆爾自取，謂之何哉？吾念爾三骨之無依而來瘞耳，乃使吾有無窮之愴也。嗚呼傷哉！縱不爾瘞，幽崖之狐成群，陰壑之虺如車輪，亦必能葬爾于腹，不致久暴爾⑨。爾既已無知，然吾何能為心乎⑩？自吾去父母鄉(xiāng)國而來此，三年矣，歷瘴毒而茍能自全，以吾未嘗一日之戚戚也。今悲傷若此，是吾為爾者重，而自為者輕也，吾不宜復(fù)為爾悲矣。吾為爾歌，爾聽之！

歌曰：連峰際天兮飛鳥不通，游子懷鄉(xiāng)兮莫知西東。莫知西東兮維天則同，異域殊方兮環(huán)海之中。達(dá)觀隨遇兮奚必予宮，魂兮魂兮無悲以恫。

又歌以慰之曰：與爾皆鄉(xiāng)土之離兮，蠻之人言語不相知兮。性命不可期，吾茍死于茲兮，率爾子仆來從予兮。吾與爾遨以嬉兮，驂紫彪而乘文螭兮，登望故鄉(xiāng)而噓唏兮！吾茍獲生歸兮，爾子爾仆尚爾隨兮，無以無侶悲兮！道傍之冢累累兮，多中土之流離兮，相與呼嘯而徘徊兮。餐風(fēng)飲露，無爾饑兮。朝友麋鹿，暮猿與棲兮。爾安爾居兮，無為厲于茲墟兮。

◇注釋 ①瘞旅文：為所埋葬的客死他鄉(xiāng)之人而寫作的祭文。瘞（yì），掩埋，埋葬。吏目：官名。明代在知州下設(shè)吏目，掌管出納文書等事。土苗：指當(dāng)?shù)氐拿缱寰討簟?/p>

②覘（chān）：窺視。

③暴（pù）骨無主：謂尸體在露天之下沒有人去掩埋。

④繄（yī）：猶“是”。

⑤中土之產(chǎn)：出生于中原的人。

⑥游宦：外出做官。

⑦竄逐：放逐、流放。

⑧瘴癘：因受瘴氣而生的疾病。瘴氣，是山林間濕熱蒸發(fā)能致病的一種氣。

⑨縱不爾瘞：即“縱不瘞爾”，即使我不來埋葬你。虺（huī）：毒蛇。句謂：毒蛇猛獸也會吃掉你們的尸體。

⑩為心：猶言安心。

維天則同：只有天是相同的。維，通“唯”。異域殊方：泛指外地、他鄉(xiāng)。

驂：原意為三匹馬駕車，此代指駕馭。紫彪：紫色的小馬。文螭（chī）：彩色的龍。螭為古傳說中的一種無角的龍。

厲：惡鬼。墟：山。

◇鑒賞 明武宗正德二年（1507），作者以兵部主事的身份上疏彈劾宦官劉瑾，以解救戴銑等人，結(jié)果被貶為貴州龍場驛丞，在這“言語不相知”的荒僻之地生活了三年。當(dāng)他看到一位自京而來的吏目攜子帶仆俱死荒郊，不禁觸類傷懷，便去掩埋其尸，并臨穴祭奠，寫了這篇文字。文章哀深情濃，凄楚動人，言辭悲傷懇切，婉轉(zhuǎn)紆徐，有濃厚的感情se彩，讀之令人喉梗鼻酸。

文章樸實(shí)無華，看似平常，實(shí)為精心錘煉，“少一字則義闕，多一言則辭妨”，開頭僅用了六十多字，就交代清楚了時間、地點(diǎn)、人物、環(huán)境。這一部分，作者重點(diǎn)突出的是一個“慘”字，并暗示著自身的遭遇悲慘，哀痛吏目其實(shí)也就是哀痛自己。接下來的散文部分主要突出的是一個“悲”字，吏目客死他鄉(xiāng)，卻“俸不能五斗”，乃至“三骨之無依”，固然可悲，而作者由彼聯(lián)想到此，更覺己之可悲！接連以三個“嗚呼傷哉”開頭，就充分表達(dá)了心中的悲憤和激動。然后，作者改用韻文的形式進(jìn)行祭告，在這一部分里，筆鋒已轉(zhuǎn)，主要表達(dá)了一個“慰”字。在這兩段歌辭里，作者把語氣詞“兮”字分別置于句中不同的位置上，前段置于句中，舒緩了語氣，使作者的勸慰更顯真誠；次段置于句末，使得語氣稍顯明快，表達(dá)了作者心胸的豁達(dá)。

◇妙評 掩骼埋栽，原是仁人之事，然其情未必悲哀若此。此因有同病相憐之意，未知將來自己必歸中土與否，觸景傷情，雖悲吏目卻是自悲也。及轉(zhuǎn)出歌來，仍以己之或死或歸兩意生發(fā)，詞似曠遠(yuǎn)，而意實(shí)悲愴，所謂長歌可以當(dāng)哭也。余讀先生全集，多見道之言，且行文自成一家，不傍他人墻壁，真一代作手矣。

——清·林云銘《古文析義》卷十六

先生罪謫龍場，自分一死，而幸免于死。忽睹三人之死，傷心慘目，悲不自勝。作之者固為多情，讀之者能不下淚？

——清·吳楚材、吳調(diào)侯《古文觀止》卷十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