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六 唐宋文 箕子碑
（柳宗元）
【題解】
箕子，紂王的叔父，封國于箕，故稱箕子。紂王暴虐，箕子進(jìn)諫不聽，乃佯狂為奴。本文系為箕子廟寫的碑文。作者對箕子極為推崇，他在贊頌箕子忍辱負(fù)重以堅持正道的同時，實際上也表達(dá)了自己欲效法箕子做一番事業(yè)的心愿。
【一段】
凡大人之道有三：一曰正蒙難，二曰法授圣，三曰化及民。殷有仁人曰箕子。實具茲道以立于世。故孔子述六經(jīng)之旨，尤殷勤①焉。
【注釋】
①殷勤：情意懇切。
【譯文】
凡是德行高尚的人的處世之道有三點：第一是正視蒙難，第二是用法典傳授給圣主，第三是教化百姓。殷代有一位仁人君子叫箕子，確實具備了這些美德立身于世間。所以孔子在闡述六經(jīng)的主要精神時，曾多次關(guān)切地提到過他。
【二段】
當(dāng)紂之時，大道悖亂，天威之動不能戒，圣人之言無所用。進(jìn)死以并命，誠仁矣②，無益吾祀，故不為。委身以存祀，誠仁矣③，與亡吾國，故不忍。具是二道，有行之者矣。是用保其明哲，與之俯仰，晦是謨范，辱于囚奴?；瓒鵁o邪，而不息。故在《易》曰：“箕子之明夷④。”正蒙難也。及天命既改，生人以正，乃出大法，用為圣師。周人得以序彝倫，而立大典。故在《書》曰：“以箕子歸，作《洪范》⑤。”法授圣也。及封朝鮮⑥，推道訓(xùn)俗，惟德無陋，惟人無遠(yuǎn)，用廣殷祀，俾夷為華?；懊褚?。率是大道，叢于厥躬，天地變化，我得其正。其大人歟!
【注釋】
②這里指的是比干。比干，紂王的叔父，因直言規(guī)勸紂王，被紂王殺害。③這里指的是微子。微子，紂王的庶兄，因規(guī)勸紂王不聽而被迫逃亡。周朝建立后，微子被封于宋。④明夷：《易經(jīng)》中的卦名。夷，傷。引申為主暗于上，賢人退避于下。⑤《洪范》：《書經(jīng)》中的一篇。洪，大。范，法則，天地之道。相傳為箕子所作，獻(xiàn)于周武王，供其治國之用。近人疑為戰(zhàn)國時人假托之作。⑥朝鮮：古國名，相傳周初時箕子被封于此。
【譯文】
當(dāng)紂王在位時，正道被違背擾亂，上天的震怒不能使他警戒，圣人的教導(dǎo)也不為他采用。當(dāng)時比干不惜一死去進(jìn)諫，確實可以算是仁人了，但是無益于保全帝王宗族，所以箕子不這樣干。像微子那樣托身異邦以保全宗族，確實可以算是仁人了，但是要逃出自己的國土，所以箕子不忍心這樣干。以上兩條道路，已經(jīng)有人走過了?；硬扇〉姆椒ㄊ潜Ｈ约好髦堑念^腦，和紂王進(jìn)行周旋，隱藏起自己的治國謀略和主張，甘心屈辱于囚徒生活。身處昏暗之世而不走邪道，面臨衰敗之國而不消沉。所以《易經(jīng)》上說：“箕子將明智隱藏在心中?！边@是說他能正確對待蒙難啊。到了天命改變以后，周朝建立了，百姓們過上了正常生活，箕子便獻(xiàn)出他設(shè)計的治國大法，成為周朝圣王的師傅。周公據(jù)此整理出人際之間的正確關(guān)系，從而制定了國家法典。所以《書經(jīng)》上說：“由于箕子歸順了周朝，周朝才完成了《洪范》?！边@就是箕子將治國的法典傳授給了圣君。箕子被封到朝鮮后，推行治國之道并訓(xùn)育民風(fēng)，把仁德遍布百姓，為了教化百姓不怕路途遙遠(yuǎn)，推廣殷代的優(yōu)良傳統(tǒng)，使得少數(shù)民族也像華夏中土那樣發(fā)展。這就是把教化施加于百姓。遵守圣人之道，把優(yōu)良的品德集中在本身，天地間事物變化無常，而自己卻能始終堅持正道。這可以說是具有崇高品德的人吧!
【三段】
嗚呼!當(dāng)其周時未至，殷祀未殄，比干已死，微子已去，向使紂惡未稔而自斃，武庚⑦念亂以圖存，國無其人，誰與興理?是固人事之或然者也。然則先生隱忍而為此。其有志于斯乎?
【注釋】
⑦武庚：紂王之子。周武王滅紂后，封武庚以續(xù)殷祀。其后，武庚發(fā)動叛亂，為周公所殺。
【譯文】
唉!當(dāng)周朝建立的時機還沒有到來，殷商的統(tǒng)治世系還沒有中斷，比干已被殺害，微子已經(jīng)逃亡時，如果紂王還沒有惡貫滿盈時箕子就自殺了，那么周滅商后，武庚又考慮用叛亂的手段圖謀復(fù)辟時，沒有箕子這樣的人，周王將會依靠什么人來治理國家呢?這確實是人事變化可能會出現(xiàn)的問題。那么，箕子忍辱保全自己而這樣做，大概是他早就想到了這一點吧?
【四段】
唐某年，作廟汲郡⑧，歲時致祀。嘉先生獨列于《易經(jīng)》，作是頌云。
【注釋】
⑧汲郡：今河南汲縣。
【譯文】
唐朝某年，在汲郡建立了箕子廟，每年按時祭祀。我佩服先生獨能在《易經(jīng)》的卦象中列名，便寫了這篇頌。
【評析】
箕子這個歷史人物，歷代對他的評價都很高?！秱愓Z·微子》：“微子去之，箕子為之奴，比干諫而死?！笨鬃釉唬骸耙笥腥恃??！薄段倪x·幽通賦》：“三仁殊于一致兮?！痹诠徘偾羞€有一首《箕子操》，其歌詞相傳為箕子所作。對待這樣一位“仁人”，為他建廟奉祀，自然是情理中的事了。
作者在本文中并不著重介紹箕子的生平事跡，而是重點贊揚他那種“保其明哲”的做法。“保其明哲”并不是消極的逃避現(xiàn)實，而是等待時機成熟，“乃出大法，用為圣師”。
“文似看山不喜平”。在第三段中，作者突發(fā)奇想，推論了箕子對未來的政局變幻的設(shè)想。這一段文字可稱奇峰突起，別起波瀾，既淋漓感慨，又使讀者不得不為之折服。至于本文中提到的比干、微子，也是傳統(tǒng)觀念中公認(rèn)的“仁人”，其地位并不亞于箕子。作者在本文中為了突出箕子，才把比干、微子作為陪襯。在這里，并沒有否定他們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