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小編要跟大家分享的《兒女英雄傳》第三十九回(下篇)的小說內(nèi)容。這是文康所創(chuàng)作的一部長篇小說,揭露了封建官場吏治的腐朽,道盡科舉文化的丑態(tài),是一部不可多得的寫實俠義小說。小說語言生動幽默,繪聲繪色,問世以來一直為人們所稱道。
今日正是兩小子的滿月,可巧遇老弟你今日進(jìn)門,這是你侄兒的造化。今幾個屋里也不算暗房咧!他娘是在那兒掇弄孩子呢!就請老弟你到屋里瞧瞧,管保你這一瞧,就抵得個福星高照,這兩小子將來就許有點出息兒。" 安老爺聽了大喜,站起身來,就同他進(jìn)了那個東進(jìn)間的屋門。進(jìn)得屋門,安老爺一看,他家那位姨奶奶正在那里奶孩子呢!慌得老爺回身往外就跑。你道安老爺也是五十多歲生兒養(yǎng)女的人,難道連個奶孩子的也沒見過不成?何況到小戶人家,再要房屋窄小些,遇著有個親友來,偏是這個當(dāng)兒,孩子要吃奶,往往的就彼此回避不來,何至于就把這位老先生嚇跑了呢?
原來是這位姨奶奶的奶孩子法與眾不同。人家奶孩子,只得奶一個,她得奶兩個。人家養(yǎng)雙胖兒的也有,自然是奶了一個,再奶一個;她卻要兩個一塊兒奶。
到了要兩個一塊兒奶了,只解開一個脖紐兒,一個二紐兒,這可就不行了。
所以她奶起孩子來,是要把里外衣裳上的紐子,一件件都解開,大敞轅門的撩在兩邊兒去。
然后才用兩只胳膊攏著兩個孩子,叫兩個孩子分著吃她兩個咂兒。她卻把兩孩子的四條腿兒,搭成個十字架兒,兩只手緊緊的抱著給他們吃。又苦于外路人兒,輕易不會上炕盤腿兒,只叉著兩條腿兒坐在炕沿兒上在那里奶。安老爺進(jìn)門兒一眼就看見她那對鼓蓬蓬的大咂兒,她那對咂兒,往小里說也有斤半重的饅頭大小,圍腰兒也不曾穿,中間兒還露著個雪白的大肚子,毛爺?shù)乳e不曾開過這個眼,只慌得局促不安。
才待回避,鄧九公一把拉住說:" 老弟你這又嫩綽綽了,這有什么的呢?"他那位姨奶奶見安老爺進(jìn)來,便笑嘻嘻的說了句:" 喲!了不得了,他二叔進(jìn)來了。" 待要站起來,懷里是摟著兩孩子,才一欠身兒,左邊兒那個孩子,早把那奶兒從嘴里脫落出來。不想正在這個灌精兒的時候,她那奶頭兒里的奶,就象激箭一般往外直冒,冒了那孩子一鼻子一嘴,嗆得那孩子又是咳嗽,又是嚏噴。鄧九公只急得和她嚷道:" 二老爺又不是外人,你正經(jīng)老老實實兒的坐在那兒,給孩子吃就是了,又鬧這些累贅?" 安老爺忙說道:" 老哥哥,這也是你過于省事,兩個孩子叫她一個人奶著,如何來得及,再奶也斷不夠。小人兒的吃缺了奶,倒是樁要緊的事!" 褚大娘子此時已經(jīng)笑得咕咕咯咯的,一面接過那孩子去,一面說道:" 老爺子那兒知道我們這姨奶奶呢?兩個孩子吃著,她還不住手兒的揉奶膀子,嚷怪漲得慌的呢!" 說著,炕上一個老婆兒,忙著把右手里那個孩子也接過去。那位姨奶奶才掩上懷,依然照前番的禮兒,給安老爺請了個安。安老爺連忙還了個揖,說道:" 有了侄兒了,以后不可行這樣大禮。" 她說道:" 有他倆怎么著呢?我還敢和老爺論個嫂子,小叔兒,小嬸兒,大大伯兒呀!" 鄧九公忙說:" 夠了夠了。" 這個當(dāng)兒,再也攔不回她去不算外,她緊接著也照褚大娘子那么這個好,這個好,把安老爺家的人問了個周到,老爺只支吾著答應(yīng)了兩聲,才要過去看那兩個孩子,她又問道:" 是我大妹子好哇?我給她捎的東西捎到了沒有?
她到底趕多時才來看我來呀?" 這一問,老爺可糊涂了,只望著褚大娘子。
褚大娘子說:" 哎喲!媽呀!你怎么這么實心眼兒呀?" 因和安老爺說道:" 她問的就是跟我干娘的那個長姐兒姑娘。論那個人兒啊,本來可真也說話兒甜甘,待人兒親香,怪招人兒疼的。不是前番我干娘在我們那莊兒上住了那幾天嗎?
她就和人家好了個蜜里調(diào)油。臨走和那個怪哭的,只問人家多早晚還瞧她來。那一個就賺她說:' 得了空兒就來。' 她就從那天盼起,一直盼到今日個了。" 看只一個長姐兒,也會鬧得這等千里逢迎,眾口交贊,可見聲氣這途,也不可不走的。
只是這些事,安老爺怎的弄得清楚?無奈那位姨奶奶還只管在那里嘮叨著問,老爺只得隨口說:" 等我回去,大約她就該來看你來了。" 說著,才細(xì)看那兩個孩子。只見一個漆黑,一個雪白。那漆黑的是個寬腦門子,大下巴,逼真的一個鄧九公;那雪白的是個肉眼泡兒,扁臉蛋兒,活脫兒就是他們姨奶奶。安老爺看了看,到底確是本店自制,貨真價實,原版初印,一絲不走的兩個孩子,心中十分歡喜。說道:" 好兩個孩子,宜富宜貴,既壽且昌,將來一定造化。" 把個鄧九公樂的說:" 借二叔的吉言,托二叔的福!這兩孩子還沒個名字呢,老弟索性借你這管文筆兒和這點福緣兒,給他倆起個名字,替我壓一壓好養(yǎng)活。" 安老爺說道:" 這倒用不著文法。" 因想了想道:" 九哥你這山東至高的莫如泰山,至大的莫如東海。就本地風(fēng)光上給他取兩個乳名,就叫他' 山兒' ,' 海兒'.那個大名字,竟排著我家玉格那個馬字旁的驥字,一個教他鄧世駿,一個叫他鄧世馴。駿,馬之健者也;馴,馬之順者也。你說好不好?" 鄧九公拍手道:" 好極了,好極了,就是這么著。老弟你瞧愚兄,是個粗人,也不懂得如今那些拜老師收門生的規(guī)矩,率直說了吧,簡直的我就叫這兩孩子,認(rèn)你作個干老兒,他倆就算你的干兒子,你將來多疼顧他們點兒。你說這比老師門生,痛快不痛快?" 安老爺見他這樣至誠,倒也無法,只得也收在門下。這才和老頭兒出了那間屋子,彼此坐談,敘了些離情,問了些近況。
鄧家來的那班男客,因鄧九公年高,大家都不敢勞動他相陪,自有褚一官同鄧九公的幾個徒弟和他家門館先生們款待。
內(nèi)里的女眷,也有鄧家從淮安跟了九公來的幾個遠(yuǎn)房本家女眷們張羅。只鄧九公和安老爺這陣演說,養(yǎng)孩子,瞻仰奶孩子,大家早巳吃了面,告辭而去。褚一官是里外應(yīng)酬,忙得不得住腳。才得進(jìn)來,褚大娘子便迎頭嘈嘈地道:" 喂!你竟忙你的吧!老爺子來了這么半天,你也不知張羅張羅他老人家的!" 褚一官道:" 這會子呢!我才就問了華相公了。他道二叔在悅來店,早吃了飯來了。" 鄧九公聽了,便嚷起來道:" 可是只顧一陣鬧孩子,我怎的也不曾問老弟,你吃飯不曾?你來自來到了,卻怎的又在鎮(zhèn)上打尖,不到我們這里來吃?" 老爺才把此來從水路載得一百二十壇好酒,給他祝壽,恰好今日也到鎮(zhèn)上,方才在那里遇見,照料了一番,就便打了尖。以及把行李車輛都留在后面,自己騎了個驢兒先來的話說了一遍。鄧九公聽了樂的連道:" 有趣,有趣!多謝,多謝!這夠愚兄喝幾年的了!喝完了,還要耐著煩兒活著,再和你要去。" 正說著,后面的酒車、行李車也來到了。鄧九公便叫褚一官,著落兩個明白莊客,招呼跟來的人;又托他家的門館先生,管待程相公;又囑咐把酒先給收在倉里間來,自己去收。
褚大娘子,便叫她帶人把老爺?shù)男欣疃及徇M(jìn)來。安老爺?shù)溃? 行李不必搬進(jìn)來了,我在什么地方住,就搬到那里去,豈不省事?" 鄧九公道:" 就請你先去看看,我給你預(yù)備的這個地方。" 說著便扯了老爺就走。
安老爺正不知是那里,只得跟了他。只見他出了正房,就奔了那三間東廂房去。安老爺同他進(jìn)去一看,只見那三間屋子,糊飾得干凈,擺設(shè)得齊整,鋪陳得簇新,里間兒還安著一分極清潔的床帳。臨窗也擺了一張書案,上面也擺了些墨硯。最奇不過的是這老頭兒家里,竟會有書,案頭還給擺了幾套書。老爺看了看,卻是一部《三國演義》,一部《水滸傳》,一部《綠牡丹》,還有新出的《施公案》和《于公案》。其余如茶具酒具,以至漱盥的這分東西,弄了個齊全。甚至如新買的馬桶,新打的夜壺,都預(yù)備在床底下。安老爺看了這兩件家伙,自己先覺得有些用不慣,便說道:" 老兄你實在過于費事了,但是我在里頭住著,究竟不便。" 正說著,褚大娘子和那位姨奶奶也過來,褚大娘子聽見,說道:" 你老人家只好將就點兒吧!依我們老爺子的主意,還要請你老人家在正房里一塊兒住來著呢。
還是我說的,我說那位老爺子的脾氣,保管斷不肯。我費了這么幾天的事,才給你老人家拾掇出這個地方兒來。那邊廂房里就是我和女婿住著,這又有什么不方便的呢?" 說著,不由老爺作主,便和她女婿說:" 你把華相公叫來,我告訴他,就叫他們大伙把行李搬進(jìn)來,我這兒就瞧著歸著了。" 安老爺處在這鑿不來方孔的地方,也無可如何,只得聽她調(diào)度。一時搬進(jìn)行李來,凡是老爺?shù)膲鄱Y;以及合家?guī)Ъ母魅说臇|西,老爺自己卻不甚了了。幸得太太在家交代得清楚,跟的那班小廝們早一份份的打點了送上了。大家謝了又謝。老爺覺得只要有了他那壽酒壽文二色,其余也不過未能兔俗,聊復(fù)爾爾而已。
一時交代完畢,鄧九公又請安老爺?shù)剿乔f子前前后后走了一趟。見外面也有個小小的園子,也有兩處坐落。那地勢局面,就比褚一官住的那個東莊兒寬敞多了。到了西邊,他那個演武廳,便是他說的和海馬周三賭賽的那個地方。安老爺看了看,見當(dāng)中五間大廳,接著大廈,果然好一個寬敞所在。見院子里,正在那里搭天棚,安戲臺,預(yù)備他壽期祝賀,鬧鬧吵吵,忙成一處。
鄧九公又去應(yīng)酬了一番程相公,便照舊讓安老爺來到正房。
褚大娘子已經(jīng)齊齊整整擺了一桌果子在那里。那些酒過三巡、羹添二道的繁文,都不必瑣述。安老爺坐下,便叫把手下的酒果挪開了幾樣,要了分紙墨筆硯來放在手下。一面喝酒,一面筆不加點,就把給鄧九公作的那篇生傳寫出來。寫完,先把大意和老頭兒細(xì)講一遍,然后才一手擎著杯,高聲朗誦給大家聽道:義士鄧翁傳學(xué)海八年出就外傅,五十成名,其間讀書四十余年,凡遇古人豪俠好義事,輒心向往之。而竊以生今之世,聞其語而未嘗一見其人為憾。
今天子御極之四年,歲在丙午,學(xué)海官淮上,旋去官,將之山左,訪故人女十三妹子齊魯青云山。十三妹者,蓋曙后孤星,昔為吾師故孝廉子,何子明若先生女孫,今歸吾子驥,為吾家子媳者也。
先是女隨其先人副總?cè)趾喂街俑拭C,何公為強有力者所挫,下于獄,郁郁以死。女義有所避,飾媼婢以繚經(jīng),偽為母若女者,致其先人槽于京邸,己則竊母而逃,埋頭項于青云山間。知義士鄧翁者,能急人急,往依而庇門戶焉。
予既至山左,甫得其巔末。然予與翁初無杯酒交,而計非翁又無由梯以見女,乃因翁之予媳褚者,介以見翁。
既見翁,飲予以酒,言笑甚歡,縱談其生平事,須眉躍躍欲動,始知古所謂豪俠好義之士者,今非無其人也。
會女母氏又見背,有岌岌焉不可終日勢。凡貨財筋力之禮,老翁均身任之。
已乃為女執(zhí)柯,以之配吾子驥,而使歸吾家。計女得翁以獲安全者,凡三年八月有奇。以道路之人,躬杵臼之事,而卒措婦孀崽子于磐石之安,使學(xué)海亦得因之報師門而來佳婦,皆翁力也。
吾媳既外除來歸,合巹之夕,翁年且八十七,不遠(yuǎn)千里來,遺女甚厚。與予飲于堂上,以酒屬予日:" 某浪跡江湖,交游滿天下,求其真知某者,無如吾子。
吾九十近矣,縱百歲歸居,亦來日苦少,子盍為我撰墓志以需乎?" 予聞命皇皇,疑從翁之言,則豫兇非禮;以不敏辭,又非翁所以屬予之意,而沒翁可傳之賢。
考古人為賢者立傳,不妨及其生存而為之,如司馬君實之于范蜀公是也。
翁平生出處,皆不類范蜀公,而學(xué)海視君實且弗如遠(yuǎn)甚。
然其例可援也,請得援此例以質(zhì)翁。
謹(jǐn)按翁名振彪,字虎臣,以九行,人稱日九公,淮之桃源人,其大父某公,官明崇禎按察副使,從永明王入滇,與鄧士廉、李定國諸人,同日殉難。父某公時以歲貢生任訓(xùn)導(dǎo),聞之棄官,徒步萬里,冒鋒鏑,負(fù)骸骨以歸,竟以身殉。嗚呼,以知翁之得天獨厚者,端有自來矣。
迨翁人本朝,以康熙第一壬寅,應(yīng)童予試,不售,覺咕囁非丈夫事,望望然去之,乃從事子長槍大戟,馳馬試劍。改試武科,試之日,弓刀矢石皆應(yīng)上考,而以默寫武經(jīng)違式應(yīng)見黜。典試者將先有所要求,而后斡旋之,且許以冠軍。翁怒日:" 丈夫以血氣取功名,誰復(fù)能持白鏹,乞憐昏夜哉!" 然猶得綴名榜末,而翁竟由此絕意進(jìn)取,乃載先人柩,去鄉(xiāng)里,走山東,擇茌平桐口之二十八棵紅柳樹地卜家筑焉。至今地以人重,道公者輒道二十八棵紅柳樹鄧九公云。
性誠篤而教,間以俠氣出,恒為里間排難解紛,抑強扶弱,有不顧者,則奮老拳捶楚之。人恒樂得其一言,以為曲直,久之舉益豪,名益重。時承平久,萑苻蜂起,南北挾巨資通有無者,多有戒心。聞翁名,咸挾重幣來聘翁,偕護(hù)行篋,翁因之得以馬足遍天下,業(yè)此垂六十年,未曾失一事,亦未嘗傷一人。卒業(yè)之日,諸大賈榜其門曰:" 名鎮(zhèn)江湖".此誠不足為翁榮,然亦可想見氣概之軼倫矣。
翁身中周尺九尺,廣顙豐下,目光炯炯射人,頦下須如銀,長可過臍,臥則理而束之,嘗謂:" 不惜日擲千金,此須不得損吾毫末也。" 晚無他嗜好,惟縱酒自適,酣則擊刺跳躅以為樂。翁康強而富壽,時有伯道之戚,居輒快快日:"使鄧某終無子,非天道也。" 予以《洪范》五福,子與官不與焉解之,而翁終不懌。
歲庚戌,為翁九十初度,予自京邸載酒來,為翁壽。
入翁門,適作湯餅會。問之,則翁造室已先一月,協(xié)熊占而又孿生也。噫嘻!
學(xué)海聞男子八八而不生,女子七七而不長,此理數(shù)之常也。九十生子,曾未前聞,乃翁之所以格天,與天所以報翁,一若有非理數(shù)所能限者,翁亦人杰也哉!
然則翁之享期頤,宜孫子,余慶方長,此后之可傳者,正未有艾。學(xué)海幸旦暮勿死,終將濡筆以待焉。
安老爺念完了,自己十分得意,料著鄧九公聽了,不知樂到怎的個神情。那知他聽完了,點了點頭,只不言語,卻不住的抓著大長的那把胡子,在那里發(fā)愣,象是想著一件什么為難的事情一般。
老爺看了,大是不解,不禁問道:" 九兄,你聽我這篇拙作,可還配得來你這個人?" 只見他正色道:" 什么話?老弟,你這個樣兒的大筆,可還有什么說的。就只我這么聽著,里頭還知一點過節(jié)兒,你還得給我添上。" 老爺忙問:"還添什么?" 他道:" 你這里頭,沒提上我們姑奶奶。我往往看見人家那碑上,把一家子都寫在后頭。再你還得把你方才給兩小于起的那兩名字,也給寫上。"老爺?shù)溃? 啊!不是這等辦法,文章各有個體裁,碑文是碑文,生傳是生傳,這怎好混在一處?如果要照那等體裁,豈但老兄的子女,連嫂夫人的姓氏,以至你生于何年月日,將來歿于何年月日,葬于某處,都要人在后面,這是你一百二十歲以后的事,此時如何忙得?" 鄧九公道:" 我不管那些,我好容易見著老弟你了,你只當(dāng)面兒給弄齊全了,我就放心了。" 老爺被他弄得沒法,只得另要了張紙,給他寫道:" 公生于明崇禎癸酉某年月日,以大清某年月日考終,合葬某處。元配某氏,先翁若干年卒。女一,亦巾幗而丈夫者也,適山東褚生。子二,世駿,世馴。" 他看了這才歡喜。又笑嘻嘻的遞給安老爺說:" 好兄弟,你索性把后頭那幾句四六句兒也給弄出來。" 安老爺?shù)溃? 老哥哥你這可是攪了,那叫作墓志銘,豈有你一個好端端的人,在這里我給你銘起墓來的理?" 鄧九公道:" 喂!老弟拿著你這么個人,怎么也這么不通,一個人活到九十歲了,要還有這些忌諱,那就叫貪心不足,不知好歹了。" 老爺在書堆里苦磨了半世,不想此時落得被這老頭兒道得個不通,想了想他這句話,竟自有理,便思索了一刻,又在后面寫了一行,寫道是:" 銘日,不讀書而能賢,不立言而足傳,一德無慚,五福兼全,宜其克昌厥后也,而區(qū)區(qū)者若不予畀焉。乃亦終協(xié)熊占,其生也孿,且在九十之年。嗚呼,此其所以為天,后之來者視此阡!" 老爺念過了一遍,又細(xì)細(xì)的講給他聽了,只道了句:" 得了,得了。" 跳起來,趴下給安老爺磕了個頭,老爺忙得還禮不迭。又聽他說道:" 老弟呀!還是我那句話,我這條身子是父母給的,我這個名是你留的。我有了這件東西,說到得了天塌地陷,也是瞎話。橫豎咱們大清國萬年,我鄧振彪也萬萬年了。" 說著,又親自給安老爺斟了一杯酒,他自己大杯相陪。
安老爺此時,事是完了,禮是送了,和他放量喝了一回。吃過飯,便過廂房去安歇。此時那個麻花兒,是和鄧九公的那班小小子混熟了。褚一官自己搬過來陪著安老爺,又叫了隨緣兒進(jìn)來伺候。
又過了兩三日,鄧九公的壽辰,早有褚一官同他那班徒弟門客,大家張羅著,在府城里叫了兩班小戲。這日廳上也接了些壽畫壽聯(lián),大家也送了些壽桃壽面,席上擺著壽酒,臺上唱著壽戲,男客是士農(nóng)工商俱有,女眷是老少村俏紛來,有的獻(xiàn)過壽意的,有的道句壽詞的,無非拜壽賀壽,祝壽翁百年長壽。
把個鄧九公樂得張羅了這個,又應(yīng)酬那個。當(dāng)下把眾男客讓在廳上正中二間,眾女眷讓在那個西梢間。因恐安老爺和那班俗人坐不到一處,便在東梢間另設(shè)了一席,讓到那里去坐,又特請本地四位鄉(xiāng)紳來作陪客。這四位鄉(xiāng)紳,一位姓曾,名異撰,號瑟庵,因無心進(jìn)取,便作了個裝點山林的名士。一位復(fù)姓公西,名相,號小端,因家道殷實,捐了個鴻臚寺序班。一位姓冉,名足民,號望華,是個教官,截取的候選知縣。一位姓仲,名知方,號笑巖,是個團練鄉(xiāng)勇,出力議敘的六品職銜。安老爺見這班人,都是圣門賢裔,心中十分敬重。當(dāng)下彼此見過禮,早見鄧九公笑呵呵的先過這席來,把盞安席,斟了一巡酒。將坐下,便指著安老爺向那四位陪客說道:" 我這位把弟,他有個不醉的量,今幾個屈尊你四位,讓他多喝幾盅。再我還有句話,先告?zhèn)€罰,在你四位跟前,交代在頭里,你四位可別覺著,說你們都算孔圣人的徒孫兒了,照著素來懵我也似的那么懵他,和他混抖摟酸的,人家那肚子里,比你們透亮遠(yuǎn)著的呢!我可白告訴你們。" 說罷又哈哈大笑,隨各各的陪飲了一杯,便到別席張羅去了。
這里四位陪客見安老爺是個旗人,本就不甚在意,再加上鄧九公這套只顧一面兒的話一交代,在個姓曾的聽了,心里來就有些不大受用,便益發(fā)不來周旋這位遠(yuǎn)客,只他四個高談闊論起來。安老爺此時倒落得一個人呆坐那里看戲。無如老爺?shù)奶煨杂稚鷣淼暮涂磻蜻@樁事不甚相近,什么叫作賓白合套,切末排場,平日一概不曾留過這番心,再講不到梆子二簧了。因此只管看著,卻是一絲不懂,但見滿臺刀槍并舉,鑼鼓齊喧,一時又見從上場門跳出個黑盔黑甲的黑臉人來,也不聽得他唱,只拿了桿槍,哇呀呀哇呀呀,喊了個地動山搖;咕咚咚咕咚咚,跳了個塵飛煙起。鬧了半日,忽然聽他道了四句白,第一句卻道得是:" 力拔山兮氣蓋世。" 這句老爺懂了,接著留神聽下去,他果然道得是那首《垓下歌》。
才知這人扮的是西楚霸王。
原來臺上這半日演的,正是楚漢爭鋒的故事,這段涑水通鑒,老爺是爛熟的,因而便要往下聽,聽他唱的是些什么。一霎時前場笙笛合奏,鼓板輕敲,老爺側(cè)著耳朵,一字字跟著聽明白兩句。唱道:" 是蓋世英雄,始信短如春夢。" 正在聽得有些入神兒,忽聽左首坐的那個曾瑟庵望那三個說道:" 人生在世,既作了個蓋世英雄,焉得不短如春夢,這位霸王果然能照我家子皙公一般,領(lǐng)略些沂水春風(fēng)樂趣,自然上下與天地同流了哇!
又怎得短如春夢!" 他一句話沒講完,猛可的又聽那個仲笑巖說道:" 到底還是他算不得個蓋世英雄。這場事當(dāng)日要遇得我家子路公那等本領(lǐng),敢怕那八千子弟兵,早一個個急公向義,親其上死其長的,先到了關(guān)中了,又何愁有十個韓信一百面埋伏!" 曾瑟庵聽了說道:" 罷了罷了!笑巖你莫來替你家那位子路公撐門面。他要果然有些真本領(lǐng),也不到得夫子哂之,受那番駁斥了哇?" 仲笑巖見曾瑟庵賣弄他家先賢的高風(fēng),挑揭自家先賢的短處,早有些不悅,也回口道:" 須比你家那位子皙公,只和些若大若小的孩子廝混的有干頭些。" 那瑟庵便翻著雙白眼說道:" 不敢欺你,可知夫子喟然而嘆:' 吾與點也。' 正賞識得是他那些兒沒干頭處。" 坐中那個冉望華,是個退讓不遑的人,見他兩個爭竟起來了,慌得把身子往后偎了一偎,望著那個復(fù)姓公西的說道:" 小端,你看今日這等個禮樂雍容之地,他二位倒一言不合,斗起口來。區(qū)區(qū)止不過志在溫飽,自問是斷斷周旋不來的。這事只得要借重你這位大君子了。" 公西小端見冉望華把場是非磨兌到他身上來了,忙道:" 惶恐惶恐,這事小弟也遜謝不敏,所以不敢固辭者,誠以今日承主人的盛意,原為請我們來作個小小儐介,奉陪這位水心先生,我們倒不可在遠(yuǎn)客面前,有失家風(fēng),致傷雅道!" 說著,便離位出席,向曾、仲兩家各打了一躬,勸他兩個和息這場口角。
安老爺坐在上面,看他們四個鬧了這半日,通共穿插的是他各人各人的先哲子路、曾皙、冉有、公西華侍坐言志的那章《論語》。這樁事不比聽?wèi)?,可正彈在安老爺白癢癢筋兒上了。
當(dāng)下見公西小端只管那等揖讓周旋的贊襄了一陣,曾、仲兩個依然是一邊盛氣相向,一邊狂態(tài)逼人,把個冉望華直嚇得退避三舍。安老爺?shù)褂行┛床贿^,不禁欠了欠身勸道:" 四位先生,方才我看你大家這番舉動,固是不愧家學(xué)淵源,只可惜未免有些為宋儒所誤。依我鄙見,此刻望華不須退讓,小端暫省繁文,瑟庵且白休縱高談,笑巖也莫過爭閑氣。你四位先得明白明白這章書,不是這等講法。" 他四個一聽這話,各各詫異,暗道:" 不信我們門里出身的,倒會不及個門外漢了。再說這章書,我們只看高頭講章,也不知看過多少次了,怎的說不是這等講法呢?" 四個人便不約而同的問著安老爺說:" 先生你這話怎講,倒要領(lǐng)教?" 安老爺?shù)溃? 大凡我輩讀書,誠不得不詳看朱注,卻不可過信朱注。
如不詳看朱注,我輩生在千百年后,且不知書里這人為何等人,又焉知他行的這樁事是怎的樁事,說的話是怎的樁話;過信朱注,則人腐,障日深,究未免離情理日遠(yuǎn)。須要自己拿出些見識來讀它,才叫作不枉讀書。即如這章書,揆情度理,我以為你家四位先賢,在夫子面前侍坐言志時節(jié),夫子正是賞識三子,并未嘗駁斥子路。不但未嘗駁斥子路,轉(zhuǎn)有些駁斥曾皙。讀者正不得因' 吾與點也' 一句,抬高曾皙;因' 夫子哂之' 一句,看低子路。何也呢?三子中如子路的可使有勇知方,冉子、公西兩個的可使足民,愿為小相,不待今日,早在夫子賞識之中。
這句話只看盂武伯問子路仁乎那章節(jié),便是夫子給他三個出的切實考語。然則此時夫子又何以明知故問呢?白是這日燕居無事,偶見他三個都在座中,一時想到我平日所賞識他三個的如此,只不知他三個的自信何如。果能自信,則明王復(fù)作,縱使轍環(huán)終老,吾道不行,只二三門弟子為世所知,亦未嘗不可各行其志,這正是大圣人一片憐才救世的苦心。
及至聽他三個各人說了各人的志向,正與自己平日所見略同,所以更不再贅一辭。正所謂得意忘言,默然相賞,這便是夫子賞識三子的明證。既云默然相賞,何以三子之中,夫子獨又哂子路呢?要知這一哂,不是哂他不能可使有勇知方的,言大而夸。只后文為國以禮,其言不讓的朱注中,也道是夫子蓋許其能,特哂其不遜。只是既許其能,又怎的哂他不遜?所謂不遜的去處,又安在呢?正是哂他率爾而對。至于怎的就逼得他率爾而對,因之帶累冉子、公西兩個作許多難,以致會把位大圣人傷到喟然而嘆,這場是非,可都是曾子皙那張瑟鼓出來的。" 安老爺講到這里,不但仲、冉、公西三個聽不出這句話頭,便是那位名士曾瑟庵,也認(rèn)不清這條理路,便道:" 水心先生,你這話就叫人無從索解了!" 安老爺?shù)溃? 固也,待我言之。你不見朱注中,明明道著句四子侍坐,以齒為序么?按子路在圣門最為年長,曾皙次之,冉有又次之,公西華最幼。這章書記著開首第一句,記他四個的名次,便是他四個座次。按著座次講話,夫子自應(yīng)先問于路。
只是先生之于弟子,正不必逐位逐位的去向他應(yīng)酬,想來當(dāng)日' 如或知爾,則何以哉' 這句話,自然是望著大家籠統(tǒng)問的。
不然,何以不曾見夫子開首先問一句' 由爾何如' 呢?只這等望著大家籠統(tǒng)一問,恰好又見坐中除了于路、冉有、公西華三子之外,多著一個曾皙。這個曾皙卻是終二十篇《論語》,不曾見提起的一個人??上攵蜃訂栐挄r節(jié),一片心神眼光,都照在他話上,是想聽他講講,他究竟又是怎的個志向?無如那時節(jié),他正在那里鼓瑟,茫然不曾理會到夫子這番神理。何以見得?禮,侍坐于先生,先生問焉,終則對。那曾皙正當(dāng)夫子問話時節(jié),不曾留心到此,已經(jīng)算得個疏略了。豈有夫子既然問話之后,有意置之不答,轉(zhuǎn)去取瑟而歌之理?然則那時節(jié),他便在那里鼓瑟可知。子路那副勇往直前的性兒,卻又不能體會到此,見夫子問下這一句話來,一時沒人回答,我既年長,我又首座,我便講了。彼時夫子正望著曾皙應(yīng)聲而談,忽的被子路憑空一岔,既不便告訴他說:' 我是想叫曾皙先講。' 又不好責(zé)備他說:' 你不應(yīng)先曾皙作答。' 只有付之一笑了。這正叫作事屑偶然,無關(guān)大體。然則后文經(jīng)曾皙一問,怎的又道出' 為國以禮,其言不讓' 那等個大題目來呢?夫子正是曉喻曾皙說:' 我問的,正是何以酬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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