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圣俞詩集序(歐陽修)

◇原文

予聞世謂詩人少達而多窮，夫豈然哉①?蓋世所傳詩者，多出于古窮人之辭也。凡士之蘊其所有，而不得施于世者，多喜自放于山巔水涯之外，見蟲魚草木、風(fēng)云鳥獸之狀類，往往探其奇怪。內(nèi)有憂思感憤之郁積，其興于怨刺，以道羈臣寡婦之所嘆，而寫人情之難言，蓋愈窮則愈工②。然則非詩之能窮人，殆窮者而后工也③。

予友梅圣俞，少以蔭補為吏，累舉進士，輒抑于有司，困于州縣，凡十馀年④。年今五十，猶從辟書，為人之佐，郁其所蓄，不得奮見于事業(yè)⑤。其家宛陵，幼習(xí)于詩。自為童子，出語已驚其長老。既長，學(xué)乎六經(jīng)仁義之說，其為文章，簡古純粹，不求茍說于世，世之人徒知其詩而已⑥。然時無賢愚，語詩者必求之圣俞。圣俞亦自以其不得志者，樂于詩而發(fā)之。故其平生所作，于詩尤多。世既知之矣，而未有薦于上者。昔王文康公嘗見而嘆曰：“二百年無此作矣!”雖知之深，亦不果薦也⑦。若使其幸得用于朝廷，作為雅、頌，以歌詠大宋之功德，薦之清廟，而追商、周、魯頌之作者，豈不偉歟⑧?奈何使其老不得志而為窮者之詩，乃徒發(fā)于蟲魚物類、羈愁感嘆之言?世徒喜其工，不知其窮之久而將老也，可不惜哉!

圣俞詩既多，不自收拾。其妻之兄子謝景初，懼其多而易失也，取其自洛陽至于吳興以來所作，次為十卷。予嘗嗜圣俞詩，而患不能盡得之，遽喜謝氏之能類次也，輒序而藏之⑨。其后十五年，圣俞以疾卒于京師。余既哭而銘之，因索于其家，得其遺稿千余篇，并舊所藏，掇其尤者，六百七十七篇，為一十五卷。嗚呼!吾于圣俞詩，論之詳矣，故不復(fù)云⑩。

◇注釋

①達：顯達，指官運亨通。窮：窮困，指仕途失意。

②工：精妙。這句意謂詩人仕途上愈窮困，其詩歌就有可能愈精妙。

③殆：大概。

④以蔭補為吏：因上輩的功績而推恩得賜為官吏。累舉進土：多次應(yīng)進士考試。抑于有司：為主考官所壓抑，即沒有考中進士。困于州縣：困頓在州縣里做基層官吏。

⑤辟(bì)書：征召的文書。為人之佐：替地方長官做僚佐(幕僚)。

⑥說：通“悅”。

⑦不果薦：終于沒有推薦。

⑧雅、頌：指《詩經(jīng)》中的《雅》(《大雅》《小雅》)、《頌》(《周頌》《魯頌》《商頌》)。這里用來泛稱歌頌太平盛世的詩歌。薦之清廟：奉獻給宗廟。因宗廟是古代皇帝祭祀祖宗的廟堂，肅然清靜，故稱“清廟”。

⑨遽：突然、意外的意思。類次：分類編排。輒序：便為這個詩集作序。

⑩吾于圣俞詩，論之詳矣：歐陽修寫有《書梅圣俞稿后》《書梅圣俞河豚魚詩后》等多篇評論、推許梅圣俞詩歌的文章，故云。

◇鑒賞

本文是歐陽修為北宋初期著名詩人梅堯臣的詩集所寫的一篇序言。序中突出地贊賞梅堯臣的詩歌才能，深切地同情梅堯臣的貧困處境，低昂頓挫，一往情深。其中提出的“詩窮而后工”的理論，概括了封建社會很多優(yōu)秀作家的生活與創(chuàng)作道路，遂成為文學(xué)評論方面頗具影響力的警句。

文章開頭“予聞世謂詩人少達而多窮”，乃從韓愈文中引出，并對此又作了進一步探討，得出了“窮而后工”這一精辟論斷，被后人奉為“妙論，至論”。為什么“窮而后工”呢?作者就此作出了詳盡的分析以及生動深刻而又切合自古以來詩人實際的描寫。表面看來似乎與梅圣俞無關(guān)，實際上這些妙語真言也正與梅圣俞的詩歌創(chuàng)作、人生道路相印證，為梅圣俞其人作了形象而精確的勾畫，為“窮而后工”的論斷舉出了有說服力的最新例證。

文章中段像歷數(shù)家常一樣，介紹梅圣俞的生平遭際，將其長期困頓、以道自守和詩歌創(chuàng)作的成就寫透了，以至于不禁發(fā)出“奈何使其老不得志而為窮者之詩，乃徒發(fā)于蟲魚物類、羈愁感嘆之言”的深沉嘆息。

末段交代寫作此序的經(jīng)過，在樸實的敘述中，曲折低昂，充滿了對摯友的悼念之情。

◇妙評

不知是論、是記、是傳、是序，隨手所到，皆成低昂曲折。少年偷見此等文字，便思伸手泚筆自作古文。

——清·金圣嘆《天下才子必讀書》卷十三

“窮而后工”四字，是歐公獨創(chuàng)之言，實為千古不易之論。通篇寫來，低昂頓折，一往情深?！叭羰蛊湫业糜糜诔ⅰ币欢?，尤突兀爭奇。

——清·吳楚材、吳調(diào)侯《古文觀止》卷十

以“窮而后工”四字作骨，中間先寫其窮，次寫其詩之工，俱在世人知不知上見之。又趁筆從知上轉(zhuǎn)入不遇薦用，痛惜其以窮而老。婉曲淋漓，感嘆欲絕。末以論次，直敘作結(jié)。非圣俞不足當(dāng)此。奈今世三家村中俗子粗學(xué)為詩，聲律尚未全究，便求名人作序，而人亦以窮而后工作為雅頌之語應(yīng)之致使千古奇文，視為通套，見者欲嘔。噫!前人之新調(diào)，后人之油腔，豈獨是篇為然哉!

——清·林云銘《古文析義》卷十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