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仲淹“寧鳴而死，不默而生”

先儒論宋朝人物，以范仲淹為第一

居廟堂之高則憂其民；處江湖之遠則憂其君。

是進亦憂，退亦憂。然則何時而樂耶？

其必曰“先天下之憂而憂，后天下之樂而樂”

《岳陽樓記》使范仲淹（989年－1052年）萬古留名，“先憂后樂”的政治抱負，更使得他成為后世士大夫政治所追求標榜的楷范?！跋忍煜轮畱n而憂，后天下之樂而樂”，如繁星璀璨如壁上警世恒言，多少帶有了理想主義的情懷；也透露了范仲淹這個千古名臣的耿直、真性情的性格。

范仲淹是蘇州人，早年的生活經(jīng)歷是典型的奮斗型代表人物。他幼年喪父，母親改嫁長山朱氏，遂更名朱說。1015年，范仲淹苦讀及第，授廣德軍司理參軍，迎母歸養(yǎng)，改回本名。根據(jù)《宋史》傳記記載，他在考取進士的學習中，刻苦攻讀，晝夜不歇，冬天疲憊的時候就用冷水洗臉，飲食上頓不接下頓，常常以稀粥裹腹。功夫不負有心人。中進士后，范仲淹的仕途也是多有大起大落，但無論在地方抑或在廟堂朝廷，他都是最銳意進取的那個人，敢于直指時弊，為民請命，多有善政。所得官俸，都用來招待慕名前來的問學之士，而自家弟子寒酸到只有一套像樣的衣服可穿，出門時需要輪換。即使后來做到副宰相，他的飲食也是多以素食為主，肉菜最多也就一樣，節(jié)省下來的俸祿薪水全部捐給家鄉(xiāng)族人，購買義莊，扶植族中后人。就是這樣的仁人志士，只是因為秉公直言，卻多次受到誣陷排擠，兩度被排擠出朝。

范仲淹戍邊抗御西夏

如果說《岳陽樓記》讓我們看到了范仲淹的胸襟抱負和政治理念，那么他存世的僅有的幾首詞，則讓我們可以細致入微地把握他的真實經(jīng)歷和感觸，更為生動地認識他這個人的豪放胸襟和家國情懷，以及他身處的仁宗朝的國情。

范仲淹是北宋豪放詞派的先驅(qū)，詞今只有五首傳世。有一首《漁家傲》為豪放詞的代表作，同時在慷慨雄放之聲中，把國家、社會的重大現(xiàn)實問題反映其中。

塞下秋來風景異。衡陽雁去無留意。四面邊聲連角起。千嶂里。長煙落日孤城閉。

濁酒一杯家萬里。燕然未勒歸無計。羌管悠悠霜滿地。人不寐。將軍白發(fā)征夫淚！

這首詞大概作于1041年四月前后。1041年是慶歷元年。四月，范仲淹被調(diào)到耀州（今陜西耀縣）。當時的耀州已經(jīng)算是邊疆地帶了。在此之前的一年，即1040年，范仲淹任陜西經(jīng)略安撫副使兼知延州（今陜西延安）。守邊的目的在于抗擊西夏。

根據(jù)宋人魏泰的《東軒筆錄》記載，范仲淹寫過多篇《漁家傲》，開始首句都是以“塞下秋來”起，在字里行間多是訴說邊疆守衛(wèi)的勞苦艱辛。邊疆的荒涼秋景，就是那遷徙的大雁都無法多待一天，飛走的是那么毫無留戀之意。更何況背井離鄉(xiāng)的官兵們?！扒п掷?。長煙落日孤城閉”，細細研讀來，似乎伴隨著軍中號角的連綿起伏，我們可以看到范仲淹所在的邊城處在層層山嶺的懷抱之中，孤零零的一座城池在落日荒涼中大門緊閉。為什么悲涼氣氛中平添了幾分肅殺之氣？“孤城閉”三個字，隱隱地透露出宋朝不利的軍事形勢，在于西夏的對抗中似乎沒有多少招架之力。

中學歷史課本中就灌輸給我們一個印象，宋朝是一個積貧積弱的王朝。這種積貧積弱的趨勢，正是在范仲淹時期的仁宗皇帝即位之后逐漸顯露的。宋朝自太祖皇帝趙匡胤建立之后，采取的重內(nèi)輕外的政策，也就是加緊對國內(nèi)的控制，把皇家禁軍分駐全國各地，鞏固加強既有的統(tǒng)治，而對于周邊的少數(shù)民族關(guān)系處理，則放棄了警戒，武備日漸松弛，疏于邊疆守衛(wèi)。這也很好理解，因為宋太祖趙匡胤陳橋驛兵變，黃袍加身，建國號為宋，建元建隆，都開封。北宋建立后，平定內(nèi)部反抗勢力（昭義節(jié)度使李筠和淮南節(jié)度使李重進），之后著手統(tǒng)一全國，先南后北、先從力量較弱的入手，平定兩湖、出師伐蜀、討伐南漢、滅亡李煜的南唐、收復吳越。至此，南方統(tǒng)一。北方的北漢政權(quán)隨后兩三年內(nèi)也被滅亡。經(jīng)宋太祖、太宗，終于結(jié)束了五代以來中原江南分裂割據(jù)的局面，但還遠沒有實現(xiàn)全國統(tǒng)一。北宋之外，有比宋版圖還要大的遼朝，以及黨項、吐蕃等幾個較大的民族政權(quán)，北宋的統(tǒng)一與漢唐的統(tǒng)一不可同日而語。唐末五代以來，藩鎮(zhèn)格局，武人跋扈、君弱臣強。節(jié)度使割據(jù)一方，勢力龐大，并且取得了地方的財政權(quán)，擁有重兵。可以想見，得來不易的政權(quán)，能夠把國內(nèi)穩(wěn)定下來，已經(jīng)需要付出非常多的努力了，當務之急都忙于應付，哪里還有精力去處理邊防，只能是先急后緩，見招拆招了。

邊患也在歲月流逝中日益做大做強。就說這個范仲淹眼下需要應付的西夏。西夏是由黨項族發(fā)展建立起來。黨項族是羌族的一支。南北朝時期，黨項族活動于今天的青海省東南部的黃河河曲一帶。隋末唐初，黨項各部落內(nèi)遷。唐玄宗時，黨項受到吐蕃壓迫，大部分遷往甘肅東部和陜西北部。唐末，黨項族首領(lǐng)拓跋思恭參與鎮(zhèn)壓黃巢起義有功，封為節(jié)度使，統(tǒng)領(lǐng)封地，賜姓李。五代時期中原混亂，李氏黨項族乘機擴大，成為一方割據(jù)勢力。北宋建立后，宋太宗有心滅掉這支黨項族勢力。但是，黨項族利用宋遼矛盾，不斷生存發(fā)展，到了李元昊繼位，稱帝建國，國號大夏。西夏疆域包括今天寧夏回族自治區(qū)全部、甘肅省大部、陜西省北部以及青海省、內(nèi)蒙古自治區(qū)的部分地區(qū)。對宋發(fā)動了一些列的掠奪戰(zhàn)爭，多次大敗宋軍。慶歷三年（1043）宋夏議和，維持對峙局面。

回到這首詞上來。1038年，西夏李元昊稱帝，宋廷對于這種威脅自然要討伐，事起倉促之際臨時起兵，宋朝軍隊將不知兵，兵不知將，以致每戰(zhàn)必敗。范仲淹此時調(diào)防邊境，真是“受命于敗軍之際，奉命于危難之間”。他到任后，一方面構(gòu)筑防御工事，一方面加強軍隊建設(shè)和訓練，積貧積弱造成的狀況不是輕而易舉就能改變的，因此也就不敢輕易出兵再戰(zhàn)，只能暫時穩(wěn)定下來，徐圖后計。“孤城閉”三字，真真切切地反映了宋朝軍隊弱勢。

一方面是抗擊邊患無法短時間內(nèi)取得勝利，所謂“燕然未勒歸無計”；一方面是離家萬里難免起鄉(xiāng)關(guān)之思，“濁酒一杯家萬里”。邊關(guān)的秋是異?；臎龅?，大地上鋪滿了秋霜，深夜了飄入的羌笛之聲，更是將自然肅殺的寒意與無助，深深地植入官兵的心里，也就無關(guān)乎“將軍白發(fā)征夫淚”了。

范仲淹與慶歷新政

范仲淹捱到了慶歷三年（1043年）六月，與西夏議和成功之后，被調(diào)回朝廷，出任參知政事，也就是副宰相。范仲淹上疏《答手詔條陳十事》，提出十項改革措施：明黜陟、抑僥幸、精貢舉、擇長官、均公田、厚農(nóng)桑、修武備、減徭役、覃恩信、重命令。開啟了北宋歷史上有名的慶歷新政。這份《答手詔條陳十事》受到后人的高度評價，有人認為這份著名的奏折其實就說了兩件事：抓權(quán)和摟錢。只能說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的見識。如果對北宋這段時期前后的歷史有一個清醒的認知，就知道，范仲淹的奏疏抓權(quán)抓錢不假，做大事沒權(quán)沒錢擱誰擔子上能成事。其背后直指的是官場政治這一腐敗重災區(qū)。而造成政治停滯、腐敗嚴重的直接原因，都是拜上一任宰相呂夷簡主政時期所賜。而宋朝的財政則已經(jīng)陷于危機之中，軍隊而言，拖欠軍餉甚至無餉可發(fā)導致的地方駐軍暴動頻發(fā)，重文抑武導致官僚機構(gòu)龐大，國庫負擔已經(jīng)捉襟見肘，社會上逃避賦稅和徭役的官僚特權(quán)階級，使得普通百姓稅賦加重，階級矛盾激化。慶歷改革，開始著手整頓官僚的綱紀，正是抓住重點作為突破口。無奈仁宗皇帝是個無能之輩，無法給予變法的范仲淹等人以有力支持，守舊的保守勢力強大，一再做抵抗，終于在慶歷五年（1045年），新政受挫，范仲淹被貶出京?；?四年（1052年），改知潁州，范仲淹扶疾上任，行至徐州，與世長辭，享年六十四歲。

范仲淹在1045年被貶出京之際，作了一首頗帶戲謔風格的詞。如下：

昨夜因看蜀志。笑曹操、孫權(quán)、劉備。用盡機關(guān)，徒勞心力，只得三分天地。屈指細尋思，爭如共、劉伶一醉。

人世都無百歲。少癡?、老成?楓?。謸]兄屑洌?┳由倌輳?貪迅∶?Ｏ?。尹S酚肭Ы穡?拾追?、染U位乇堋?br />
該詞讀來可以知道，都是用口語化語言寫就，文字上沒有晦澀難懂之處。特別就在于筆調(diào)詼諧，類似于俏皮話，語言戲謔上。這種詞是范仲淹和好友歐陽修借酒消愁之后的醉話、牢騷話。二人兩三年間，朝夕共事，歐陽修儼然成為了范仲淹的重要幫手和莫逆之交，共同經(jīng)歷了新政的始末。通過詞中“用盡機關(guān)，徒勞心力”“忍把浮名牽系”“一品與千金，問白發(fā)、如何回避”數(shù)句，記錄了詞人因為政治改革徒勞無功而極度苦悶的心境，滿腹牢騷只有借酒消愁?！皾M紙荒唐言，一把辛酸淚，若云不健康，便失其中味”！如此看來，范老夫子的滿紙牢騷背后，有著太多的辛酸和無奈。

把滿腹牢騷的范仲淹，和發(fā)出“先天下之憂而憂，后天下之樂而樂”“居廟堂之高則憂其民；處江湖之遠則憂其君”的高大形象聯(lián)系起來，似乎使得范仲淹，這位歷史書上評定的所謂北宋著名的思想家、政治家、軍事家、文學家，顯得更為清晰具象起來，有血有肉，還有極其強烈的個性。

改革派的理想主義

日本學者小島毅著《宋朝：中國思想與宗教的奔流》，就范仲淹及其改革派同仁身上具有的理想主義色彩有過分析：

從改革旗手們的年齡來看，改革領(lǐng)頭人范仲淹那樣的重要人物姑且不說，其他的，比如學術(shù)方面的指導者石介是景德二年（1005年）生、青壯年官僚精英歐陽修是景德四年（1007年）生、蔡襄是大中祥符五年（1012年）生。就是說，他們都是澶淵之盟以后出生的，都沒有直接感受過契丹的威脅，他們屬于“不知道戰(zhàn)爭的年輕人”。（編者加——澶淵之盟是北宋與遼在經(jīng)過四十余年的戰(zhàn)爭后締結(jié)的盟約。）他們的理想主義政策，與他們的經(jīng)歷有極大的關(guān)系。他們?nèi)狈崿F(xiàn)自己宏偉計劃的戰(zhàn)略戰(zhàn)術(shù)。

其結(jié)果，使慶歷改革最終成為一個以改革計劃而告終的未完的政治運動。為什么后世卻經(jīng)常把這個當事者以自發(fā)停止而告終的運動當作開辟了理想的政治文化而回顧宣揚呢？

那時因為，這個運動，孕育了以后各種改革的所有萌芽。

范老夫子，就是這么一個“寧鳴而死，不默而生”的理想主義改革派斗士，古往今來評說宋朝歷史者，遂有感慨“先儒論宋朝人物，以范仲淹為第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