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警世通言》是明末馮夢龍纂輯的白話短篇小說集。完成于天啟四年(1624),收錄宋、元、明時期話本、擬話本40篇。一般認(rèn)為,這些作品都經(jīng)過編撰者不同程度的加工、整理。題材或來自現(xiàn)實(shí)生活,或取自前人筆記小說??傮w而言,《警世通言》的題材主要涉及以下幾個方面:其一,婚姻愛情與女性命運(yùn)。其二,功名利祿與人世滄桑。其三,奇事冤案與怪異世界。從各個角度呈現(xiàn)了當(dāng)時生活中的社會百態(tài)。那么下面小編就為大家?guī)黻P(guān)于卷十五的詳細(xì)介紹,一起來看看吧!
塞翁得馬非為吉,宋子雙盲豈是兇。
禍福前程如漆暗,但平方寸答天公。
話說蘇州府城內(nèi)有個玄都觀,乃是梁朝所建。唐刺史劉禹錫有詩道:“玄都觀里桃干樹”,就是此地。一名為玄妙觀。這觀踞郡城之中,為姑蘇之勝?;穼挸ǎ瑥R貌崇宏,上至三清,下至十殿,無所不備。各房黃冠道士,何止數(shù)百。內(nèi)中有個北極真武殿,俗名祖師殿。這一房道士,世傳正一道教,善能書符遣將,剖斷人間禍福。于中單表一個道士,倏家姓張,手中慣弄一個皮雀兒,人都喚他做張皮雀。其人有些古怪,葷酒自下必說,偏好吃一件東西。是甚東西?
吠月荒村里,奔風(fēng)臘雪天。
分明一太字,移點(diǎn)在傍邊。
他好吃的是狗肉。屠狗店里把他做個好主顧,若打得一只壯狗,定去報他來吃,吃得快活時,人家送得錢來,都把與他也下算帳?;蛴泄硭钭骱?,求他書符鎮(zhèn)宅,遇著吃狗肉,就把箸蘸著狗肉汁,寫個符去,教人貼于大門。鄰人往往夜見貼符之處,如有神將往來,其祟立止。
有個矯大戶家,積年開典獲利,感謝天地,欲建一壇齋酸酬答,已請過了清真觀里周道土主壇。周道土夸張皮雀之高,矯公亦慕其名,命主管即時相請。那矯家養(yǎng)一只防宅狗,甚是肥壯,張皮雀平昔看在眼里,今番見他相請,說道:“你若要我來時,須打這只狗請我,待狗肉煮得稀爛,酒也燙熱了,我才到你家里?!北宸貜?fù)了矯公。矯公曉得他是蹺廈占怪的人,只得依允。果然燙熱了酒,煮爛了狗肉,張皮雀到門。主人迎人堂中,告以相請之意。黨中香人燈燭,擺得齊整,供養(yǎng)著一堂柳道,眾道士已起過香頭了。張皮雀昂然而入,也下札神,也不與眾道士作揖,口中只叫:快將爛狗肉來吃,酒要熱些!”矯公道:“且看他吃了酒肉,如何作用?當(dāng)下大盤裝狗肉,大壺盛酒,櫻列張皮雀面前,恣意竹吱。吃得盤無余骨,酒無余滴,十分醉飽。叫道:“聒噪!”吃得快活,嘴也不抹一抹,望著拜神的鋪氈上倒頭而睡。鼻息如雷,自西牌直睡至下半夜。眾道士酸事已完,兀自未醒,又下敢去動撣他。矯公等得不耐煩,到埋怨周道士起來,周道土自覺無顫,下敢分辨。想道:“張皮雀時常吃醉了一睡兩三日不起,今番正不知幾時才醒?”只得將表章焚化了,辭神謝將,收拾道場。
弄到五更,眾道士吃了酒飯,剛欲告辭,只見張皮雀在拜氈上跳將起來,團(tuán)團(tuán)一轉(zhuǎn),亂叫:“十日十日,五日五日。矯公和眾道土見他風(fēng)了,都走來圍著看。周道士膽大,向前抱住,將他喚醒了??诶镞€叫:五日,五日。周道士問其緣故。張皮雀道:“適才表章,誰人寫的?”周道土道:“是小道親手繕寫的。張皮雀道:“中間落了一字,差了兩字?!背C公道:“學(xué)生也親口念過幾遍,并無差落,那有此活?張皮雀袖中簌簌響,抽出一幅黃紙來,道:“這不是表章?”眾人看見,各各駭然道:“這表章已焚化了,如何卻在他袖中,紙角兒也下動半毫?”仔細(xì)再念一遍,到天尊寶號中,果然落了字,卻看不出差處。張皮雀指出其中一聯(lián)云:
“吃虧吃苦,掙來一倍之錢;
親短李長,僅作千金之子。
‘吃虧吃苦,該寫“嗅’字,今寫‘吃’字,是‘吃舌’的“吃’字了。‘嗅,音‘赤’,‘吃,音‘格,,兩音也不同?!?,字,是‘李奈’之‘素’;‘奈’字是‘奈何,之‘奈’;‘耐,字是‘耐煩’之“耐,“親短奈匕’該寫“耐煩,的‘耐,字,‘親,是果名,惜用不得。你欺負(fù)上帝不識字么?如今上帝大怒,教我也難處。矯公和眾道士見了表文,不敢不信。齊都求告道:“如今重修章奏,再建齋壇,不知可否什張皮雀道:“沒用,沒用!你表文上差落字面還是小事,上帝因你有這道奏章,在天曹日記簿上查你的善惡。你自開解庫,為富不仁,輕兌出,重兌入,水絲出,足紋入,兼將解廠的珠災(zāi),但揀好的都換了自用。又幾質(zhì)物值錢者才足了年數(shù),就假托變賣過了,不準(zhǔn)贖取。如此刻剝貧戶,以致肥饒。你奏章中全無悔罪之言,多是自夸之語,已命雷部于即焚燒汝屋,蕩毀你的家私。我只為感你一狗之惠,求寬至十日,上帝不允。再三懇告,已準(zhǔn)到五日了。你可出個曉字:“凡五日內(nèi)來贖典者免利,只收本錢。其向來欺心,換人珠寶,賴人質(zhì)物,雖然勢難吐退,發(fā)心喜舍,變實(shí)為修橋補(bǔ)路之費(fèi)。有此善行,上帝必然回慎,或者收回雷部,也未可知?!背C公初時也還有信從之意,聽說到“收回雷部,也未可知”,到不免有疑?!斑@風(fēng)道十必然假托此因,來布施我的財物。難道雷部如此易收易放?”況鳳掌財?shù)娜?,算本算利,怎肯放松??谥写饝?yīng),心下不以為然。張皮雀和眾道卜辭別自去了。矯公將此活閣起不行。到第五日,解庫里火起,前堂后廳,燒做白地。第二日,這些質(zhì)當(dāng)?shù)娜思叶紒碛懏?dāng),又不肯賠償,結(jié)起訟來,連田地部賣了。矯大戶一貧如洗。有人知道張皮雀曾預(yù)言雷火之期,從此益敬而畏。
張皮雀在玄都觀五十余年,后出渡錢塘江,風(fēng)逆難行,張皮雀遣天將打纜,其去如飛。皮雀呵呵大笑,觸了天將之怒,為其所擊而死。后有人于徽商家扶騖,皮雀降筆,自稱“原是大上苛元帥,塵緣已滿,眾將請他上天歸班,非擊死也?!被丈搪?wù)嫖涞钪`異,舍施干金,于殿前堆一石假!以為壯觀之助,這假山雖則美觀,反破了風(fēng)水,從此本房道侶,吏無得道者。詩云:
雷人曾將典庫焚,符驅(qū)鬼崇果然真。
亥部觀里張皮雀,莫道無神也有神。
為何說這張皮雀的話?只為一般有個人家,信了書符召將,險些兒冤害了人的性命。那人姓金名滿,也是蘇州府昆山縣人。少時讀書不就,將銀援例納了個令史,就叁在本縣戶房為吏。他原是個乖巧的人,待人接物,十分克己,同役中甚是得合,做不上三四個月令史,衙門上下,沒一個不喜歡他。又去結(jié)交這些門子,要他在知縣相公面前幫襯,不時請他們吃酒,又送些小物事。但遇知縣相公比較,審問到夜靜更深時,他便留在家中宿歇,日逐打渾,那門子也都感激,在縣主面前雖不能用力,每事卻也十分周全。時遇五月中旬,金令史知吏房要開各吏送間庫房,恩量要謀這個美缺。那庫房舊例,一吏輪管兩季,任憑縣主隨意點(diǎn)的。眾吏因見是個利芳,人人思想要管。屢屢縣主點(diǎn)來,都下肯服。卻去上司具呈批準(zhǔn),要六房中擇家道殷實(shí)老成尤過犯的,當(dāng)堂拈閱,各吏具結(jié)申報卜司,芳新叁及役將滿者,俱下許閱。然雖如此,其權(quán)出在吏房,但平日與吏房相厚的,送些東道,他便混帳開上去,那里管新叁役滿。家道殷實(shí)不殷實(shí)?這叫做官清私暗。
卻說金滿暗想道:“我雖是新參,那吏房劉令史與我甚厚,懷送些東面與他,自然送間的。若網(wǎng)得著,也不枉費(fèi)這一片心機(jī);倘間不著,卻下空丟廠銀子,又被人笑話?怎得一個必著之策便好!”忽然想起門于工文英,他在衙門有年,甚有見識,何不尋他計(jì)較。一徑走出縣床,恰好縣門口就遇著王文英道:“金阿叔,忙忙的那里去?”金滿道:“好兄弟,正來尋你說話。”王文英道:”有什么事作成我?”金滿道:“我與你坐了方好說。”二人來到側(cè)邊一個酒店里坐下,金滿一頭吃酒,一頭把要謀庫房的事,說與王文英知道。王文英說:“此事只要由房開得上去,包在我身上,使你鬮著?!苯饾M道:“吏房是不必說了,但與堂拈鬮怎么這等把穩(wěn)?”王文英附耳低言,道:“只消如此如此,何難之有!”金滿大喜,連聲稱謝:“若得如此,自當(dāng)厚謝。二人又吃了一回,起身會鈔而別。金滿回到公序里買東買西,備下夜飯,請吏房令史劉云到家,將上項(xiàng)事與他說知。劉云應(yīng)允。金滿取出五兩銀子,送與劉云道:“些小薄禮,先送阿哥買果吃,待事成了,再找五兩。”劉云假怠謙讓道:“自己弟兄,怎么這樣客氣?”金滿道:“阿哥從直些罷,不嫌輕,就是阿哥的盛情了。劉云道:“既如此,我權(quán)收去再處?!卑雁y袖了。擺出果品肴撰,二人杯來盞去,直飲至更深而散。
明日,有一令史察聽了些風(fēng)聲,拉了眾吏與劉云說:“金某他是個新參,未及半年,怎么就想要做庫房?這個定伏不成的。你要開只管開,少不得要當(dāng)堂稟的,恐怕連你也沒趣。那時卻不要見怪!”劉云道:“你們不要亂嚷,幾事也要通個情。就是他在眾人面上,一團(tuán)和氣,井無一毫不到之處,便開上去難道就是他問著了?這是落得做人情的事。若去一享,朋友面上又不好看,說起來只是我們薄情?!庇忠粋€道:“爭名爭利,顧得什么朋友下朋友,薄情不薄情”劉云道:“嗟!不要與人爭,只去與命爭。是這樣說,明日就是你間著便好;若不是你,連這幾句話也是多的,還要算長?!眱?nèi)中有兩個老成的,見劉云說得有理,便道:“老劉,你的活雖是,但他忒性急了些。就是做庫房,未知是禍?zhǔn)歉#钡冉Y(jié)了局,方才見得好歹。什么正經(jīng)?做也罷,不做也罷,不要閑爭,各人自去干正事?!彼旄魃⑷ァ=饾M聞得眾人有言,恐怕不穩(wěn),又去揭債,央本縣顯要士夫,寫書囑托知縣相公,說他“者成明理,家道頗裕,諸事可托”。這分明是叫把庫房與他管,但不好明言耳。
話休煩絮,到拈閹這日,劉云將應(yīng)問各吏名字,開列一單,呈與知縣相公看了。喚里書房一樣寫下條子,又呈上看罷,命門子亂亂的總做一堆,然后唱名取閹。那卷閘傳遞的門于,便是王文英,已作下弊,金滿一千枯起,扯開,恰好正是。你道當(dāng)堂拈鬮,怎么作得弊?原來劉云開上去的名單,卻從吏、戶、禮、兵、刑、工挨次寫的,吏房也有管過的,也有役滿快的,已下在數(shù)內(nèi)。金滿是戶房司吏,單上便是第一名了。那工文英卷閘的時節(jié),已做下暗號,金滿第一個上去拈時,卻不似易如反掌!眾人那知就里,正是:隨你官清似水,難逃吏滑如油。當(dāng)時眾吏見金滿間著,都跪下享說:他是個新參,尚不該問庫。況且錢糧干系,不是小事,俱要具結(jié)申報上可的。若是金滿管了庫,眾吏不敢輕易執(zhí)結(jié)的?!笨h主道:“既是新參,就不該開在單上了。”眾吏道:“這是吏房劉云得了他賄賂,混開在上面的?!笨h主道:“吏房既是混開,你眾人何下先來莫明,直等他間著了方來享話?明明是個妒忌之意?!北娙艘姳竟僮隽酥?,誰敢再道個不字,反討了一場沒趣??h主落得在鄉(xiāng)官面上做個人情,又且當(dāng)堂鬮著,更無班駁。那些眾吏雖懷妒忌,無可奈何,做好做歉的說發(fā)金滿備了一席戲酒,方出結(jié)狀,申報上司,不在話下。
且說金滿自六月初一交盤上庫接管,就把五兩銀子謝了劉云。那些門子因作弊成全了他,當(dāng)做恩人相看,比前愈加親密。他雖則管了庫,正在農(nóng)忙之際,諸事俱停,那里有什么錢糧完納。到七八月里,卻又個把月不下雨,做了個秋旱。雖不至全災(zāi),卻也是個半荒,鄉(xiāng)間人紛紛的都來告荒。知縣相公只得各處去踏勘,也沒甚大生意。眼見得這半年庫房,扯得直就勾了。時光迅速,不覺到了十一月里,欽天監(jiān)奏準(zhǔn)本月十五日月蝕,行文天下救護(hù)。本府奉文,帖下屬縣。是夜,知縣相公聚集僚屬師生憎道人等,在縣救護(hù),舊例庫房備辦公宴,于后堂款待眾官。金滿因無人相幫,將銀教廚夫備下酒席,自己卻下敢離庫。轉(zhuǎn)央劉云及門子在席上點(diǎn)管酒器,支持諸事。眾官不過拜幾拜,應(yīng)了故事,都到后堂攸酒。只留這些憎道在前邊打一套撓鉸,吹一番細(xì)樂,直鬧到四重方散。剛剛收拾得完,恰又報新按院到任??h主急忙忙下船,到府迎接。又要支持船上,柱還供應(yīng),準(zhǔn)準(zhǔn)的一夜眼也不合。
天明了,查點(diǎn)東西時,不見了四錠元寶。金滿自想:“昨日并不曾離庫,有椎人用障眼法偷去了?只恐怕還失落在那里,”各處搜尋,那里見個分毫。著了急,連聲叫芳道:“這般晦氣,卻失了這二百兩銀子,如今把什么來賠補(bǔ)?若不賠時,一定經(jīng)官出丑,如何是蝦!”一頭叫言,一邊又重新尋起,就把這間屋翻轉(zhuǎn)來,何嘗有個影兒.慌做一堆,正沒理會。那時外邊都曉得庫里失了銀子,盡來探同,到拌得口于舌碎。內(nèi)中單喜歡得那幾個不容他管庫的令史:一味說清話,做鬼臉,喜談樂道。正是:本災(zāi)樂禍于人有,替力分優(yōu)半個無!
過了五六日,知縣相公接了按院,回到縣里。金滿只得將此事稟知縣主??h主還未開口,那幾個令史在旁邊,你一嘴,我一句,道:“自己管庫沒了銀子,下去賠補(bǔ),到對老爺說,難道老爺賠不成?縣主因前番鬮庫時,有些偏護(hù)了金滿,今日沒了銀子、頗有權(quán)容。喝道:庫中是你執(zhí)掌,又沒閑人到來,怎么沒了銀子?必竟將去嫖賭花費(fèi)了,在此支吾,今且饒你的打,限十日內(nèi)將銀補(bǔ)庫,如無,定然參究/士滿氣悶悶地,走出縣來。即時尋縣中陰捕商議。江南人說陰捕,就是北方叫番子手一般。其在官有名含謂之官捕,幫手謂之白捕。金個史下拘官捕、白捕,都邀過來,到酒店中吃三杯。說道:“金某今日勞動列位,非為己私,四錠元寶尋常人家可有?下比散碎的好用,少不得敗露出來。只要列位用心,若緝訪得實(shí),拿獲贓盜時,小子愿出白金二十兩酬勞。捕人齊答應(yīng)道:當(dāng)?shù)茫?dāng)?shù)?”一日三,三日九,看看十日限足,捕人也吃了幾遍酒水,全無影響。知縣相公叫金滿間:“銀子有了么?”金滿稟道:“小的同捕人緝訪,尚無蹤跡?!敝h喝道:”我限你十日內(nèi)賠補(bǔ),那等得你緝訪!”叫左右:“揣下去打!”金滿叩頭求饒,道:小的愿賠,只求老爺再寬十日,客變賣家私什物?!敝h準(zhǔn)了轉(zhuǎn)眼。
金滿管庫又下曾趁得幾多東西,今日平白地要賂這二百兩銀子,甚費(fèi)措置,家中首怖衣服之類,盡數(shù)變賣也還不勾,身邊言得一婢、小名金杏,年方一十五歲,生得甚有姿色:
鼻端面正,齒白唇紅,兩道秀眉,一雙嬌眼。鬢似鳥云發(fā)委地,手如尖筍肉凝脂。分明豆蒙尚含香,疑似夭桃初發(fā)蕊。
金令史平昔愛如己女,欲要把這婢于來出脫,思想再等一二年,遇個貴人公子,或小妻,或通房,嫁他出去,也討得百來兩銀子。如今忙不擇價,豈下可惜!左思右想,只得把住身的幾問房子,權(quán)解與人。將銀子湊足二百兩之?dāng)?shù),傾成四個元寶,當(dāng)堂兌準(zhǔn),封貯庫上。分付他:“下次小心?!?/p>
金令史心中好生不樂,把庫門鎖了,回到公而里,獨(dú)坐在門首,越想越惱,著甚來由,用了這主屈財,卻不是青白晦氣!正納悶間。只見家里小廝叫做秀童,吃得半醉,從外走來。見了家長,倒退凡步。金令史罵道:“蠢奴才,家長氣悶,你到快活吃酒?我千里沒錢使用,你到有閑錢買酒吃?秀童道:“我見阿爹兩日氣悶,連我也不喜歡,常聽見人說酒可忘憂,身邊偶然積得幾分銀子,買杯中物來散悶。阿爹若沒錢買酒時,我還余得有一壺酒錢在店上,取來就是。金令史喝道:“誰要你的吃!”原來蘇州有件風(fēng)俗,大凡做令史的,不拘內(nèi)外人都稱呼為“相公”。秀童是九歲時賣在金家的,自小撫養(yǎng),今已二十余歲,只當(dāng)過繼的義男,故稱“阿爹”,那秀童要取壺酒與阿爹散悶,是一團(tuán)孝順之心。誰知人心不同,到挑動了家長的一個機(jī)括,險些兒送了秀童的性命。正是:老龜烹不爛,移禍干枯桑。
當(dāng)時秀重自進(jìn)去了。金令史摹然想道:“這一夜眼也不曾合,那里有外人進(jìn)來偷了去?只有秀童拿遞東西,進(jìn)來幾次,難道這銀子是他偷了?”又想道:“這小廝自幼跟隨奔走,甚是得力,從不見他手腳有甚毛病,如何抖然生起盜心廠義想道:“這個廝平昔好酒,凡為盜的,都從酒賭錢兩件上起。他吃溜了口,沒處來方,見了大錠銀子,又且手邊方便,如何不愛?下然,終日買酒吃,那里來這許多錢廣又想道:“不是他。他就要偷時,或者溜幾塊散碎銀子,這大錠元寶沒有這個力量。就愉了時,那里出飭?終不然,放在錢柜上零支錢?少不得也露人眼目。就是拿出去時,只好一錠,還留丁三錠在家,我今夜把他床鋪搜檢一番,便知分曉?!庇窒氲溃骸斑@也不是常法,他若果偷了這大銀,必然寄頓在家中父母處,怎肯還放在身邊?搜不著時,反惹他笑。若下是他偷的,冤了他一場,反冷了他的心腸。哦!有計(jì)了。岡礙郡城有個莫道人,召將斷事,吉兇如睹。見寓在玉峰寺中,何不請他來一問,以決胸中之疑?”過了一夜,次日金滿早起,分付秀童買些香燭紙馬果品之類,也要買些酒肉,為謝將之用,自己卻到玉峰寺去請莫道人。
卻說金令史舊鄰有個閑漢,叫做計(jì)七官。偶在街上看見秀童買了許多東西,氣忿忿的走來,問其緣故。秀童道:“說也好笑,我爹真是交了敗運(yùn),干這樣沒正經(jīng)事二百兩銀子已自賠去了,認(rèn)了晦氣罷休。卻又聽了別人言語,請什么道人來召將。鄧賊道今日鬼混,哄了些酒肉吃了,明日少不得還要索謝。成不成,吃三瓶,本錢去得下爽利,又添些利錢上去,好沒要緊。七官人!你想這些道人,可有真正活神仙在里面么?有這好酒好肉到把與秀童吃了,還替我爹出得些氣力。齋了這賊道的嘴,‘碾噪,也可謝你一聲么?”正說之間,恰好金令史從玉峰寺轉(zhuǎn)來“秀童見家長來了,自去了。金滿與計(jì)七官相見問道:“你與秀童說甚么?”汁七官也不信召將之事的,就把秀重適才所言,述了一遍,又道:“這小廝到也有些見識。金滿沉吟無語,鄧計(jì)七官也只當(dāng)閑活敘過,不想又挑動了家長一個機(jī)括。只因家長心疑,險使童兒命喪!金令史別了計(jì)七官自回縣里,腹內(nèi)躊躇,這話一發(fā)可疑:“他若不曾偷銀子,由我召將便了,如何要他怪那個道士?”口雖不言,分明是”土中曲蛤,滿肚泥心?!?/p>
少停莫道人到了,徘設(shè)壇場,卻將鄰家一個小學(xué)生附體。莫道人做張做智,步罡踏斗,念咒書符。小學(xué)生就舞將起來,像一個捧劍之勢,口稱”鄧將軍下壇”。其聲頗洪,不似小學(xué)生口氣”士滿見真將下降,叩首下迭,志心通陳,求判偷銀之賊。天將搖首道:“不可說,不可說?!苯饾M再三叩求、愿乞大將指示真盜姓名,莫道人又將靈牌施設(shè),喝道:“鬼神無私,明已報應(yīng)。有叩即答,急急如今!”金滿叩之下已,天將道:“屏退閑人,吾當(dāng)告汝?!逼鋾r這些令史們家人、及衙門內(nèi)做公的,聞得莫道人在金家召將,做一件希奇之事,都走來看,塞做一屋。金滿好言好語都請出去了,只剩得秀童一人在傍答應(yīng)。天將叫道:“還有閑人?!蹦廊藢鹆钍氛f:“連秀童都遣出屋外去?!碧鞂⒔探饾M舒出手來,金滿跪而舒其左手。天將伸指頭蘸酒在金滿手心內(nèi),寫出秀童二字,喝道:“記著!”金滿大驚,正合他心中所疑、猶恐未的,叩頭嘿嘿祝告道:“金滿撫養(yǎng)秀童已十余年,從無偷竊之行。若此銀果然是他所盜,便當(dāng)嚴(yán)刑究訊,此非輕易之事。神明在上,乞再加詳察,莫隨人心,莫隨人意/天將又蘸著酒在桌上寫出秀童二字。又向空中指畫,詳其字勢,亦此二字。金滿以為實(shí)然,更無疑矣。當(dāng)下莫道人書了退符,小學(xué)生望后便倒。扶起,良久方醒,問之一無所知。
金滿把謝將的三牲與莫道人散了福。只推送他一步,連夜去喚陰捕拿賊。為頭的張陰捕,叫做張二哥。當(dāng)下叩其所以。金令史將秀童口中所言,及天將三遍指名之事,備細(xì)說了。連陰捕也有八九分道是,只不是他緝訪來的,下去擔(dān)這于紀(jì)。推辭道:“未經(jīng)到官,難以吊拷。咕滿是衙門中出入的,豈不會意,便道:此事有我做主,與列位無涉。只要嚴(yán)刑究拷,拷得真贓出來,向時所許二十兩,下敢短少分毫?!睆堦幉稇?yīng)允,同兄弟四哥,去叫了幫手,即時隨金令史行走。
此時已有起更時分,秀童收拾了堂中家伙,吃了夜飯,正提腕行燈出縣來迎候家主。才出得縣門,彼三四個陰捕,將麻繩望頸上便套。下由分說,直拖至城外一個冷鋪里來。秀童卻荷開口,彼陰捕將鐵尺向肩呷上痛打一下,大喝道:“你干得好事!”秀空負(fù)痛叫道:“我千何享來?”陰捕道:“你偷庫內(nèi)這四錠元寶,藏于何處?窩在那家?你家主已訪實(shí)了,把你交付我等。你快快招了,兔吃痛苦?!毙阃刑旖械氐目迣⑵饋?。宙古道:有理言自壯,負(fù)屈聲必高。秀童其實(shí)不曾做賊,被陰捕如法吊拷。秀童疼痛難忍,咬牙切齒,只是不招。原來大明律一款,捕盜不許私刑吊拷。若審出真盜,解官有功。倘若不肯招認(rèn),放了去時,明日被他告官,說誣陷平民,罪當(dāng)反坐。八捕盜吊打衫夾,郁已行過。見秀童不招,心下也著了慌。商議只有鬮王,鐵膝褲兩件未試。閻工是腦箍上了箍,眼睛內(nèi)鳥珠都漲出寸許”鐵膝褲是將石屑放于夾棍之內(nèi),未曾收緊,痛已異常。這是拷賊的極刑了。秀童上了腦箍,兀而復(fù)蘇者數(shù)次,昏債中承認(rèn)了,醒來依舊說沒有。陰捕又要上鐵膝褲,秀童忍痛不起,只得招道:“是我一時見財起意,偷來藏在姐夫李大家床下,還不曾動。”
陰捕將板門抬秀重到于家中,用粥楊將息,等候天明,到金令史公序里來報信。此時秀童奄氫一息,爬走不動了。金令史叫了船只,啟同捕役到李大家去起贓。李大家住鄉(xiāng)問,與秀童爹娘家相去不遠(yuǎn)。陰捕到時,李大又不在家,嚇得秀童的姐兒面如上色,正下知甚么緣故,開了后門,望爹娘家奔去廠。陰摘走人臥房,發(fā)開床腳,看地下土實(shí)個松,已知虛言。金令史定要將鋤頭墾起,起土尺余,并無一物。眾人道:“有心到這里蒿惱一番了?!狈涞够\。滿屋尋一個遍,那有些影兒。金令史只得又同陰捕轉(zhuǎn)來,親去叩問秀童。秀童淚如而下,答道:我實(shí)不曾為盜,你們非刑吊拷,務(wù)要我招認(rèn)。吾吃苦不過,又下忍妄扳他人,只得自認(rèn)了。說姐夫床下贓物,實(shí)是混話,毫不相干。吾自九歲時蒙爹撫養(yǎng)成人,今已二十多歲,在家未曾有半點(diǎn)差錯。前日看見我爹費(fèi)產(chǎn)完官,暗地心痛之又見爹信了野道,召將費(fèi)錢,愈加不樂,不想道爹疑到我身上。今日我只欠爹一死,更無別話?!闭f罷悶絕去了,眾陰捕叫喚,方才醒來,兀自唉唉的哭個不住。金令史心下亦覺慘然。
過了半年之后,張四哥偶有事到湖州雙林地方,船從蘇州婁門過去,忽見胡美在婁門塘上行走。張四哥急攏船上岸,叫道:“胡阿弟,慢走!”胡美回頭認(rèn)得是陰捕,忙走一步,轉(zhuǎn)灣望一個豆腐店里頭就躲。賣豆腐的者兒,才要聲張,胡美向兜肚里摸出雪白光亮水磨般的一錠大銀,對酒缸草蓋上一丟說道:“容我躲過今夜時,這錠銀子與你平分。”者兒貪了這錠銀子,慌忙檢過了,指一個去處,教他藏了。
張四哥趕到轉(zhuǎn)灣處,不見了胡美,有個多嘴的閑漢。指點(diǎn)他在豆腐店里去尋。張四哥進(jìn)店同時,那女兒只推沒有。張四哥滿屋看了一周遭,果然沒有。張四哥身邊取出一塊銀子,約有三四錢重,把與老兒說道:“這小廝是昆山縣門于,盜了官庫出來的,大老爺出廣捕拿他。你若識時務(wù)時,引他出來,這幾錢銀子送你老人家買果子吃。你若藏留,找享知縣主,拿出去時,間你個同盜。老兒慌了,連銀子也不肯接,將手望上一指。你道什么去處?上不至天,下不至地。躲得安穩(wěn),說出晦氣。那老兒和媽媽兩口只住得一間屋,又做豆腐,又做白酒,俠窄沒處睡,將木頭架一個小小閣兒,恰好打個鋪兒,臨睡時把短梯爬卜去,卻有一個店櫥兒隱著。胡美正躲得穩(wěn),卻被張四哥一手拖將下來,就把麻繩縛住,罵道:“害人賊!銀子藏在那里?胡美戰(zhàn)戰(zhàn)兢兢答應(yīng)道,“一錠用完了,一錠在酒缸蓋上?!崩险咴醺译[瞞,于地蟀里取出。張四哥間老者:“何姓何名?”老者懼怕,下敢答應(yīng)。旁邊一個人替他答道:“此老姓陳名大壽?!睆埶母琰c(diǎn)頭,便把那三四錢銀子,撇在老兒柜上。帶了胡美,踏在船頭里面,連夜回昆山縣來。正是:莫道虧心事可做,惡人自有惡人磨!
此時盧智高已病死于獄中。知縣見累死了一人,心中頗慘,又令史中多有與胡美有勾搭的,都來眷他金滿面前討?zhàn)?,又央門予頭兒王文英來說。金滿想起同庫的事虧他,只得把人情賣在眾人面上,稟知縣道:盜銀雖是胡美,造謀賣出姐大,況原銀所失不多,求老爺從寬發(fā)落。”知縣將罪名都推在死者身上,只將胡美重責(zé)三十,間個徒罪,以位后來。元寶一錠,仍給還金滿領(lǐng)去。金滿又將十兩銀子,謝了張四哥。張四哥因說起腐酒店老者始未,眾人各各駭然。方知去年張二哥除夜夢城隍分付:“陳大壽已將銀子放在櫥頂上葫蘆內(nèi)了。”“葫”者,胡美;“蘆”者,盧智高;“陳大壽”乃老者之姓名,胡美在店櫥頂上搜出。神明之語,一字無欺。果然是:暗室虧心,神目如電。
過了幾日,備下豬羊,抬住城隍廟中賽神酬謝。金滿回恩屈了秀童,受此苦楚,況此童除飲酒之外,并無失德,更兼立心忠厚,死而無怨,更沒有甚么好處回答得他。乃改秀童名金秀,用己之姓,視如親子。將美婢金杏許他為婚,待身體調(diào)治得強(qiáng)旺了,便配為夫婦。金秀的父母俱各歡喜無言。
后來金滿無子,家業(yè)就是金秀承頂。金秀也納個吏缺,人稱為小金令史,三考滿了,仕至按察司經(jīng)歷。后人有詩嘆金秀之枉,詩云:
疑人無用用無疑,耳畔休聽是與非。
凡事要憑真實(shí)見,古今冤屈有誰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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