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炎武是清代初年的一位大儒,他跟黃宗羲、王夫之三位并稱為明清之際、尤其是清代初期的三大儒。作為中國古代著名的思想家,顧炎武有一個超前的想法,在《日知錄》第十三卷《正始》里,顧炎武有一段話,是大家耳熟能詳,也一直津津樂道的:
“有亡國,有亡天下。亡國與亡天下奚辨?易姓改號,謂之亡國;仁義充塞,而至于率獸食人,人將相食,謂之亡天下。是故知保天下,然后知保其國。保國者,其君其臣肉食者謀之;保天下者,匹夫之賤,與有責(zé)焉耳矣?!?/p>
這段話是什么意思呢?首先他區(qū)別了“亡國”和“亡天下”兩者的不同,“亡國”指的是一朝一代的滅亡,就是改朝換代;而“亡天下”指的是政治的腐敗、道德的淪喪。他進一步論述,認為像“亡國”這樣的事情,主要的責(zé)任要由“其君其臣肉食者謀之”;而“亡天下”的責(zé)任由“匹夫之賤”承擔(dān),平民百姓都負有不可推卸的道德的責(zé)任。
顧炎武對“國”和“天下”的這種對舉,是以往所沒有的。再進一步,他指出,政治和道德之間也有著相互對舉的關(guān)系。國家是以君臣為本的,而天下是以仁義為本的。也就是說“保國”是君臣的事情,而“保天下”就涉及到了仁義的問題,所以他要特別提出:“天下之久而不變者,莫若君臣父子?!保ā锻ち治募肪矶度R州任氏族譜序》)這里的“君臣父子”,不是指哪個人,而是指一種關(guān)系,而這種關(guān)系抽象為一種倫理道德觀念。所以他進一步說:“親親而仁民,仁民而愛物,而天下之大經(jīng)畢舉而無遺矣?!保ā度罩洝肪砹峨齐破淙省罚┙?jīng)緯天下的核心觀念是什么呢?是倫理道德。他非常明確地講到了政治和道德之間的關(guān)系。
這種關(guān)系到底是什么樣的呢?他指出:“夫子所以教人者,無非以立天下之人倫?!保ā锻ち治募肪砦濉度A陰王氏宗祠記》)“夫子”指的是孔子。作為“天下”的核心的那個“人倫”,是維系著風(fēng)俗、政事和國家的最根本的觀念,超越于政治權(quán)力、政治組織之上。他在《日知錄》卷十三《廉恥》里面,再三地講到,如果不講廉恥的話,那么“天下其有不亂,國家其有不亡者乎?”
所以就政治和道德之間的關(guān)系來說,你可以看出政治是一朝一代的事情,它是可以變化的。而那個不變的東西,生生不已的東西是什么呢?是一種核心的、人倫的價值觀念。進行這兩者的區(qū)分,對顧炎武來說是非常重要的,因為它關(guān)系到明清易代之際的社會變革和文化變革。
明清之際,文人士大夫處于非常艱難的選擇當(dāng)中。他們面對的首先是政權(quán)的變化,明王朝變成了清王朝。但在政治變革的背后還有一個巨大的變革,就是文化的變革。用顧炎武當(dāng)時的語匯,前者叫做“易姓改號”,后者叫做“仁義充塞”。由朱姓的明王朝改換成了愛新覺羅氏統(tǒng)治的王朝,這叫“易姓”;從明朝改成了清朝,改號了。但“易姓改號”伴隨著的是什么呢?對顧炎武他們來說,是一種“仁義充塞”的現(xiàn)實局面,就是“仁義”被堵住了,被壓抑了,面臨著消亡的危險了。
他說:“立權(quán)度量,考文章,改正朔,易服色,殊徽號,異器械,別衣服,此其所得與民變革者也。”(《日知錄》卷七《子張問十世》)這一系列的東西是可以變化的。那么不可變的東西是什么呢?他說:“其不得變革者則有矣,親親也,尊尊也,長長也,男女有別,此其不得與民變革者也?!彼玫氖莻鹘y(tǒng)的語匯,什么“親親”、“尊尊”等等,意思是一種人際關(guān)系準(zhǔn)則,就是咱們講的倫理道德觀念,他認為這是不得變革的,它扎根于平民百姓的心中。這是顧炎武的一種希望,就是人心應(yīng)該是延續(xù)不變的。到了二十世紀以后,把顧炎武的這種思想又重新加以凝練、加以升華,咱們提出了“天下興亡,匹夫有責(zé)”的口號。
怎樣堅持遺民立場?顧炎武提出了非常極端的做法,就是不做官,甚至不讀書
顧炎武對歷史的思考總是指向現(xiàn)實感受的。如果從崇禎皇帝在景山自盡那個時候算起,公元1644年,顧炎武虛歲32歲,他在明王朝政治統(tǒng)治下,生活了三十多年,已經(jīng)是步入中年了。進入清王朝,他面臨的一個選擇,就是咱們現(xiàn)在經(jīng)常講到的所謂“遺民”。
顧炎武有一首詩里寫道:“萬事有不平,爾何空自苦?長將一寸身,銜木到終古。我愿平東海,身沉心不改。大海無平期,我心無絕時。嗚呼!君不見西山銜木眾鳥多,鵲來燕去自成窠!”(《亭林詩集》卷一《精衛(wèi)》)
在改朝換代的時候,有很多的文人士大夫,用當(dāng)時的話說“變節(jié)”了,原來在明朝當(dāng)過官的,投降了清政府,像“西山銜木眾鳥多,鵲來燕去自成窠”一樣,又筑起了自己的小窩,改變了自己的政治角色。而顧炎武選擇了不變,“身沉心不改”,心是不變的。在政治的意義上,他的心是忠于明王朝的。但是他的身已經(jīng)“沉”了,不可能再有明王朝了??陀^的社會現(xiàn)實,你無法改變,但主觀的文化價值、人生價值你是可以選擇的。所以當(dāng)你明白了這身和心的分裂,你就知道顧炎武一而再、再而三地以所謂“遺民”自居,不是一個簡單的政治選擇,更是一種深刻的文化選擇。
當(dāng)然顧炎武和其他的人相比,有一點與眾不同的地方。就是他可以同時堅守政治遺民和文化遺民的立場,當(dāng)時很多人卻面臨著兩難的選擇。顧炎武可以不出仕,不做官,他的一個很好的理由,就是他母親的遺言。他母親臨死的時候告訴他說,你堅決不可以出仕,不可以事二朝,要不然我死不瞑目。所以在顧炎武多次受到清朝的征召的時候,可以有個很好的借口:再怎么地,你這個朝廷不能讓我不孝。
在當(dāng)時非常艱難的處境里頭,顧炎武多次強調(diào)這種雙重遺民的意識,同時也希望當(dāng)時的政權(quán)能夠接受這種遺民意識。他說:“鄭康成以七十有四之年,為袁本初強之到元城,卒于軍中。而曹孟德遂有鄭康成行酒、伏地氣絕之語,以為本初罪狀。”他以東漢有名的經(jīng)學(xué)家鄭玄為例,說當(dāng)時袁紹(袁本初)接納名士來撐自己的門面,強迫鄭玄到他的營中去,鄭玄最后死在那兒。所以曹操在討伐袁紹的時候,有一條罪狀就是袁紹把鄭玄給逼死了。顧炎武說:“后之為處士者,幸無若康成;其待處士者,幸無若本初。”(《亭林文集》卷四《與人書二十一》)就是你別逼人太甚,人家愿意當(dāng)遺民你就讓他當(dāng)遺民?!皣覠o殺士之名,草澤有容身之地”(《亭林文集》卷三《答李紫瀾書》),要讓一批遺民存在于政權(quán)之外,這是國家的清明政治的一種象征。他希望能夠多多少少以自身的現(xiàn)實處境,去影響政府,來改變一下遺民艱難的處境。
顧炎武一方面勸統(tǒng)治者為遺民提供比較好的生存處境,另外一方面他也要勸這些遺民,甚至遺民的后代們,堅守自己遺民的立場。怎么樣做呢?顧炎武提出一個非常極端的做法,就是不做官,甚至不讀書。因為中國古代有讀書做官的傳統(tǒng),一讀書就不能不做官,一做官就不能不改變自己的政治立場,所以寧愿做“商賈百工技藝食力之流”。(《亭林余集·常熟陳君其墓志銘》)。
殉國的人比活著的人更偉大嗎?顧炎武認為不一定。死了很簡單,但是活著要承受種種的艱難痛苦
顧炎武在“身沉心不改”、身心分裂的思考下,更強調(diào)一種心的堅守,文化的堅守。他認為,忠、孝、節(jié)、義不是死板的道德信念,所以他講“一節(jié)亦奚取”(《亭林詩集》卷二《剪發(fā)》),要區(qū)別大忠、大孝、大節(jié)、大義,和小忠、小孝、小節(jié)、小義。
這對顧炎武來說,不僅僅是一種抽象的選擇,更是一種現(xiàn)實的選擇。明清之際改朝換代的時候,人們所面臨的一個非常嚴峻的問題,就是生和死?;钪€是死去?
有的人殉國了,顧炎武毫無疑問地肯定他們。但是殉國的人比活著的人更偉大嗎?他認為不一定。活著也還有好幾種活法。有的人要和清王朝不共戴天,挖個地窖,躲在地下,通過穴口,家人可以送飲食給他,這叫“土室遺民”。也有人把自己的頭發(fā)剃掉,做和尚去了。有的人逃到山里面去做隱士。而顧炎武是另外一種選擇,他是在世成為遺民,同樣可以堅守自己的仁義道德。
顧炎武講到“人臣遇變時,亡或愈于死”(《亭林詩集》卷三《濰縣》),不死,或者叫“無死”,也許比死更重要。死了很簡單,但是活著你要承受種種的艱難痛苦。活著首先是生存,還有延續(xù)的問題,不僅是生命的延續(xù),還有精神價值的延續(xù),要肩負著種種的道德的責(zé)任、社會的責(zé)任。
當(dāng)時人們首先面對的最簡單的選擇就是留發(fā)和剃發(fā)的問題了?!缎⒔?jīng)》里面講道:“身體發(fā)膚,受之父母,不敢毀傷,孝之始也?!钡穷櫻孜溆X得剃發(fā)能夠接受,也應(yīng)該接受。因為他覺得“丈夫志四方,一節(jié)亦奚取”(《亭林詩集》卷二《剪發(fā)》),這是大節(jié)、小節(jié)的問題,只要能保全生命,只要能給自己提供更好的一種生存的環(huán)境,剃發(fā)就剃發(fā)吧,沒有關(guān)系。
還有一個選擇,就是跟人交往。你躲到深山里面,天天和動物、植物在一起生活,這可以。但是你只要生活在現(xiàn)實生活當(dāng)中,就不能不跟普通的人交往,尤其是跟出仕的官員交往。那該怎么做呢?顧炎武選擇了交往。最有意思的交往,是他和他的幾位外甥。
顧炎武的妹妹嫁給了姓徐的,生了幾個孩子,徐氏兄弟非常出色,像徐乾學(xué)、徐秉義、徐元文,都是中了狀元,中了探花的,后來都做了翰林,做了咱們現(xiàn)在叫部長一級的官了。顧炎武一開始是不跟他們交往的,但是后來,他不避嫌疑地跟徐氏三兄弟交往。到北京的時候,又多次在徐家兄弟家里住。還多次給徐家兄弟寫信,甚至對他們的政治行為進行道德訓(xùn)誡。因為他是長輩嘛,不斷地勸誡他們應(yīng)該怎么做官,特別強調(diào)的是對道德的堅守和傳播。徐氏三兄弟在顧炎武晚年的時候,給他蓋了個別墅,讓他回昆山老家,因為顧炎武到處流浪,尤其是晚年都流浪在山西,外甥希望他葉落歸根,但是他堅決不回去。為什么呢?還是堅守他那種道德立場,因為他一旦回老家去,讓幾位晚輩來贍養(yǎng)他的話,他覺得就有損于自己的政治品節(jié)。這就是顧炎武為人既通達,又固執(zhí)的地方。
隨著南明王朝的覆滅,顧炎武發(fā)愿“篤志經(jīng)史”,守護和傳承文明的種子
顧炎武不僅僅是一種生存處境的選擇,他還有一種行為方式的選擇——“自年五十以后,篤志經(jīng)史”(《亭林文集》卷四《與人書二十五》)。
他講到,我在中年以前,跟諸文士沒有什么太大區(qū)別,但是中年以后,尤其是五十歲以后,要專門研究的是“圣賢六經(jīng)之指,國家治亂之源,生民根本之計”(《亭林文集輯補·與黃太沖書》),我要思考這些最核心的文化的命題。
那么這種變化為什么會產(chǎn)生呢?這跟他五十歲這一年,就是1662年,康熙元年,發(fā)生一個重大的政治事件有關(guān)系。明王朝在崇禎皇帝自盡以后,進入了所謂南明時期,就是在長江以南,先后建立了幾個流亡政權(quán)。南明王朝的最后一個皇帝,桂王朱由榔,在上一年的十二月被俘,在這一年的四月死于云南。在這之前,你還可以打出“反清復(fù)明”的旗號,畢竟還有流亡政府在,現(xiàn)在名不正則言不順,要再進行政治上的反清復(fù)明,已經(jīng)不可能了。那么現(xiàn)在要做什么呢?這年三月,顧炎武跑到了南京孝陵痛哭一番,進行了新的文化選擇,要“篤志經(jīng)史”。
瞧不起以“文人”自居者,是顧炎武一貫的思想,至少是顧炎武在1644年明王朝滅亡以后就有的非常鮮明的思想。顧炎武在明朝滅亡以后,把他33歲以前的詩文作品基本上全部燒掉了。所以咱們現(xiàn)在能看到的顧炎武現(xiàn)存作品是他33歲以后的。他是江蘇昆山人,當(dāng)?shù)赜袀€說法,叫做“歸奇顧怪”,歸莊和顧炎武這兩個人都比較奇怪,是狂生。那么“歸奇”,咱們現(xiàn)在還能知道,因為歸莊在晚明時期的作品還保留著。但是“顧怪”咱們就看不太清楚了,因為顧炎武在入清以后,雖然很耿直,很固執(zhí),但這還談不上怪,咱們現(xiàn)在看到的他,基本上是一個非常嚴謹?shù)?,非常刻板的學(xué)者的形象。
顧炎武一再貶稱唐宋以來的所謂“文人”,“不識經(jīng)術(shù),不通古今”《日知錄》卷一九《文人之多》)。他贊同宋人劉摯的說法:“士當(dāng)以器識為先,一命為文人,無足觀矣?!保ā锻ち治募肪硭摹杜c人書十八》)“器”主要是一種學(xué)養(yǎng),一種人格,“識”是一種實踐,是倫理道德的堅守?!笆俊焙汀拔娜恕钡倪@種區(qū)別,他落實到自己的行為上去。
在五十歲以后,顧炎武慢慢地淡化了他政治遺民的身份,而更強化了他作為文化遺民的身份。他在現(xiàn)實社會當(dāng)中更為通達了,跟清朝政府的官吏們,尤其是跟徐氏三兄弟的交往更多了。但是在文化遺民的堅守上卻更嚴謹了,更自覺了。他提出一種理想,說:“未敢慕巢、由,徒夸一身善。窮經(jīng)待后王,到死終黽勉?!保ā锻ち衷娂肪砦濉洞河辍罚┏哺?、許由這樣的人在改朝換代的時候,逃到山里去做隱士,那是求一身之善。我要做的是什么呢?是“窮經(jīng)待后王”,期待將來的人,能夠用我的這套學(xué)問,我所堅守的文明,再創(chuàng)新的文明?!案F經(jīng)”不是一般的皓首窮經(jīng),而是有著很明確的政治文化的追求,就是他講的“拯斯人于涂炭,為萬世開太平”,為了這種責(zé)任他“死而后已”(《亭林文集》卷三《病起與薊門當(dāng)事書》)。所以他選擇了著書立說,要“藏之名山,以待撫世宰物者之求”(《亭林文集》卷二《初刻日知錄自序》);“有王者起,將以此見諸行事,以躋斯世于治古之隆”(《亭林文集》卷四《與人書二十五》)。
這是顧炎武的現(xiàn)實認識,覺得現(xiàn)在的君臣們都不行,將來也許有人可以。那么將來的人是誰呢?有沒有一種理想的典型呢?有!就是他講到的文中子和唐太宗。文中子即王通,隋朝的學(xué)者。王通的學(xué)問雜有儒家、道家的思想,而這種儒道合一恰恰成為唐王朝治理天下的學(xué)術(shù)、思想的根本。顧炎武是以王通自詡的,王通有一個很突出的特點,就是他的好多學(xué)生,后來成了輔佐唐太宗的名臣,像房玄齡、杜如晦。王通的學(xué)問既是一種思想學(xué)術(shù),也是一種政治方略。顧炎武也同樣是這樣一種追求。而像唐太宗這樣的君,就是顧炎武心目中的“后王”、“明君”。
顧炎武以自己的追求,體現(xiàn)了大寫的“人”的存在和不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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