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禪真逸史》的情節(jié)十分曲折，是一個以南北朝南梁、東魏對峙為背景，書敘林澹然師徒兩代人行俠仗義的故事。前半部講東魏鎮(zhèn)南將軍林時茂出于義憤，斥責了踐踏民田的相國公子高澄。為避禍削發(fā)出家，改號澹然，逃奔南梁，今天小編就為大家?guī)怼抖U真逸史》第十二回的故事。

詩曰：

綠林豪客困圓丘，午夜承恩出禁囚。

視發(fā)豈知重正法，臨矛方悟中機謀。

神鰲脫同歸滄海，鬼蜮多疑驗髑髏。

自古庇人番累己，杜君喜處變成愁。

話說這戚司獄夜半進見杜都督，稟道：“老爺呼喚，有何臺旨?”社成治道：“我有一機密事和你商量。你還不知，日間所獲那林和尚，卻是我的故舊恩人。因與本寺正住持不睦，暗進讒言，謗他私通東魏，故圣上震怒，欲拿究罪，不期逃竄至此遭擒。我想朝廷重犯不可私放，若解去，又遭誅戮，如何救得他?思得一計，可以周全，特喚你來計議。大獄之中，重犯何止數(shù)百，或有與林和尚面貌相像者，煩爾將罪犯面貌簿上逐一查看，如有相似的，則此僧有可生之路。切不可泄露。事成之后，重加薦拔?！逼蒎\道：“老爺臺旨，怎敢有違。但是這林和尚初下獄來，獄官未曾看得詳細，乞再賜一見，方好查檢?！倍懦芍蔚溃骸按搜杂欣?。”命掌燈，親自和戚錦到側(cè)房里來。近床 掀開帳幔，林澹然酣睡不醒，戚錦仔細看了一會，笑道：“這長老有福有緣，眼見得老爺是他救星，大難可脫。此面貌與一個囚犯儼然無二，只是多了一部胡 須。若剃去了胡 須，活現(xiàn)是個林和尚了?！倍懦芍未笙驳溃骸坝羞@等湊巧事，快快取來?！逼蒎\道：“領(lǐng)鈞旨?！鼻浜透赊k到監(jiān)房里，叫禁子取出一名重犯，姓王，名喚歪七，原是得財強盜，生得魁偉長大，也是一條好漢。因打劫赴任官員事，杜擬成死罪在牢，吃了數(shù)年官飯。當下戚錦分付禁子道：“老爺軍令，取此重犯，外面不可聲揚。若漏泄必按軍法?！苯討?yīng)諾。

戚錦帶著王歪七，徑到后堂來。杜成治一見，發(fā)付眾人回避。戚錦和眾人散去。杜成治道：“那犯人上來，你可是王歪七么?”王歪七是睡夢中提醒來的，不知甚地來歷，蒙-答應(yīng)：“小的是，是，是。”杜成治道：“向來聞你與我有親，今細查，果然是我姨黨 枝派。我念姨公一脈，心下欲放你去，你可去得么?”王歪七道：“小的罪犯重辟，法在不赦，每思改惡從善，奈無門路。今老爺若肯釋饒得命，實天地重生之德。不敢認親，只愿爺爺萬代公侯?！倍懦芍蔚溃骸胺艩柡坞y，只有一件礙手處，縱放你去，畢竟又遭擒捉?！蓖跬崞叩溃骸盃敔斘蛔饳?quán)重，令出誰敢不從?若肯釋放小的，何人又敢攔阻?”杜成治道：“汝知其一，不知其二。假如今夜放你去了，有人見你這鬢發(fā)蓬松，舉止觳觫，豈不是獄中重犯在逃，誰肯放過?必要擒來請賞，那時我仍放你不得，豈不辜負我一片親情?”王歪七磕頭道：“老爺神見高明，小的決難逃脫，空費了老爺一片天心。”杜成治道：“不難，有計在此了。將你剃去須發(fā)，賞你褊衫一領(lǐng)，僧鞋一雙，空頭度牒一紙，扮作游方和尚。待五更將曉之際，放你出去，只要賺出城門，自然無人看破。我這里又不差人追捕，汝好放心前去，依然蓄發(fā)，可立功邊塞，報效朝廷，莫忘我今日之情也?！蓖跬崞呖念^道：“謝爺爺深思，使小的重見天日，何惜粉骨碎身，以報大德。”杜成治令虞候取刀，剃下須發(fā)，取出僧鞋、褊衫、僧帽穿戴了。杜成治在燈下細觀時，卻與林澹然面貌相同，規(guī)模無二，心下暗喜。分付王歪七在衙后小房暫歇，著人守護。

又蚤隔鄰雞唱，天色黎明。外邊吹打兩次，堂上傳了云板，杜成治山堂。該房書吏都捧過文案牌票等項來，稟金押銷繳。杜成治道：“這些文卷暫且消停。有一大事，和汝等商議。昨晚江 寧縣緝捕所獲僧人林太空，系是朝廷重犯。聞?wù)f此僧有萬夫之勇，況系東魏出身，解去路途遙遠，倘有疏虞，關(guān)系匪輕。我意欲就這里斬了，將首級付與緝捕，傳入京師，再進表中奏此情，庶無失誤。你眾人心下何如?”眾書吏同道：“老爺鈞旨甚明。傳首京師，實為思便，省了許多干系?！倍懦芍渭唇虒懴路赣膳疲綍r三刻取斬;一面分付管本稿的書吏，備細寫下奏章，次后金押牌票。印發(fā)文書已畢，堂上又傳云板三聲，只聽得門下大吹大擂，放了三個鐵，吆喝開門。陰陽官傳報辰時，杜成治親出轅門，傳令著監(jiān)斬官轅門外俟候，四圍軍卒擺齊。一聲炮響，軍士們將王歪七綁下。王歪七驚得魂飛魄散，心里想道：“杜爺說念親情要放我去，為何反綁我出來?”此時魂已不在身上。眾軍校將王歪七擁出轅門，口內(nèi)塞了麻核，頭上插一面黑旗，旗上寫著：“毀謗朝廷通謀魏國叛僧一名林太空?！倍懦芍闻辛藗€“斬”字在王歪七臉上。但見：

人人嗟嘆，個個膽寒。都言此去幾時回，盡道這番逃不脫。負冤屈

何處聲言，含苦情只堪跌腳。有人說這的是沒頭鬼和尚自做，誰將甘露

施孤魂?有人說這還是刀劍獄削禿自當，誰啟陰司蘇餓鬼?劊子手提

刀，何異牛頭馬面;監(jiān)斬官捉筆，儼如地主閻君。此時莫想重生，頃刻仁

看命喪。監(jiān)斬官讀罷犯由牌，王歪七聽了，不能叫屈鳴冤。突地一聲鼓響，頭已落地。劊子近前獻頭，杜成治分付：“將頭用石灰戧了，木桶盛貯。尸首令扛出郭外。”自上轎回衙。

再說緝捕使臣刁應(yīng)祥，帶領(lǐng)著一伙公人，往元帥府聽候發(fā)解林和尚。及到轅門，方知杜都督已將林澹然斬了。刁應(yīng)祥暗疑：“杜爺不將活人與我解去請功，卻先取決，這是何意?”單身撞入轅門，進元帥府稟這一樁事。杜成治道：“汝等昨日所擒林和尚，本待差軍護衛(wèi)解京，聞這和尚勇力異常，黨 類甚眾，倘或路途有失，豈不誤卻大事?故就在此取斬，將頭解京，庶無失誤。另有表章，差官與汝等即刻起程，同至建康，進上朝廷，自知分曉?！钡髴?yīng)樣只得領(lǐng)命。杜成治差官一員，干辦二人，赍了表章，當堂將林澹然首級用了封皮，和包裹禪杖，付與刁應(yīng)樣。又賞銀十兩，以為路費。刁應(yīng)祥收領(lǐng)首級等物，磕頭謝賞，和差官公人等取路回京。一路無話，直至建康。當日到得晚了，刁應(yīng)樣留差官干辦在家，招待酒飯，自先趕著晚堂，徑入江 寧縣里，來見祝(昆鳥)。向前聲喏，祝(昆鳥)見了問道：“我日前差你去緝拿林和尚，為何去了這多時?曾有些消息么?”刁應(yīng)祥道：“林和尚被小人一路直追至武平城外，方才獲著。本該就解回京，恐怕路途有失，當下進城至都督府杜爺處報知，求杜爺差軍護送進京。杜爺也慮路上或有差失，就在本府將林和尚斬了，傳首級解京，另差官責本上聞，故此遲延耽擱?！弊?昆鳥)聽了，十分大喜，賞了刁應(yīng)樣，發(fā)付回家，明日五更伺候。

次日四鼓，刁應(yīng)樣領(lǐng)著杜府差官，捧了妻章，差兩個做公的抬了頭桶，同列縣門，隨著祝(昆鳥)進朝。眾官朝見罷，祝(昆鳥)俯伏金階奏道：“臣江 寧縣知縣祝(昆鳥)啟奏陛下：為緝獲逃僧林太空一事，前蒙玉旨頒降，臣兢兢業(yè)業(yè)，晝夜用心，差人捕捉。不期林太空走離京都，逃至武平地面，被臣縣中緝捕使臣刁應(yīng)祥所獲，即往都督衙門討軍護送。都督臣杜成治，慮路途有失，就彼處取斬送首京師。資有實封表章申奏，乞陛下圣鑒。”武帝叫接本，到御案前拆封，宣學(xué)士高聲讀表。表曰：

武平總制都督臣杜成治，奏為預(yù)誅僧犯以杜變逆事：某月日江 寧縣

緝捕人員習 應(yīng)祥，見獲逃僧一名林太空，赴臣所請軍護解。臣思林僧素

稱勇悍，力敵萬夫，矧內(nèi)東稅相通，機詐叵測，設(shè)若中途有變，邊釁復(fù)

生。臣謹于次日便宜行事，斬首付與刁應(yīng)祥，并包裹、禪杖解京奏上，庶

不為奸宄之所算，而國家永永無患矣。乞皇上原臣擅殺之罪。臣不勝

戰(zhàn)栗惶驚之至。

武帝看罷笑道：“這禿廝藐視朕躬，今日英雄何在?倚著能言舌辯，難逃命喪刀頭。”當?shù)顐髦?，升?昆鳥)為吏部郎，刁應(yīng)祥為都捕使臣，仍給賞銀三百兩。又將林澹然首級、包裹、排杖付與習 應(yīng)祥，傳入妙相寺中，令鐘住持相驗的實，然后懸掛寺門示眾。祝(昆鳥)等謝恩出朝。

不說祝(昆鳥)蒞任，且說刁應(yīng)樣領(lǐng)旨徑往妙相寺來見鐘住持。這鐘守凈自從逼林澹然出寺之后，一向心事不寧，寢食俱廢。后聞得捉了窩主李秀，稍覺心安。還只慮林澹然走脫，致生后患，日夜懸懸，亦無心與黎賽玉取樂。當日正在方丈中間坐，管門道人傳報，朝廷差官到來，鐘守凈慌忙出迎，殿上相見。禮畢，刁應(yīng)樣道：“小可是本縣都捕使臣刁某，奉圣旨追捕逃僧林太空，至武平地界，已經(jīng)擒獲，當送求杜府護解。杜都督慮有走失，梟首解京。今奉旨將首級、包裹、禪杖，傳與住持檢驗，敕掛寺門示眾?！闭f罷，令從人抬過，交 與住持。鐘守凈掀開桶蓋看時，驚得毛骨竦然。呆了半晌，方才神定。將手指著首級，點頭道：“林長老，林師兄，咦，偏你能文會武，說短論長，為何也有今日!正謂舌劍自誅，老兄還能講話否?”一面說，一面翻轉(zhuǎn)頭來細看。不看時萬事皆休，只因這一看，卻又重興一段風波，費了多般周折。有詩為證：

得好休時且罷休，老鐘何苦結(jié)冤仇?

直交 滿寺葫蘆骨，個個他年似此頭。

看官，你道為何?那林澹然腦后另生出一塊三臺骨，圓溜溜就如肉瘤一般，自有記認。林澹然和鐘守凈日常閑話時，嘗說自己日前頗得際遇，全虧腦后這一塊三臺骨，故此鐘守凈記在心中。當下翻過頭來，看這頭顱一似刀削平的，沒有這三臺骨凸出，心下大疑。連聲道：“怪哉，怪哉!”又仔細看了一會道：“不是，不是，真不是也?！钡髴?yīng)祥道：“住持此話卻是何故?”鐘守凈笑道：“這頭卻是假的?！钡髴?yīng)樣失驚道：“鐘住持不要看錯了，何以見得不真?”鐘守凈道：“小僧和林澹然相處非止一日，他的頭顱，豈不相認?他腦后有一塊三臺骨，就如三個雞子也似凸出來，常時戴僧帽，剛剛頂著帽口。如今這頭腦后，卻是平平的無一毫腦骨，豈不是個假的?”刁應(yīng)樣道：“那日擒拿林和尚時，眾多做公的同我送入杜爺府中，次日梟首，誰不見來?只看這包裹、禪杖，豈是假的?住持不要錯認了，此事非同小可?！辩娛貎舻溃骸靶∩疄楹蔚缅e?這包裹內(nèi)物件與禪杖，俱是真的，林澹然拿獲焉得是假?多分杜都督處有甚緣故，未可知也。今日不須爭辯，明日早朝面圣，自有道理?！钡髴?yīng)祥初入寺來，何等歡喜，聽了這話，就如分開八片頂陽骨，傾下一桶冰雪水。若果然是個假頭，誑君之罪安達?垂首嘆氣，半晌無言。心下暗想：“這事卻也作怪。分明是林澹然的頭，怎講不是?終不然杜府有甚機謀?穩(wěn)穩(wěn)一個都緝捕，白雪雪三百兩官銀無福承受，這事尚小，若說誑君，便要斬首，如何是好!”對鐘守凈小心道：“既是如此，住持爺明日面圣時，懇乞方便，足感大德。暫且告辭?！辩娛貎粢膊豢盍?，止將頭桶物件留下，相送而別。

武帝看罷，龍顏大怒，罵道：“這尸位素餐的犬彘，敢來誑朕!明日鞫問明白，焉可輕恕。”即御筆親批旨意，連夜發(fā)出樞密院來，敕左個射謝舉同三法司，提拿吏部郎祝(昆鳥)、緝捕使臣刁應(yīng)樣二人，勘問誑君之罪。謝舉接了圣旨，忙差錦衣衛(wèi)武士，帶了鐵索手(木丑)，立刻拘祝(昆鳥)、刁應(yīng)樣至樞密院審問。

卻說習 應(yīng)樣自別鐘守凈回家，悶悶無言。渾家問道：“丈夫目今捉了林住持;朝廷賞賜不小，為何反生不樂?”刁應(yīng)祥將鐘守凈認首級不真的情節(jié)說了。渾家勸道：“不必愁煩，凡事自有天理，終不成將真作假，誣害有功之人?？v有事端，當官理辯，何必恁地煩惱。”刁應(yīng)樣聽了渾家相勸，勉強飲酒排遣。睡了半夜，未及雞鳴，聽著叩門聲急，刁應(yīng)樣披衣而起。開門看時，只見四個人走入來。向前相問，方知是衛(wèi)中武士。刁應(yīng)樣已知鐘守凈那事發(fā)作，不敢動問。一個武士取出鐵索，將習 應(yīng)樣鎖了，又上了手(木丑)?？诶锏溃骸胺钍ブ季心玫綐忻茉喝?，不可羈遲，速行速行?！钡髴?yīng)樣隨著武士至樞密院來。此時祝(昆鳥)青衣小帽，已先站在門首。兩人見了，祝(昆鳥)埋怨刁應(yīng)樣干事不切，刁應(yīng)祥無言可答。

話說杜成治自送林澹然出門之后，重賞獄官。心下大悅，縱樂飲酒。醉后不謹，染成一疾，寒熱大作，忙喚醫(yī)官進行診脈。醫(yī)官稟是內(nèi)傷證候，又感冒了風邪，表里受虧，須服發(fā)散兼補之藥。杜成治一連服了數(shù)劑，反覺發(fā)起顫來，變成瘧疾，暫且在私衙里養(yǎng)病。數(shù)日后，送林澹然的虞候回來稟覆，林住持已過關(guān)至東魏地方了。杜成治心內(nèi)放下一件大事，覺病體稍寬。正欲出堂理事，忽飛報朝廷差人員武士，兩個內(nèi)官，赍圣旨到來。杜都督明明曉得事情決撒了，心內(nèi)驚惶，病體舉發(fā)，無奈勉強扶病出堂，排香案迎接圣旨。中貴官出武帝手詔，高聲開讀：

皇帝詔曰：忠臣許國，竭志奉公;烈士殉君，赤心報主。但爾武平郡

杜都督元帥杜成治，當東南一面之寄，宜克勤天日之誠，不思盡悴鞠躬，

反致欺君罔上，擅縱僧犯林太空脫逃，假斬他首，欺誑朝廷。律有明條，

法所不赦。特差內(nèi)臣，傳責殿前錦衣武士錢程等速至任所，(木丑)械來京。

著三法司嚴究，擬罪施行。特旨。年月月手詔。

杜成治聽讀到“欺君罔上”，“(木丑)械來京”，驚得魂不附體，面如土色，一時間手足噤顫，口眼歪斜，跌倒堂上，咽喉中不住的疾響。兩班將士人從，慌忙抬入衙里，急灌湯藥，口已不受，牙關(guān)緊閉。醫(yī)官急入看時，脈息沉沉，四肢不舉，一時痰壅而絕。合衙老幼悲哭，帳下將士，無不垂淚痛傷。內(nèi)官與武士商議道：“有恁般異事，莫非是奸計假死?”齊到衙內(nèi)看驗，杜成治果然氣絕而亡。有詩為證：

生在東朝仕在梁，功勛汗馬勒旅常。

只因故釋林和尚，致使英雄一命亡。昔賢又有詩嘆曰：

匹馬縱橫宇宙間。將軍仗劍鎮(zhèn)邊關(guān)。

知恩欲報身先死，朝里無人莫做官。這詩單說世間做官的，身任外職，必須朝內(nèi)有門生故吏，或親戚相知，薦揚保舉，雖胡 行亂做，反升美任，富貴榮華;若無人扶持之時，你便一廉似水，愛軍惜民，也要旋鄉(xiāng)歸里。杜成治若朝里有大汲引，就再多幾個武士來，也不在意。只因他是魏國人氏，梁朝并無親故，又自倚著功高望重，平日間不肯結(jié)識朝中宰執(zhí)，雖有謝仆射、黃正卿這班正人，只好說兩句公道話罷了，誰人肯舍著身家保舉他?算來禍烈難解，安得不驚?所以說“朝內(nèi)無人莫做官”，是實實的話。

閑話且打疊起。再說內(nèi)官、武士等見社成治死了，都嘆息怨恨道：“我等這般福薄!欽差至此，指望一場發(fā)跡，誰知空自驅(qū)馳，只得素手還京回旨。”這杜都督夫人蔣氏，未有所出，一面安排棺木貯殮，停柩私衙，又請釋道誦經(jīng)超度，俟候圣旨發(fā)落搬喪。

卻說武士等徑四建康，進朝復(fù)旨，將杜成治身死情由，備細陳奏。武帝降下圣旨，著樞密院官查按杜成治家產(chǎn)，依律擬繳。左仆射謝舉和右仆射牛進、大理寺鯽黃相接了旨意，一同會議。謝舉道：“杜都督久經(jīng)汗馬，屢立功勛，雖不合私放逃僧，今已身故，理應(yīng)將功折罪，何故圣上又欲籍沒他家產(chǎn)?”右仆射牛進素與杜成治不睦，因昔年任福州參軍時，克減軍糧，被杜成治參劾，因此懷恨。今幸成治之死，乘機報仇。便道：“這杜都督擅放逃僧事小，私通東魏事大，況欺君罔上，罪所不赦。今日身死不論，亦當流其妻孥，籍其家產(chǎn)，庶不廢了朝廷法律?！敝x舉道：“論法度，則杜公以私情而忘公義，罪應(yīng)遠戍。然非叛逆不軌之比，何至抄沒家產(chǎn)，流徙妻孥，有傷公道大理?”黃相道：“目今朝廷正缺軍餉，據(jù)圣意，似欲抄沒家財以充國用。慮人議論，故發(fā)下旨來，令我等擬議陳奏。若從公道論之，杜公雖然私放林僧，依律：偽首誑君、知情故縱者，與犯人同罪。當擬如律。今既身死，罪人不孥。必欲盡法，亦仁政之所不忍。只合查盤倉庫錢糧，充為軍餉，以外田產(chǎn)之類，留還家屬，贍養(yǎng)終身，以見國家待功臣之意。如此，則可以濟國家之用，而無傷圣主之仁，公道昭矣。愚見如此，乞二位先生大人酌之?！迸＿M笑道：“如公所論，卻便宜了老杜。”謝舉道：“不然，黃先生之言，情法兩盡。依此復(fù)奏皇上，諒無他議?！比俗h論已定。

次日早朝，將所議之言，面奏武帝。武帝降下旨意，令樞密院選才能官二員，往武平郡查盤杜成治倉庫錢糧，盡解來京充餉。這右仆射牛進得了玉旨，即選本院心腹人署丞周乾、院判史文通，密密囑付了，率領(lǐng)三十余能事軍校，即刻起程，星夜趲發(fā)，不一日來到武平郡。本府太守程星馬探知，親出城迎接，并馬入城，同入府堂，排下香案，程太守跪聽圣旨。院判史文通開讀詔曰：

奉天承運皇帝詔曰：爵祿者，君所以待賢;忠藎者，臣所以報國。有

功之士必旌，紊法之奸必治。朝無幸位，律有明條。茲爾武平郡都督杜

成治，受贓枉法，賣放逃僧，假首欺君，律應(yīng)不赦。今已身故，削去原職，

追回敕浩外，復(fù)查庫所有錢糧，盡行解京充餉。嗚呼!賞罰明而官箴無

玷，功罪當而輿論允諧。旨意到日，主者奉行。欽哉。

宣旨已畢，留入后堂設(shè)宴相待。史文通、周乾、程星馬同到都督府中，眾將士書吏，俱來參見。程太守口傳圣旨，要查盤杜府錢糧，解京公用。將士書交 俱吃一驚。庫官、庫吏等向前稟道：“杜爺一向清廉，庫中并無余蓄，乞爺臺作主。”周干笑道：“執(zhí)掌錢糧，官居都督，怎說庫無余積?今奉朝廷圣旨，盡抄入官，豈容虛誑?！睅旃俚溃骸岸艩斘乔骞?，并無一毫積蓄?？v有羨余，即賞有功將士，故此將士皆肯出力，庫藏實是空虛?！背绦邱R道：“那庫官不須多辯。你只取本府庫藏冊籍來看，便知分曉?！睅旃偃〕鑫膬?，當堂揭開，逐一看過，果實不多。共算來，止有五千三百余兩錢糧藏于庫中。本府共有五千軍士，倒有月余不曾支給請受。史文通、周乾二人看罷，心下懊悔，思量杜成治好沒見識，官至都督，管轄十三州三十五縣錢糧，我只道有幾百萬堆積，原來也只有這些須，怎地是好?周乾把眼一瞥，立起身來凈手，史文通會意，也出門來。周乾附耳道：“當初牛恩主怎地分付你我來?眼前如此光景，我等怎生回覆?”史文通道：“老兄不必心忙，小弟自有措置，不怕牛思主不歡喜。”二人依舊坐下。史文通道：“程老先生在此，這庫內(nèi)錢糧，是朝廷國課，自宜充餉，不必說得。但圣意要抄沒杜公家產(chǎn)入官，亦須交 割明白?！背绦邱R道：“圣旨上明明說盤倉庫錢糧，不曾提甚家產(chǎn)，怎好沒抄入官?”史文通笑道：“程公與杜都督必是厚交 ，故此事事跡庇。諒林澹然脫難之時，程公決知消息?！背绦邱R道：“史天使不必多疑，凡事自有公論。庫中錢糧，學(xué)生照冊交 割，杜公家產(chǎn)，不敢與聞。”說罷上馬而去。

周乾、史文通大惱，將杜成治家憧、干辦盡數(shù)拿出，逼取財物產(chǎn)業(yè)。家憧你我互相推托，史文通大怒，將一個老干辦上起夾棍，逼他招認。老干辦受苦不過，只得將杜公產(chǎn) 業(yè)財帛，一一呈明。周乾依言謄寫，將杜成治家產(chǎn)盡行抄沒，卻如洗蕩一般，并不存留毫忽。收拾星夜回京，參見牛進，備言其事，獻上財物。牛進大喜，帶領(lǐng)二人進朝面駕。牛進奏道：“臣等領(lǐng)圣旨，籍沒杜都督錢糧，今已回京，專候圣旨?！蔽涞鄣溃骸皩⒋算y兩，照冊給賞邊軍?！迸＿M又道：“樞密院署丞周乾、院判史文通俱有才能，毫無私曲，可差此二臣赍銀賞邊，決能服眾。”武帝準奏，即差周乾、史文通貨邊。二人奉旨，徑往邊地去了。

武帝降旨吏部郎祝(昆鳥)復(fù)降為江 寧縣知縣，緝捕刁應(yīng)祥釋放出獄，陳阿保舉首得賞，應(yīng)給賞銀一百兩。祝(昆鳥)欽奉圣旨復(fù)理縣事，差人拘喚陳阿保領(lǐng)賞。這阿保自從地方保領(lǐng)出監(jiān)聽候發(fā)落，因這場官司，費用了些銀兩，反致衣食不敷，換了一個店家做酒。當日被公差拘提至縣，祝(昆鳥)當面照數(shù)給與賞銀，陳阿保謝賞，口至店家備辦牲禮，燒了利市紙，請店主人和酒坊內(nèi)弟兄們散福。夜深酒罷，阿保進臥房內(nèi)將門兒拴了，臺子上點著一盞燈，盤膝兒坐在床 上，腰邊裹肚里取出銀子，對燈細看，無限歡喜。心下算計要娶渾家，買田產(chǎn)，討奴仆，辦家伙，做衣服。掐指頭兒，左思右算，不能同備。猛可里惱將起來，篤：“這皇帝老兒恁地可惡，說謊賺人。我若得了三百兩到手，豈不件件完成，一時發(fā)跡?如今不三不四，難以擺布?！焙蘖艘粫?，又將銀子逐一稱過，點頭自解道：“也罷，譬如不出首，要十兩也不能夠的。今有了這一百兩雪花官銀，不是窮鬼了。且將這銀子做起生理來，一年兩倍，兩年四倍，四年八倍，數(shù)年之中，亦可做財主了?！庇炙尖獍堰@銀子暫托與主人藏頓，猶恐他放心-賴;欲待帶在身畔，行動不便;要埋于土內(nèi)，又怕有人瞧見，暗中竊去。千恩萬慮，無計可施，緊緊將銀子摟在胸前，閉目靜想。

算計了半夜，漸覺精神疲倦，和衣睡倒。忽聞有人叩門，側(cè)耳聽時，乃是姐夫巴富聲音，慌忙開門迎入。姐夫道：“貨已齊備，今日湊著順風，正好開船。過海數(shù)日，可到女真，大舅利市。決有十倍利息?！卑⒈g喜，催促起程，同到?？谙麓３镀痫L帆，只聽得潺潺水響，舟行如箭。忽地里狂風驟起，大浪滔天，將船掀翻水面。阿保落水，扳著一片船板，游至海邊，爬上岸來。樹林中閃出一條大漢，手持鉞斧，攔住喝：“要買路錢，放你過去!”阿?？念^哀告：因渡海翻船，身邊并無財寶。那漢持斧劈頭砍下，阿保大呼饒命，脫身就走。那漢隨后趕來，阿保追得心慌，拼命奔走，失足跌下糞窖內(nèi)，過頭沒腦，浸在糞里，蛆蟲滿身，鉆入口鼻。阿保喊叫救命，奈何聲啞，極力掙不出聲，魘將起來。幸隔房聽得，叫他方醒。阿保連聲啐道：“呸，呸，呸!”心頭兀自躑躑的跳，驚得一身冷汗。忙將銀子們摸，喜得尚在，翻身朝壁再睡。

朦朧合眼去，覺自己挑了一副水桶，往溪邊汲水，忽見水底一群魚游，阿保脫衣 跳入水中捉魚。猛聽得掌號聲，見上流頭一只大官船，船頭上擺列族旗劍戟，金瓜鉞斧傘蓋之類。桅桿上懸一面黃旗，閃出六個大金字。船兩傍站立著戎妝將士。那船一面吹打，順水搖將下來。阿保鉆入水底，只聽船中一人道：“水下為何有惡氣沖天?是何怪物?”船傍軍上覆道：“是一個凡夫。”倉里叫抓上來，那軍士用撓鉤將阿保赤淋淋鉤上船頭，用索捆了，丟在旗下。阿保偷眼暗覷，倉里虎皮椅上，坐著一位官長，修眉紅眼，白臉長髯，頭戴朝冠，腰橫玉帶，紫袍象笏，相貌威嚴，是一王者模樣。兩傍侍立青袍角帶數(shù)個官員。陳阿保心下大駭，扯住執(zhí)旗軍士問道：“是何老爺?”那軍士道：“你不見桅竿上旗號么?”阿保道：“我一字不識，乞你說與我知道。”軍士道：“俺大王乃水府正法明王是也?！卑⒈２桓易雎?。少頃傍岸，執(zhí)事前導(dǎo)，次后儀從人等，簇擁那大王進一大衙門。阿保意欲逃遁，被軍士拖入二門，吊在左廊檐柱上。阿保抬頭四看，正中五間大殿，殿前一帶朱紅欄桿，欄桿外遍插槍刀旗幟。殿中珠簾半卷，燈燭熒煌。東西兩廊，一字兒排列著黃巾力士。前后皆有兩道，四圍齊豎木柵，正似總制衙門一般。忽然三通鼓罷，將士齊聲吆喝，大王升殿，喝令拿那惡人過來。一個赤臉獠牙使者，將阿保倒提入殿，跪于案前。大王道：“這廝惡氣甚重，必犯天條。令罰惡判官，檢查簿籍?！弊蟀嗲嗄樑泄?，將簿子逐一看了，覆道：“此人姓陳，名阿保，和州人氏，年二十七歲。近因出首林禪師，致于死地，害家長李秀禁錮大獄，夫妻拆散，妄受賞銀一百兩。損人利己，犯陷害忠良之條，律應(yīng)陽世處斬，陰受刀劍地獄之報?！贝笸跤至钭⑸泄伲骸翱催@廝原注祿壽何如?”右班白臉判官，展開簿子看了，覆道：“此人前世業(yè)屠，恣行殺戮，寵 妻逆母，言清行濁。轉(zhuǎn)生陽世，孤貧愚蠢，艱苦伶仃。壽元四九?！贝笸醯溃骸罢撨@廝犯此大罪，本定依律斷發(fā)，姑念無知下愚，減他一等?！迸e筆離座，判十六字于阿保臉上。正是：

雨露豈滋無本草，橫財不富命窮人。

不知那大王所判何字，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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