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畹樓憶語》是清嘉慶年間陳裴之為悼念其亡妾王子蘭而作，問世伊始，即獲高度贊譽(yù)。時人以為“昔琴牧子謂非董宛君之奇女，不足以匹冒辟疆之奇男;今以余觀孟楷、紫湘之事，遇奇而法，事正而葩，鄭重分明，風(fēng)概既遠(yuǎn)軼冒董，即就《香畹樓憶語》與《夢玉詞》筆墨而論，尤非雉皋所及”!。認(rèn)為“須用冷金箋畫烏絲欄，寫《洛神賦》小楷，裝以云鸞縹帶，貯之蛟龍筐中，薰以沉水迷迭，于風(fēng)清月白、紅豆花間開看之”"，然后“庶不褻彼俊語”，對之給予了極高的評價(jià)。

內(nèi)容簡介

《香畹樓憶語》全文約一萬二千余字，其中插入詩十六首、詞十首、挽聯(lián)六首，共兩千余字。

紫姬與裴之一見鐘情，裴之即稟明堂上，而后父母之合媒妁之言將之迎娶進(jìn)門。鄭重其事地請來大媒，選擇吉日用香車寶馬把她娶回家中，并營造了新房“香畹樓”讓他們居住，這就使得所有青樓女子為之艷羨感嘆不已，認(rèn)為這真是為青樓女子“揚(yáng)眉生色”了。

紫姬以她的賢惠與才華贏得陳家上下的鐘愛。更為難得者，裴之的發(fā)妻汪端為清代著名詩家與評論家。她欣賞紫姬的賢惠與文才，平等相待。甚至連陳氏家長亦對之關(guān)懷備至。太夫人還予紫姬以“宛然林下之風(fēng)”的高度評價(jià)。在那樣的年代，一個出身青樓的女子能得到這樣的待遇，亦是造化了。

紫姬去世后，不僅陳家人，連裴之父親的門生、裴之的朋友與親眷都寫有悼念詩文。這些文章后被編為一集，名為《湘煙小錄》，并付梓傳世。

紫姬死后陳裴之的妻子允端寫的挽聯(lián)：

四年來孝慈無忝，偏教玉碎香銷，愚夫婦觸境心酸，遺憾千秋，豈獨(dú)佳人難再得。

兩月中消息雖通，只恨山遙水遠(yuǎn)，慈舅姑倚閭望切，芳魂一縷，愿偕公子早同歸。

香畹樓憶語

丁丑冬朔，家大人自崇疆受代歸，籌海積勞，抱恙甚劇。太夫人扶病侍病，自冬徂春，衣不解帶，參術(shù)無靈，群醫(yī)束手。余時新病甫起，乃泣禱于白蓮橋華元化先生祠，愿減己算，以益親年。閨人允莊復(fù)于慈云大士前，誓愿長齋繡佛，并偕余日持《觀音經(jīng)》若干卷，奉行眾善。乃荷元化先生賜方四十九劑，服之病始次第愈，自此夫婦異處者，四年。允莊方選明詩，復(fù)得不寐之疾，左鐙右茗，夜手一編，每至晨雞喔喔，猶未就枕，自慮心耗體孱，不克仰事俯育。常致書其姨母高陽太君，嫂氏中山夫人，為余訪置簉室，余堅(jiān)卻之。嗣知吳中湘雨佇云蘭語樓諸姬，皆有愿為夫子妾之意，歷請?zhí)蒙蠟橛嗉{之。余固以為不可，蓋大人乞祿養(yǎng)親，懷冰服政，十年之久，未得真除，相依為命者千余指，待以舉火者數(shù)十家，重親在堂，年逾七秩，恒有世途荊棘，宦海波瀾之感。余四?；被ǎm成康了，方思投筆，以替仔肩。滿堂兮美人，獨(dú)與余兮目成。射工伺余，固不欲冒此不韙。且綠珠碧玉，徒侈艷情，溫清定省，孰能奉吾老母者?采蘭樹{艸諼}，此事固未容草草也。

金陵有停云主人者，紅妝之季布也。珍其弱息，不異掌珠，謬采虛聲，愿言倚玉。申丈白甫，暨晴梁太史，為宣芳愫，余復(fù)賦詩謝之曰：

“肯向天涯托掌珠，含光佳俠意何如。桃花扇底人如玉，珍重侯生一紙書?！?/p>

“新柳雛鶯最可憐，怕成薄幸杜樊川。重來縱踐看花約，拋擲春光已十年?！?/p>

“生平知已屬明妝，爭訝吳兒木石腸。孤負(fù)畫蘭年十五，又傳消息到王昌?！?/p>

“催我空江打槳迎，誤人從古是浮名。當(dāng)筵一唱琴河曲，不解梅村負(fù)玉京?！?/p>

“白門楊柳暗棲鴉，別夢何嘗到謝家。惆悵郁金堂外路，西風(fēng)吹冷白蓮花?！?/p>

此詩流傳，為紫姬見之，激揚(yáng)贊嘆，絮果蘭因，于茲始茁矣。

孟娵下浣，將游淮左，道出秣陵，初見紫姬于紉秋水榭。時停云嬌女幼香，將有所適，仲瀾騎尉，招與偕來。余與紫姬相見之次，畫燭流輝，玉梅交映，四目融視，不發(fā)一言。仲瀾回顧幼香，笑述《董青蓮傳》中語曰：“主賓雙玉有光，所謂月流堂戶者非耶。”余量不勝蕉，姬偕坐碧梧庭院，飲以佳茗，絮絮述余家事甚悉。余訝詰之，低鬟微笑曰：“識之久矣，前讀君寄幼香之作，纏綿悱惻，如不勝情，今將遠(yuǎn)嫁，此君誤之也。宜賦詩以志君過。”時幼香甫歌《牡丹亭?尋夢》一出，姬獨(dú)含毫蘸墨，拂楮授余，余亦怦然心動，振管疾書曰：

“休問冰華舊鏡臺，碧云日暮一徘徊。錦書白下傳芳訊，翠袖朱家解愛才。春水已催人早別，桃花空怨我遲來。閑蒁張泌《妝樓記》，孤負(fù)?dān)L期第幾回?”

“卻月橫云畫未成，低鬟擾鬢見分明。枇杷門巷飄鐙箔，楊柳簾櫳送笛聲。照水花繁禁著眼，臨風(fēng)絮弱怕關(guān)情。如何墨會靈簫侶，卻遭匆匆唱渭城?！?/p>

“如花美眷水流年，拍到紅牙共黯然。不奈閑情酬淺盞，重?zé)├w手語香弦。墮懷明月三生夢，入畫春風(fēng)半面緣。消受珠櫳還小坐，秋潮漫寄魯魚箋?！?/p>

“一翦孤芳艷楚云，初從香國拜湘君。侍兒解捧紅絲研，年少休歌白練裙。桃葉微波王大令，杏花疏雨杜司勛。關(guān)心明鏡團(tuán)欒約，不信揚(yáng)州月二分?！?/p>

姬讀至末章，慨然曰：“夙聞君家重親之慈，夫人之賢，君輒有否無可?人或疑為薄幸，此皆非能知君者，堂上閨中終年抱恙，窺君鄭重之意，欲得人以奉慈闈耳?！币蚣答T余詩曰：

“煙柳空江拂畫橈，石城潮接廣陵潮。幾生脩到人如玉，同聽簫聲廿四橋。”

月落烏啼霜濃，馬滑搖鞭徑去，黯然魂銷。 湖陰獨(dú)游，新綠如夢。輟茗看花，殊有春風(fēng)人面之感。忽從申丈處，得姬芳訊，倚闌循誦，紀(jì)之以詩曰：

“二月春情水不如，玉人消息托雙魚。眼中翠嶂三生石，袖底金陵一紙書。寄向江船回棹后，寫從妝閣上鐙初。櫻桃花澹宵寒淺，莫遣銀屏鬢影疏?！?/p>

嗣是重親惜韓香之遇，閨人契勝璚之才，搴芳結(jié)攘，促踐佳約。余曰：“一面之緣，三生之諾。必秉慈命而行，庶免唐突?！蔽髯釉是f曰：“昨聞諸堂上云，紫姬深明大義，非尋常金粉可比。申年丈不獲與偕，蹇(馬風(fēng))之事，六一令君可任也。”秋季八夕，乃掛霜(馬風(fēng))風(fēng)重陽渡江，風(fēng)日清美，白下諸山，皆整黛鬟迎楫矣。

六一令君將赴之江新任，聞姬父母言姬雅意屬余，倩傳冰語，因先訪余于丁簾水榭，詫曰：“從來名士悅傾城，今傾城亦悅名士。聯(lián)珠合璧，洵非偶然。余滯燕臺久矣，今自三千里外，捧檄而歸，端為成此一段佳話爾?！庇嘈涑錾暾蓵局?，令君掀髯曰：“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足為蘼蕪、媚香一輩人揚(yáng)眉生色矣?！奔纫约匦远酥?，不欲余打槳親迎，令君乃屬其夫人，與姬母伴姬乘虹月舟連檣西下。小泊瓜洲，重親更遣以香車畫益鳥 迎歸焉。

姬同懷十人，長歸鐵嶺方伯，次歸天水司馬，次歸汝南太守，次歸清河觀察，次歸隴西參軍，次歸樂安氏，次歸清河氏，次未字而卒，次歸鴛湖大尹，姬則含苞最小枝也。蕙綢居士序余《夢玉詞》曰：“聞紫姬初歸君時，秦淮諸女郎，皆激揚(yáng)嘆羨，以姬得所歸，為之喜極淚下，如董青蓮故事?！辈澈Ｉ陡哧柵_》詞句有曰：“素娥青女遙相妒，妒嬋娟最小，福慧雙修?！闭撜呓砸詾閷?shí)錄。姬亦語余云：“飲餞之期，姻婭咸集。綠窗私語，僉有后來居上之嘆。”其姊歸清河氏者，為人尤放誕風(fēng)流，偶與其嫂氏閏湘、玉真論及身后名，輒述李笠翁《秦淮健兒傳》中語曰：“此事須讓十弟，我九人無能為也?！眱尚屑t粉服其詼諧吐屬之妙。

吳中女郎明珠，偶有相屬之說。安定考功戲語申丈曰：“云生朗如玉山，所謂仙露明珠者，詎能方斯朗潤耶?”告以姬事，考功笑曰：“十全上工，庶療相如之渴耳!”蓋亦知姬行十，故以此相戲云。

余朗玉山房瓶蘭，先茁同心并蒂花一枝，允莊曰：“此國香之徵也?！币?yàn)榧I新室，署曰“香畹樓”，字曰“畹君”。余因賦國香詞曰：

悄指冰甌，道繪來倩影，浣盡離愁?；厣肀С呻p，笑竟體香收。擁髻《離騷》倦讀，勸搴芳人下西洲。琴心逗眉語，葉樣娉婷，花樣溫柔。比肩商略處，是蘭金小篆，翠墨初鉤。幾番孤負(fù)，贏得薄亻幸紅樓。紫鳳嬌銜楚佩，惹蓮鴻爭妒雙修。雙修漫相妒，織錦移春，倚玉紉秋。

一時詞場耆雋，如平陽太守、延陵學(xué)士、珠湖主人、桐月居士，皆有和作。畹君極賞余詞，曰：“君特、叔夏，此為兼美。”余素不工詞，吹花嚼蕊，嗣作遂多。閨人請以“夢玉”名詞，且笑曰：“桃李宗師，合讓掃眉才子矣?！?/p>

閨中之戲，恒以指上螺紋，驗(yàn)人巧拙。俗有一螺巧之說。余左手食指，僅有一螺。紫姬歸余匝月，坐綠梅窗下，對鏡理妝，閨人姊妹，戲驗(yàn)其左手食指，亦僅一螺也。粉痕脂印，傳以為奇。重闈聞之，笑曰：“此真可謂巧合矣!”

蓮因女士，雅慕姬名，背撫惜花小影見貽，衣退紅衫子，立玉梅花下，珊珊秀影，仿佛似之。時廣寒外史有《香畹樓》院本之作，余因興懷本事，紀(jì)之以詞曰：

省識春風(fēng)面，憶飄燈瓊枝照夜，翠禽啼倦。艷)生香花解語，不負(fù)山溫水軟。況密字珍珠難換。同聽簫聲催打槳，寄回文大婦憐才慣。消盡了，紫釵怨。歌場艷賭桃花扇。買燕支閑摹妝額，更煩嬌腕。拋卻鴛衾兜鳳舄，髻子頹云乍綰。只冰透鸞綃誰管?記否吹笙蟾月底，勸添衣悄向回廊轉(zhuǎn)。秀影外，那庭院。

姬讀之，笑授畫冊曰：“君視此影頗得神似否?”乃馬月嬌畫闌十二幀，懷風(fēng)抱月，秀絕塵寰。幀首題“紫君小影”四字，則其嫂氏閏湘手筆。是冊固閏湘所藏，以姬歸余為慶，臨別欣然染翰，納之女兒箱中者。余欲壽之貞珉，姬愀然曰：“香閨韻事，恒慮為俗口描畫?！庇嗄酥?。

香閣狂香浩態(tài)，品為花中芍藥。嘗語芳波大令曰：“姊妹花中如紫夫人者，空谷之幽芳也，色香品格，斷推第一。天生一云公子非紫夫人不娶，而紫夫人亦非云公子不屬，奇緣仙耦，鄭重分明，實(shí)為天下銀屏間人吐氣。我輩飄花零葉，墮于藩溷也宜哉!”芳波每稱其言，輒為嘆息不置。

捧花生撰《秦淮畫舫錄》，以倚云閣主人為花首，此外事多失實(shí)，人咸譏之。余以公羈秣陵，仲瀾招訪倚云，一見輒呼余字曰：“此服媚國香者也?！敝贋懪c余皆愕然。時一大僚震余名，遇事頗為所厄，后歸以語姬，姬笑曰：“大僚震君之名而擠君，倚云識君之字而企君，彼錄定為花首也固宜?！?/p>

余受知于彭城都轉(zhuǎn)，請于閣部節(jié)使，檄理真州水利，并以庫藏三十七萬，責(zé)余司其出納。余固辭不可，公慍曰：“我知子猷守兼優(yōu)，故以相托。有所避就，未免蹈取巧之習(xí)矣?！庇嘣唬骸安凰境黾{，誠蹈取巧之習(xí);茍司出納，必蒙不肖之名。事必于私無染，而后于公有裨。此固由素性之迂拘，亦所以報(bào)明公知己之感也?！惫炱錈o他，乃止。時自戟門歸，已深夜，閨人方與姬坐香畹樓玩月。閨人詰知?dú)w遲之故，喜曰：“君處脂膏而不潤，足以報(bào)彭城矣!”姬曰：“人濁我清，必?cái)t眾忌。嚴(yán)以持己，寬以容物，庶免牛渚之警乎!”余夫婦嘆為要言不煩。

余舊撰《秦淮畫舫錄·序》曰：“仲瀾屬為捧花生《秦淮畫舫錄》弁言，倉卒未有以應(yīng)也。延秋之夕，蕊君招集蘭語樓，焚香讀畫，垂簾鼓琴，相與低徊者久之。蕊君叩余曰：‘媚香往矣，《桃花扇》樂府，世艷稱之，如侯生者，君以為佳偶耶?抑怨偶耶?’余曰：‘媚香卻聘，不負(fù)侯生;生之出、處，有愧媚香者多矣!然則固非佳耦也。’蕊君頷之。復(fù)曰：‘蘼蕪以妹喜衣冠，為湘真所距，茍矢之曰：風(fēng)塵弱質(zhì)，見屏清流，愿蹈泖湖以終爾。湘真感之，或不忍其為虞山所浼乎?’余曰：‘此蘼蕪之不幸，亦湘真之不幸也。橫波侍讠 燕 ，心識石翁，后亦卒為定山所誤。坐讓葛嫩、武公，獨(dú)標(biāo)大節(jié)，彌可悲已。卿不見九畹之蘭乎?湘人佩之而益芳，群蟲豈 趨之而即敗，所遇殊也。如卿凈洗鉛華，獨(dú)耽詞翰，塵棄軒冕，屣視金銀，駔儈下材，齒冷久矣。然而文人無行，亦可寒心。即如虞山、定山、壯悔當(dāng)日，主持風(fēng)雅，名重黨魁，已非涉獵詞章，聊浪花月，號為名士者可比，卒至晚節(jié)頹唐，負(fù)慚紅袖，何如杜書記青樓薄幸，尚不致誤彼嬋媛也。仆也古懷郁結(jié)，疇與為歡，未及中年，已傷哀樂。悉卿懷抱，曠世秀群。竊慮知己晨星，前盟散)，母驕錢樹，郎冒璧人;弦絕陽春之音，金迷長夜之飲。而木石吳兒，且將以不入耳之言，來相勸勉曰：使卿有身后名，不如生前一杯酒。嗟乎!薰蕕合器，臭味差池，鶼鰈同群，蹉跎不狎。語以古今，能無河漢哉?’蕊君沾巾擁髻，殆不勝情。余亦移就燈花，黯然罷酒。維時仲瀾索序甚殷，蕊君然脂拂楮，請并記今夕之語。夫白門柳枝，青奚谷 桃葉，辰樓顧曲，丁簾醉花，江南佳麗，由來尚已。迨至故宮禾黍，舊苑滄桑，名士白頭，美人黃土，此余淡心《板橋雜記》所由作也。今捧花生際承平之盛，聯(lián)裙屐之游，跌宕湖山，甄綜花葉。華燈替月，抽觴扌厭 笛之天;畫舫凌波，拾翠眠香之地。南朝金粉，北里煙花，品艷柔鄉(xiāng)，攄懷蒆翰，淡心《雜記》，自難專美于前。竊謂輕煙淡粉間當(dāng)有如蕊君其人者，兩君試以斯文示之，并語以蘼蕪、媚香往事，不知有感于蕊君之言而為之結(jié)眉破粉否也?”此一時佇興之作，忽忽不甚記憶。迨姬歸余后，允莊談次，戲余曰：“君當(dāng)日以他人酒杯，澆自己塊壘，興酣落筆，慨乎言之。茍至今日，敢謂秦?zé)o人耶?”苕妹曰：“兄生平佳遇雖多，然皆申禮防以自持，不肯稍涉茍且輕薄之行。今得紫君，天之報(bào)兄者亦至矣?！遍|侶咸為首肯。

秋影主人，中年卻埽，爐薰茗碗，擁髻微吟，花社靈光，出塵不染，后來之秀，嬴崇禮焉。先是，香霓閣有隨鴉之舉，主人苦口箴之。聞姬屬余，慶得所歸，恒求識面。申丈介余修相見禮，笑曰：“十君玉骨珊珊，邇應(yīng)益饒豐艷耶?蘊(yùn)珠抱璞，早審不凡，具此識英雄眼，尤為掃眉人生色矣。”歸宣其言，姬為莞爾。

邗當(dāng)要沖，冠蓋云集。余自趨庭問絹，日鮮寧晷。堂上于奇寒深夜命姬假寐俟余，姬仍翦燈溫茗，圍爐端坐以待。詰晨復(fù)辨色理妝，次第詣長者起居。夙興夜寐，歷數(shù)年如一日焉。

姬將適余，偶與倚紅、聽春輩評次青容院本。或吟《香祖樓》警句，或賞《四弦秋》關(guān)目。姬獨(dú)舉《雪中人》，“可人夫婿是秦嘉，風(fēng)也憐他，月也憐他”數(shù)語，吟諷不輟。唐甥桂仙侍鬟改子笑曰：“十姑此時，固應(yīng)心契此語?！苯疴O四座，賞為知言。余前年于役彭城，寄姬詞有曰：“蹋冰瘦馬投荒驛，負(fù)了卿憐惜。累卿風(fēng)雪憶天涯，休說可人夫婿是秦嘉?！鄙w指此也。嗣于下相道中寄姬詞曰：

霜月當(dāng)頭圓復(fù)缺，躍馬彎弓，那怪常離別。約了歸期今又不，關(guān)山只認(rèn)無啼蒃。何事沾膺雙淚熱，帳下悲歌，竟未生同(。忍與歸時燈畔說，五更一騎沖風(fēng)雪。

南州朱夫人為寫行看子，晚翠庵主即書原詞于上。姬每一捧誦，感嘆彌衿，凄咽之音如聽柳綿、芳草矣。余幼涉韜鈐，長延豪俊，然如清河君之忠義廉立者，頗不易覯。長白尚衣，銳欲治梟，禁暴除害，致書閣部，謂燕趙壯士、江淮異人，恩威部勒，非余莫任。余啟閣部曰：“無恒產(chǎn)而有恒心者，惟士為能。雞鳴狗盜之雄，為饑所驅(qū)，不知擇業(yè)，鋌而走險(xiǎn)，患莫大焉。廣庇博施，知有不逮，然能儲一有用之材，即可弭一無形之禍?！遍w部深嘉是言，且曰：“即以禽梟而論，以毒攻毒，兵法亦當(dāng)如是也?！敝倚潘?，景響孔殷。姬曰：“鷹飛好殺，龍性難馴，膽大心細(xì)，愿味斯言?！鼻乙杂囫S下少嚴(yán)，淵魚廩鼠，察詰不祥，怡詞巽語，時得韋弦之助云。

淮南以浚河停運(yùn)，余請于堂上，創(chuàng)為移捆之議，節(jié)使與彭城公，咸慶安枕，真州賢士，歌詩以侈美之，歸逼歲除，頗形悶損。姬曰：“儲課?民，頌聲洋溢。殘年風(fēng))，不負(fù)此行，那有辜負(fù)香衾之憾?”

蕪城綺節(jié)，慈命設(shè)讠燕璧月樓前。姬偕閨侶，香階俠拜。更解綰臂憐愛縷，遣鬟密置鴟吻。吾杭謂芻尼銜以成梁，可渡星河靈匹也。萼姊戲裁冰?繪并頭蘭桂畀姬，向月繡之，鏤金錯采，巧奪針神。余巾箱檢玩，珍逾蔡氏金梭矣。

癸未仲春，太夫人患病危亟，姬輒焚香告天，愿以身代。余時奉檄駐工，星夜馳歸，禱于太平橋元化先生祠，賜方三劑而愈。姬因代余持觀音齋，以報(bào)春暉，至歿不替。

姬與余情愛甚摯，而恥為忮嫉之行，是以香影閣贈余鬟花綃帕，香霏閣贈余冰紈雜佩，秋雯閣贈余瓜瓤繡縷，姬皆什襲藏之。又香霏閣寄余雕籠蟈蟈一枚，姬尤豢愛不釋，曰：“窺墻擲果，皆屬人情，茍非粉郎香掾，又誰過而問之者?！?/p>

余取次花叢，屢為摩登所攝，?賦《柳梢青》詞以謝之，曰：

曳)牽云，玉籠鸚鵡，喚掩重門。曲曲回闌，疏疏簾影，也夠銷魂。愁看照眼濃春，添多少、香痕淚痕。默默尋思，生生孤負(fù)，無數(shù)黃昏。

休蹙雙娥，鬘華倩影，好伴維摩。 嬌倚香篝，話殘銀燭，閑煞衾窩。更無人唱回波，只怕惹、情多恨多。葉葉花花，鶼鶼鰈鰈，此愿難么?

允莊曰：“風(fēng)流道學(xué)，不觸不背，當(dāng)是****國中無上妙法。”姬曰：“飄藩墮溷，千古傷心，君能現(xiàn)身接引，亦是情天善果?！庇嘣唬骸鞍驳媒鹞萸f間，大庇天下美人皆歡顏耶!”姬亦為之囅然。

余以烏鳥之私，懼官遠(yuǎn)域，牛馬之走，歷著微勞。黃扉辱國士之知，丹詔沐勸能之諭，綸音甫逮，吏議隨之，挈養(yǎng)銜恩，未甘廢棄。長途冰)，小隊(duì)弓刀，急景凋年，重嘗艱險(xiǎn)。維時允莊忽染奇疾，淹篤積旬。姬乃雞鳴而起，即詣環(huán)花閣褰帷問夜來安否。親為涂藥、進(jìn)匕后，始理膏沐。扶持調(diào)護(hù)，寢饋俱忘。語余世母譙國太君曰：“夫人賢孝，閨中之曾閔也。設(shè)有不諱，必重傷堂上心，而貽夫子憂。稽首慈云，妾愿以身先之爾。”余時寄跡于東陽參軍絳云仙館，曾附書尾寄以近詞曰：“年來飽識江湖味，今番怎添凄惋?遠(yuǎn)樹?煙，殘鴉警)，人在黃昏孤館。更長夢短，便夢到紅樓，也防驚轉(zhuǎn)。雁唳霜空，故鄉(xiāng)何事尺書斷?

書來倍縈別恨，道閨人小病，羅帶新緩。茗火煎愁，蘭煙抱影，不是卿卿誰伴?憐卿可慣?況一口紅霞，黛蛾慵展。漫憶揚(yáng)州，斷腸人更遠(yuǎn)?！奔r已得咯血癥，諱疾不言，漸致沉篤。余以定省久睽，勾當(dāng)?畢，醉司命夕，風(fēng))遄歸，而姬已骨瘦香桃，懨懨床蓐矣。

余自吏議不得留江后，姬曰：“君此后江湖載酒，宜豫留心一契合之人?！庇嘣懫涔?，曰：“君為尊親所屈，奉檄色喜，自斷不忍遠(yuǎn)離膝下，但今既有此中沮，或者改官遠(yuǎn)省，太夫人既憚長途，不能就養(yǎng)，夫人又以多病不去，我何忍侍君獨(dú)行?且寒暑抑搔，晨昏侍奉，留我替君之職，即以攄君之憂。至君之起居寒暖，必得一解事者悉心護(hù)君，雖千山萬水，吾心慰矣。”此姬自上年十月以來，屢屢為余言之者。孰知黃花續(xù)命之言，即為紫玉成煙之讖哉!

蓉湖施生，隱于阛?，擲六木以決禍福，聞有奇驗(yàn)。余就卜流年休咎，生曰：“他事甚利，惟不免破鏡之戚?！眴柲芙夥?，曰：“小星替月可解也?！备埰渌?，曰：“硏彼三五，或免遞及之禍?！睍r平陽中瀚自淮南來，為姬推算，亦如生言。爰就鄰覡隴西氏占之，曰：“前身是香界司花仙史，艷金玉之緣，遂為法華所轉(zhuǎn)，愛緣將盡，會當(dāng)御風(fēng)以歸爾。”允莊聞之，亟請于堂上。為余量珠購艷，以應(yīng)施生之說。余曰：“新人茍可移情，輒使桃僵李代，拊心自問，已覺不情。設(shè)令膠先續(xù)斷，香不返魂，長留薄亻幸 之名，莫)向隅之恨，更非我之所愿，又豈卿之所安哉?”允莊曰：“然則如何而后可?”余曰：“姬素戀切所生，恒見望云興嘆。還珠益算，此誠日者無聊之極思。然其徙倚繇延，屢煩慈顧，每與言及，涕泗不安，曷以歸省之計(jì)，為伊卻病之方乎?”允莊頷之，乃為請于重闈，整裝以定歸計(jì)焉。

四月下浣五日，太夫人)涕命余曰：“紫姬以歸省之計(jì)，為卻病之方，果如所言，實(shí)為至愿。惟值江風(fēng)暑雨，實(shí)勞我心。汝可禱之于神，以決行止?！庇嘁蚨\于武帝廟。其簽詩曰：“貴人相遇水云鄉(xiāng)，冷淡交情滋味長。黃閣開時延故客，驊騮應(yīng)得騁康莊?！碧蛉艘娪序戲t康莊之語，以為道路平安，乃許歸省。孰知三槐堂中，西偏楹帖，大書深刻曰：“康莊驥足躡青云”，而姬歿后，?停適當(dāng)其處?！伴_我西閣門，坐我綠陰床”。事后追思，如夢如幻。神能知之，而不能拯之，豈蒼蒼定數(shù)，竟屬萬難挽回哉!

紫姬行后，允莊寄以詩曰：

梅雨絲絲暗畫樓，玉人扶病上扁舟。

釧松皓腕香桃瘦。帶緩纖腰弱柳柔。

五月江聲流短夢，六朝山色送新愁。

勤調(diào)藥裹刪離恨，好寄平安水閣頭。

紫姬依韻和之，并呈太夫人，詩曰：

風(fēng)雨經(jīng)春怯倚樓，空江如夢送歸舟。

綿綿遠(yuǎn)道花箋寄，黯黯臨歧絮語柔。

閨福難消悲薄命，慈恩未報(bào)動深愁。

望云更識郎心苦，月子彎彎系兩頭。

允莊又寄余詩曰：

問君雙槳載桃根，殘?jiān)驴战趲状濉?/p>

淡墨似煙書有淚，遠(yuǎn)天如水夢無痕。

晚風(fēng)橫笛青蒄閣，新柳藏鴉白下門。

更憶嬋嫣支病骨，背燈擁髻話黃昏。

余依韻和之，曰：

情根種處即愁根，紗浣青溪別有村。

伴影帶余前剩眼，捧心鏡浥舊啼痕。

江城楊柳宵聞笛，水閣枇杷晝掩門。

回首重闈心百結(jié)，合歡卿獨(dú)奉晨昏。

曹小琴女史讀之，嘆曰：“此二百二十四字，是君家三人淚珠凝結(jié)而成者。始知《別賦》《恨賦》，未是傷心透骨之作?！?/p>

余于嚴(yán)慈抱恙，每禱元化先生祠輒應(yīng)，蓋父母之疾，可以身代，愚誠所結(jié)，先生其許我也。姬人之恙，或言客感未清，積勤成瘵，早投峻補(bǔ)，誤于凡醫(yī)之手。然求方之事，余又遲回不敢行。六月十三日夜，姬忽堅(jiān)握余手曰：“君素愛戀慈帷，茍不畏此簡書，從無浪跡久羈之事。今來省垣者匝月矣，閣部敘勛之奏，昨日已奉恩綸，指日北行，亟宜歸省。妾病已深，難期向愈，支離呻楚，徒愴君心。愿他日一紙書來，好收吾骨以歸爾。”余時甫得大人安報(bào)，因慰之曰：“子之賢孝，上契親心，來諭命為加意調(diào)治，以期痊可偕歸。明日當(dāng)為子禱于小桃源元化先生祠，冀得一當(dāng)，以紓慈廑。”姬泣曰：“拜佛求仙，累君仆仆，吾未知何以報(bào)也?！贝稳斩\之，未荷賜藥。次日又以姬之生平，具疏上達(dá)，愿減微秩，以丐余生，俾侍吾親，謂先生其亦許我耶?始荷 賜以五色豆等味。自此遂旦旦求之。至十八日晚，得大人急遞書，知太夫人客感臥床。姬亟呼鄭、李兩嫗，盡力扶倚隱囊，喘息良久，甫言曰：“妾病已可起坐，君宜遄歸省親，勿更以妾為念?！毖噪H，清淚棲睫，更無一言，反面貼席，若恐重傷余心者。余時心曲已亂，連泣頷之。晨光熹微，策單騎出朝陽門。傷哉!此日遂為永訣之日矣!

余于二十二日抵蘇。太夫人之恙，幸季父治少痊。惟頭目岑岑，迷眩五色。余急禱于西米巷元化先生祠，賜服黃菊花十朵，遂無所苦。太夫人詢姬病狀，知在死生呼吸之際，命余即行。余以慈恙甫愈，請少留。至二十六夜，姬恩撫女桂生驚啼曰：“娘歸矣!”詢之，曰：“上香畹樓去矣!”太夫人疑為離魂之徵也，隕涕不止。余再四勸慰，太夫人曰：“紫姬厭棄紈綺，宛然有林下風(fēng)。湖綿如)，則其所心愛也。年來侍我學(xué)制寒衣，縫紉熨貼，宵分不倦，我每顧而憐之?！币?qū)偈滥缸S國太君、庶母靜初夫人、萼姊、苕妹輩，為姬急制湖綿衣履。顧余曰：“俗有沖喜之說，汝可攜去，能如俗說，留姬侍我，此如天之福也?！敝疗咴滤啡?，得姬二十八日寄書，殷念北堂病狀，并遍詢長幼起居。舉室傳觀，方以無恙為慰。初三制衣甫畢，堂上促余遄行。伏雨闌風(fēng)，征途迢滯。初六觸炎登陸，日熏黑入門。家人兮忄章 惶，嫂侄兮含悲。易錦茵以床垂兮，代羅幬以素帷?；觑w越而足趑趄兮，心震?而肝腸摧。撫玉琴之在御兮，瞻遺掛之在壁。懟瓊?cè)镏疅o徵兮，恨朝霞之難挹。萃湫風(fēng)以酸滴兮，涉遐想兮仿佛。太原翁姥流涕告余曰：“兒于初四戌刻，不及待公子而遽去矣?！眴韬?遲到兩朝，緣慳一面，撫棺長慟，痛如之何!

姬之逝也，太原翁姥專亻兼 至蘇，余于中途相左。至十二日亻兼 自蘇歸，赍奉大人慈諭曰：“七夕得三槐書，知紫姬遽然化去，重闈以次，無不悲悼。且屈指汝到相距兩日，未必及視其斂，尤為傷心之事。攜去衣履，想已不及附棺，汝母云是所心愛，可焚與之。汝一切料置安妥后，即載其?回蘇，暫厝虎山后院，俾依汝祖靈以居。今冬恭建先塋，當(dāng)并挈之以歸爾。渠四年中，賢孝盡職，群無間言，去冬侍汝婦之疾，尤屬不辭況瘁。至其淡泊寧靜，夙為汝祖所稱賞。今得首從先人于九京，在渠當(dāng)亦無憾。汝母方為作小傳，靜初、允莊等，皆有哀詞。汝宜愛惜身心，報(bào)以筆墨，俾與?桃、朝云并傳，當(dāng)亦逝者之心也?！眴韬?我堂上慈愛之心，無微不至，開函捧誦，感激涕零。畀太原舉家讀之，莫不凄感萬狀。余因恭錄一通，并衣履焚之靈次。嗚呼紫姬!魂魄有知，雙目其可長瞑矣!

姬發(fā)長委地，光可鑒人，指爪皆長數(shù)寸，最自珍惜，每有操作，必有金弓區(qū)護(hù)之。彌留之際，鄭媼為理遺發(fā)，令勿輕棄，更倩閏湘盡翦長爪，并藏翠桃香合中。閏湘曰：“留以遺公子耶?”含淚點(diǎn)首者再。叩其遺言，曰：“太夫人愛我甚至，起居既安，必命公子復(fù)來，惜我緣已盡，不能少待為恨爾?！?/p>

太夫人素性畏雷，余與允莊、紫姬，每逢夏夜風(fēng)雨，輒急起整衣履，先后至太夫人房中，圍侍達(dá)旦。今年七月三夕，姬病臥碧梧庭院，隱聞雷聲，輒顧李媼等曰：“恨我遠(yuǎn)離，不能與主人同侍太夫人爾?！蔽醇爸艹剑釥柣?。病至綿硋，而其愛戀吾親若此，悲哉!痛哉!

允莊聞姬兇耗，寄余書曰：“姬之撫恩女桂生，已奉慈命為持三年之服。至其平日愛撫孝先，無異所生，業(yè)為持服。如有吊者，應(yīng)報(bào)素柬，亦已請命堂上，可書嫡子孝先稽顙云云?！辈⒓耐炻?lián)曰：“四年來孝恭無忝，偏教玉碎香銷，愚夫婦觸境心酸，遺憾千秋，豈獨(dú)佳人難再得;兩月中消息雖通，只恨山遙水遠(yuǎn)，慈舅姑倚閭望切，芳魂一縷，愿偕公子早同歸。”同人嘆為情文相生，面面俱到。芳波大令曰：“素柬以嫡子署名，吾家庶大母之喪，先大父太守公曾一行之。今君家出自堂上及大婦之意，尤為毫發(fā)無憾?！?/p>

金沙延陵女史，工詩善畫，秀筆軼倫。所得潤筆之資，以贍老母幼弟。尤工劍術(shù)，韜晦不言。人以黃皆令、楊云友一流目之，不知為紅線、隱娘之亞也。病中聞紫姬之耗，寓書于余，發(fā)函伸紙，上書“萼綠華來無定所，杜蘭香去未移時”一聯(lián)，跋曰：“紫湘仁妹，蕙心紈質(zhì)，曠世秀群。余每見于蕪城官舍，愛不忍去。曾仿月嬌遺跡，畫蘭十二幀，以作美人小影。今聞彩云化去，不覺清淚彌襟。以妹之孝恭無忝，具詳允莊大妹所撰挽聯(lián)，人不間于高堂、大婦之言，無俟再下轉(zhuǎn)語。爰書玉溪生句，俾知慧業(yè)生天，以攄云弟梨云之感。此于《香祖樓》后，又添一重公案矣。”又一行曰：“姊以病中腕怯，不得縱筆作書，可覓一善書者，捉刀為幸?！庇嘁蛸蝗昴咸交?，仿簪花妙格，書之吳綾，張諸座右。此與昭云夫人篆書林顰卿《葬花詩》，以當(dāng)薤露者，可稱雙絕。

詞壇耆雋，嬴錫哀詞，攄余愴情，美不勝屈。至挽聯(lián)之佳者，猶記扶風(fēng)觀察云：“別夢竟千秋，金屋曇花逢小劫;招魂剛七夕，玉簫明月認(rèn)前身?！背埠卦疲骸八抉R濕青衫，蓋世奇才，那識恩情還獨(dú)至;蛾歸碧落，畢生寵遇，從知福慧已雙修。”高平都轉(zhuǎn)云：“玉帳佩麟符，曾見潞州傳記室;蘭臺拋鳳管，空教司馬憶清娛?！鼻搴佑^察云：“倚玉搴芳，記伊人瓊樹雁行，花葉江東推獨(dú)秀;口化鸞靡鳳，送吾弟金閨鶚?biāo)]，風(fēng)沙冀北嘆孤征?！辈澈Ａ罹疲骸坝瓉睇[扇女，美前程月滿花芳，奈銀屏月缺花殘，憔悴煞鏡里情郎，畫中愛寵;歸去鵲橋仙，生別離山迢水遞，賴錦字山溫水軟，圓成了人間艷福，天上奇緣?！辈澈?、清河兩君，有蹇修、葭莩之誼，撫今悼昔，故所言尤為親切，及見申丈挽聯(lián)云：“公子固多情，也為伊四載賢勞，不辭拜佛求仙，欲把精虔回造化;佳人真有福，堪羨爾一堂寵愛，都作香憐玉惜，足將榮遇補(bǔ)年華?！?/p>

僉曰：“離恨天中，發(fā)此真實(shí)具足語，白甫此筆，真有煉石補(bǔ)天之妙?！庇柱Z湖居士用余丙子年題鐵云山人《無題》舊作“曇花妙諦參居士，香草離騷吊美人”之句，書作挽聯(lián)，既見會心，又添詩?，釵光釧響，觸撥潸然。

姬疾革夜，語其季嫂繆玉真曰：“我仗佛力歸去，當(dāng)無所苦。公子悼我，第請以堂上為念，扶持調(diào)護(hù)，宜覓替人。公子必義不忘我，皈向者要不乏人耳。”玉真泣陳如此，余方凄感欲絕，鴻消鯉息，洵有如姬所云者乎?紫姬來去湛然，解脫愛緣，逍遙極樂，幸勿以鄙人為念。所悲吾親無人侍奉，所喜吾兒漸已長成，承重蔭之孔長，冀門祚之可寄。余則心?不茁，性海無波，且愿生生世世弗作有情之物矣。

余自姬逝后，仍下榻碧梧庭院。翠桃香合，泣置枕函?？沾查L簟，冀以精誠致之。然鰥目炯炯，恒至向晨，雖有鴻都少君之術(shù)，似亦未易措置也。猶憶七月四日蘭陵舟夜，夢姬笑語如平時。寤后紀(jì)以詞曰：

喜見桃花面。似年時招涼待月，竹西池館。豆寇香生新浴后，茉莉釵梁暗顫，恰小試玉羅衫軟。照水芙蓉迷艷影，問鴛鴦甚日雙飛慣?低頭弄，白團(tuán)扇。星河欲曙天雞喚。乍驚心蘭舟聽雨，翠衾孤展。重翦銀燈溫昔夢，夢比蓬山更遠(yuǎn)，怎醒后蓮籌偏緩。謾訝青衫容易濕，料紅綃早印啼痕滿。荒驛外，五更轉(zhuǎn)。

時堂上屬瑯琊生偕行，讀之嘆曰：“此種筆墨，無論識與不識，皆知佳絕，惟覺凄惋太甚耳?！庇嘁噜?。孰知蘭陵人夢之期，即秣陵離塵之夕。帷中環(huán)佩，是耶非耶?其來也有自，其去也又何歸耶?腸回目極，心酸淚枯。姬倘有知，亦當(dāng)嗚咽。

姬素豢?奴名瑤臺兒，玉雪可念。余初訪碧梧庭院，輒依余宛轉(zhuǎn)不去。姬酒半偶作諧語，閏湘紀(jì)以小詞，曰“解事雪?都愛你，眠香要在郎懷里”者是也。洎姬歸省，閏湘猶引前事相戲。姬逝后，瑤臺兒繞棺悲鳴，夜臥茵次。噫嘻!物猶如此，余何以堪!

姬冰雪聰明，靡不淹悟，類多韜匿不言。先大父奉政公夙精音律，藻夏蘭宵，季父恒約僚客于玉樹堂，坐花觴月，按譜徵歌。奉政公北窗?腳，顧而樂之。芙蓉小苑，花影如潮，一抹銀墻，笛聲隱隱。姬遙度為某闋某誤，按之不爽累黍。邗江樂部，夙隸尚衣，歲費(fèi)金錢億萬計(jì)，以儲鈞天之選，吳伶負(fù)盛名者咸鶩焉。試燈風(fēng)里，選客稱觴，火樹星橋，魚龍曼衍，五音繁會，芳菲滿堂。余于深宵就舍，詢姬今日搬演佳否，姬輒微笑不言。蓋太夫人素厭喧囂，圍爐獨(dú)酌，姬虞孤寂，卷袖侍旁，雖慈命往觀，低徊不去，以是徹夜笙歌，未嘗傾耳寓目。余今后聞樂扌府 心，哀過山陽鄰笛矣。

姬如出水芙蓉，不假雕飾，當(dāng)春楊柳，自得風(fēng)流。太夫人恒太息曰：“韶顏稚齒，素服淡妝，秀矣雅矣，然終非所宜也?！比晌绯跸?，婪尾嬌春，將侍祖太君為紅橋之游。萼姊、苕妹輩，爭為開奩助妝。璧月流輝，朝霞麗彩，珠襦玉立，艷若天人。隴西郡侯眷屬，時亦乘鈿車來游，遇于筱園花際，爭訝曰：“西池會耶?南海會耶?彼奇服曠世、骨象應(yīng)圖者，當(dāng)是采珠神女，步蘅薄而流芳也!”計(jì)姬歸余四年，見其新妝眩服，只此一朝而已。羅襟剩粉，繡襪余香，金翠叢殘，覽之隕涕。

姬最愛月，尤最愛雨，嘗曰：“董青蓮謂月之氣靜，不知雨之聲尤靜。籠袖熏香，垂簾晏坐，檐花落處，萬念俱忘?！庇嘁蛸x《香畹樓坐雨》，詩曰：

翦燭聽春雨，開簾照海棠。

玉壺銷淺酌，翠被冪余香。

惻惻新寒重，沉沉夜漏長。

宛疑臨水閣，無那近斜廊。

清福艷福，此際消受為多。今春《香畹樓坐月》詞則曰：

蟾漪浣玉，人影天涯獨(dú)。鏡檻妝成調(diào)鈿栗，應(yīng)減舊時蛾綠。歸來夢斷關(guān)山，卷簾暝怯春寒。誰信黛鬟雙照，一般孤負(fù)闌干。

又《香畹樓聽雨》詞曰：

夢回鴛瓦疏疏響，燈影明虛幌。爭禁此夜天涯，細(xì)數(shù)番風(fēng)況近玉梅花。比肩笑向巡檐索，怕見檐花落。傷春人又病懨懨，拚與一春風(fēng)雨不開簾。

蕭黯之音，自然流露。云搖雨散，邈若山河。從此雨晨月夕，倚枕憑欄，無非斷腸之聲，傷心之色矣!

余以樗散之材，受知于閣部河帥、節(jié)使、都轉(zhuǎn)及瑯阝琊、延陵兩觀察，河渠戎旅，不敢告勞，然出門一步，惘惘有可憐之色。迨過香巢，益縈別緒，凄懷釀結(jié)，發(fā)為商音。猶憶壬午初秋，下榻碧梧庭院，寄姬蕪城詞曰：

新漲石城東，雪聚花濃?；爻惫喜絼雍姟?yīng)向秋江彈別淚，長遍芙蓉。金翠好簾櫳，燕去梁空。窗開偏又近梧桐。葉葉聲聲聽不得，錯怪西風(fēng)。

又于紉秋水榭對月，寄詞曰：

深閨未識家山路，凄凄夜殘風(fēng)曉。霧濕湘鬟，寒禁翠袖，曾照銀屏雙笑。紅樓樹杪，怕隱隱迢迢，夢云難到。萬一歸來，屋梁霜霽畫簾悄。憑闌愁見雁字，問書空寄恨，能寄多少?水驛燈昏，江城笛脆，絲鬢催人先老。團(tuán)蒕最好。況冷到波心，竹西秋早。待寫修蛾，二分休瘦了。

香影閣主人讀之，撫然有間曰：“此時此際，月滿花芳，偶爾分襟，愴懷如許，陽關(guān)三疊，河滿一聲，惻惻動人，聲聲入破。用心良苦，其如凄絕何?”余初出于不自覺，聞此乃深悔之。頻年斷梗，轉(zhuǎn)眼空花，影事如塵，愁心欲碎。玉溪生句云：“此情可待成追憶，只是當(dāng)時已惘然。”霜紈印月，錦瑟凝塵，斷墨叢煙，益增碎琴焚研之恨。

余去秋留江，姬喜動顏色，曰：“妾積思一見老親，并掃生母之墓，君今晉省應(yīng)官，堂上命妾侍行，得副夙懷，雖死無憾?！庇嘤犉洳幌?，亂以他語。會先大父奉政公病，余侍側(cè)不忍遽離。幕僚僉言：“既受節(jié)相、河帥厚恩，亟宜謁謝?！奔г唬骸皟晒?dāng)代大賢，以君為天下奇才，登之薦牘，此其儲才報(bào)國之心，非欲識面臺官，拜恩私室者。且君以侍重親之疾，遲遲吾行，又何歉焉?”嗣奉政公以江淮苦澇，宜效馳驅(qū)，促余掛帆，溯江西上。閣部審知奉政公寢疾，仍允告歸。姬曰：“吾聞圣人以孝治天下，閣部錫類之心，洵非他人所及也?！彼么税朐拢c余隨同諸大人侍奉湯藥。姬獨(dú)持淡齋，不食鹽豉，焚香禱佛。奉政公卒以不起，然此半月中，余得隨侍湯藥，稍展烏私，皆閣部之所賜也。八月下浣，余遽被議。九月中旬，舉室南還，而姬歸省掃墓之愿，知不克踐。既痛奉政公之見背，又復(fù)感念生母，人前強(qiáng)為歡笑，夜分輒嗚咽不已。十月中，余又奉檄，涉江歷淮，姬獨(dú)侍大婦之疾。半載以來，幾于茹冰食蘗。嗚乎!傷心刺骨之事，庸詘者尚難禁受，況茲裊裊亭亭，又何能當(dāng)此煎迫哉!

七月二十日，與客坐紉秋水榭，恭奉太夫人慈訓(xùn)曰：“紫姬之逝，使人痛絕。傷心吊影，汝更可知。以汝素性仁孝，于悲從中來之際，想自能以重慈與我兩老人為念。寄去姬傳一篇，據(jù)事直書，不計(jì)工拙，聊攄吾痛。無侈無飾，當(dāng)之者亦無愧色也?！敝?jǐn)展另冊視之，洋洋將二千言，淚眼迷離，不忍卒讀。時玉山主人、鵝湖居士在座，嘆曰：“紫君賢孝宜家，不知者或疑君抱過情之痛，今讀太夫人此傳，始知君之待姬，洵屬天經(jīng)地義，實(shí)姬之?行有以致之爾?！鞭ゾI居士曰：“紫姬之賢孝，堂上之慈愛，至性凝結(jié)，發(fā)為至文，是宇宙間有數(shù)文字。紫君得此，可以無死。國朝以來，姬侍中一人而已?！?/p>

嗚呼紫姬!余撰憶語千言萬語，不如太夫人此作，實(shí)足俾汝不朽。郁烈之芳，出于委灰;繁會之音，生于絕弦。彤管補(bǔ)靜女之徽，黃絹銘幼婦之石。嗚呼紫姬!魂其慰而，而今而后，余其無作可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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