聊齋志異《桓侯》原文

荊州彭好士[1〕，友家飲歸。下馬溲便[2]，馬齙草路傍。有細(xì)草一叢，蒙茸可愛，初放黃花，艷光奪目，馬食已過半矣。彭拔其余莖，嗅之有異香，因納諸懷。超乘復(fù)行[3]，馬駕駛絕馳[4]，頗覺快意，竟不計算歸途，縱馬所之。忽見夕陽在山，始將旋轡[5]。但望亂山叢杏，并不知其何所。一青衣人來，見馬方噴嘶[6]，代為捉銜[7]，曰：“天已近暮，吾家主人便請宿止。”彭問：“此屬何地?”曰：“閬中也[8]?！迸泶篑?，蓋半日已千余里矣，因問：“主人為誰?”曰：“到彼自知?！庇謫枺骸昂卧?”曰：“咫尺耳?！彼齑澕残衃9]，人馬若飛。過一山頭，見半山中屋宇重疊，雜以屏幔[10]，遙睹衣冠一簇，若有所伺，彭至下馬，相向拱敬[11]。俄，主人出，氣象剛猛，中服都異人世。拱手向客，曰：“今日客，莫遠(yuǎn)于彭君。”因揖彭，請先行。彭謙謝，不肯遺先[12]。主人捉臂行之，彭覺捉處如被械梏，痛欲折，不敢復(fù)爭，遂行。下此者，猶相推讓，主人或推之，或挽之，客皆呻吟傾跌，似不能堪，一依主命而行。登堂，則陳設(shè)炫麗，兩客一筵[13]。彭暗問接坐者：“主人何人?”答云：“此張桓侯也[14]?！迸磴等唬桓覐?fù)咳。合座 寂然。酒既行，桓侯曰：“歲歲叨擾親賓，聊設(shè)薄酌，盡此區(qū)區(qū)之意。值遠(yuǎn)客辱臨，亦屬幸遇。仆竊妄有干求[15]，如少存愛戀，即亦不強。”彭起問：“何物?”曰：“尊乘已有仙骨，非塵世所能驅(qū)策。欲市馬相易，如何?”彭曰：“敬以奉獻，不敢易也。”桓侯曰：“當(dāng)報以良馬，且將賜以萬金?！迸黼x席伏謝?；负蠲艘菲鹬?。俄頃，酒餒紛綸[16]。日落，命燭。眾起辭，彭亦告別?；负钤唬骸熬h(yuǎn)來焉歸?”彭顧同席者曰：“已求此公作居停主人矣[17]。”桓侯乃遍以巨觴酌客，謂彭曰：“所懷香草，鮮者可以成仙，枯者可以點金;草七莖，得金一萬。”即命僮出方授彭。彭又拜謝。桓侯曰：“明日造市，請于馬群中任意擇其良者，不必與之論價，吾自給之?！庇指姹娫唬骸斑h(yuǎn)客歸家，可少助以資斧。”眾唯唯。觴盡，謝別而出。

途中始詰姓字，同座者為劉子翚。同行二三里，越嶺即睹村舍。眾客陪彭并至劉所，始述其異。先是，村中歲歲賽社于桓侯 之廟[18]，斬牲優(yōu)戲[19]，以為戍規(guī)，劉其首善者也[20]。三日前，賽社方畢。是午，各家皆有一人邀請過山。問之，言殊恍惚，但敦促甚急。過山見 亭舍，相共駭疑。將至門，使者始實告之;眾亦不敢卻退。使者曰：“姑集此，邀二遠(yuǎn)客行至矣?！鄙w即彭也。眾述之驚怪。其中被把握者，皆患臂痛;解衣燭之，朕內(nèi)青黑。彭自視亦然。眾散，劉襆被供寢。既明，村中爭延客;又伴彭入市相馬，十余日，相數(shù)十匹，苦無佳者;彭亦拚茍就之。又入市，見一馬骨相似佳[21];騎試之，神駿無比。徑騎人村，以待鬻者;再往尋之，其人已去，遂別村人欲歸。村人各饋金資，遂歸。馬一日行五百里。抵家，述所自來，人不之信。囊中出蜀物，始共怪之。香草久枯，恰得七莖，遵方點化，家以暴富。遂敬詣故處，獨把桓侯之祠，優(yōu)戲三日而返。

異史氏曰：“觀桓侯燕賓，而后信武夷慢亭非誕也[22]。然主人肅客，遂使蒙愛者幾欲折肱，則當(dāng)年之勇力可想?！眳悄拘姥訹23]：“有李生者，唇不掩其門齒，露于外盈指。一日，于某 所宴集，二客遜上下[24]，其爭甚苦。一力挽使前，一力卻向后。力猛時脫，李適立其后，時過觸喙，雙齒并墮，血下如涌。眾愕然，其爭乃息。”此與桓侯之握臂拆膿，同一笑也。

聊齋志異《桓侯》翻譯

荊州人彭好士，從朋友家喝酒回來，下馬小便，馬在路旁啃草。有一叢細(xì)草毛茸茸的，小黃花剛開放，鮮艷奪目，可已被吃了大半了;彭好士看見了，趕忙把剩下的草莖拔下來，聞聞有特殊香昧，就揣在懷里，上馬再走。

馬一會兒快一會兒慢，他覺得很愜意，竟忘了看看是否到家了，由著馬隨便走。走著走著，忽然發(fā)覺太陽要落山了，這才想起該拉住馬往回返了。只見滿眼都是山，不知到了什么地方。這時來了一個穿青衣服的人，見馬連嘶帶跳，就替他拉住馬嚼環(huán)，說：“天快黑了，我家主人請你去住一宿。”彭問：“這是什么地方?”青衣人答：“這是四川閬中縣。”彭嚇了一跳：半天功夫出來一千多里路了!便問：“你家主人是誰?”答道：“到了你就知道了?！迸碛謫枺骸霸谀膬?”回答說：“近在咫尺?！闭f完就替他拉著馬，人與馬都飛一樣走起來。

過了個山頭，見半山中一層層房屋殿閣，其中夾雜著帳篷，遠(yuǎn)遠(yuǎn)地見一伙人穿著禮服，好像在等什么人。彭到了近前下馬，與那些人互相打拱問候。一會兒，主人出來了，氣度不凡，一副剛猛的樣子，穿戴也很特別，向彭拱拱手說：“今天來的客人沒有比彭君更遠(yuǎn)的了?！庇侄Y貌地請彭走在前頭。彭謙讓地不肯冒然先走，主人拉了他的胳膊走，彭覺得被拉的地方像鉗子夾住一樣，痛得要折了，不敢再謙讓，便順從地走了。他之后的人還再謙讓。主人就連推帶拉，客人們有的喊痛，有的摔倒，好像受不了的樣子，全依著主人的安排走進了廳堂。里面陳設(shè)華麗，兩個客人一桌筵席。彭悄悄問同座的人：“主人是誰?”回答說：“是張桓侯啊?！迸砗荏@愕，連咳嗽都不敢，各座都鴉雀無聲，開始喝酒?；负钫f：“我年年叨擾諸位親朋，現(xiàn)在略備薄酒，表示我一點心意。又逢遠(yuǎn)來的彭君光臨，很是幸運。彭君，在下對您有點小要求，可是你若舍不得，我也不勉強?！迸碚酒饋韱枺骸澳傅氖鞘裁?”桓侯說：“您騎的馬有仙骨，塵世的人不能夠馭使它。我打算買匹馬跟您換換，怎么樣?”彭說：“我哪敢跟您換，贈給您吧。”桓侯說：“我一定還你一匹好馬，而且外加一萬兩銀子。”彭聽了，離開座位伏在地上叩謝，桓侯命人拉他起來。一會兒，酒菜一起上來了。太陽落下后，桓侯吩咐點了蠟燭，大家起身告辭，彭也要走?；负钫f：“你遠(yuǎn)道而來，到哪里住?”彭指著同席的人說：“我已經(jīng)求他給我安排住處了?！被负钣钟么蟊€兒向客人們敬了酒，對彭說;“你懷里的香草，鮮嫩的，人或畜吃了可以成仙，干枯的也能點金，七根草莖能點一萬兩黃金?！泵钔桶腰c金秘方傳給他，彭又拜謝?；负钫f：“明天到集市去，你可以在馬市里隨便挑，不要講價錢，不管多少我都給他?！庇謱Υ蠹艺f：“遠(yuǎn)來的客回家，我可以幫路費。”大家都唯唯答應(yīng)著。大杯飲盡，都辭別出來。路上才互相詢問姓名，彭好士的同席叫劉子翚。同行了二三里路，過了一座小山，就看見村莊了，眾客人陪著彭好士都到了劉家，才淡起山上的事很怪。

過去，村里年年有個習(xí)慣，宰豬殺羊在桓侯廟前搞些比賽、唱戲一類的活動，叫“賽社”，劉某是領(lǐng)頭而且出錢最多的。三天前。賽社才結(jié)束。中午，村中每家都有一人被一位外來人邀請到山那邊去一趟。問去干什么，誰作東道主，來人言語含混，只是催促得緊。人們過了山，看見了房舍，都覺奇怪?？斓介T口時，來人才以實相告，大家雖然有些害怕，也不敢退回去。來人說：“先在門口停一停?；负钸€請了一位遠(yuǎn)方客人，馬上就到?！边h(yuǎn)方客人就是指彭好士。大家在劉家回想起來，又驚又怕。人們中間凡是被主人用手抓過的，都喊胳膊痛，脫下衣服點了蠟燭一照，肉都發(fā)黑了。彭看看自己，也一樣。大家散后，劉某就收拾床鋪叫彭休息。次日一早，村里人爭著請他，又陪他趕集去選馬，十幾天也沒挑著好馬，彭打算好歹買一匹湊合算了。這天又去馬市，見一匹馬骨架外形像是良馬，騎上一試，其快無比，竟騎回村來了。再到馬市找賣馬人，賣馬人已經(jīng)走了。于是告訴村人想回家，村人都贈他錢財，他就動身回家了。

買的那匹馬，日行五百里。到了家，彭好士說明了馬是從千里外騎回來的，人們認(rèn)為不可能。他拿出從四川帶來的東西，大家才信了，都覺得是怪事。那些草莖呢，因為日子久了，都干巴了，數(shù)了數(shù)正好剩下七根。按照張桓侯教的法子點金，彭家因而驟然富起來。他又到了老地方，專門祭祀桓侯祠，雇戲班，唱了三天戲才回來。 [2]

異史氏說：“看一看張飛宴請賓客，然后相信‘武夷幔亭’不是荒誕的。然而主人恭敬地引進客人，就使蒙受尊敬的客人差點兒斷了胳臂，那么他當(dāng)年的勇猛有力可想而知?！?/p>

吳木欣說：“有位姓李的書生，嘴唇遮不住門牙，露在嘴的外面足有一指。有一天，他在某家參加宴會，兩位客人謙讓上下座，爭得很厲害。一個人拉著讓向前，另一個則向后退。由于用力過猛胳臂肘脫臼。姓李的恰好站在他們的后面，胳臂肘撞過來碰了他的嘴，一對門牙碰掉了，血流如泉涌。大家都驚呆了，爭執(zhí)也就停止。”這件事同張飛拉客人的胳臂讓人疼得像斷了骨頭，同樣是一樁笑話。

免責(zé)聲明：以上內(nèi)容源自網(wǎng)絡(luò)，版權(quán)歸原作者所有，如有侵犯您的原創(chuàng)版權(quán)請告知，我們將盡快刪除相關(guān)內(nèi)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