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統(tǒng)三年十二月二十五日(1912年2月12日)，隆裕太后替年僅6歲的溥儀頒布《退位詔書》，接受清室優(yōu)待八條件，宣布溥儀退位。同時按照優(yōu)待條例，溥儀等仍“保持原來尊號不變”、“暫居宮禁”———紫禁城，繼續(xù)著小朝廷的生活。這種狀況，一直持續(xù)到民國十三年(1924年)溥儀被馮玉祥部隊趕出故宮。關于遜位后在故宮的生活，溥儀在《我的前半生》一書中曾有過回憶。不過，較為簡略。至于《溥儀日記》所載，主要是其讀書生活，更是籠統(tǒng)。而新近公布的《中國國家圖書館館藏清宮升平署檔案集成》，卻能在很多方面為這位遜帝還原出禁宮十多年生活的細節(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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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批檔案共1803件，記載的時間，從宣統(tǒng)三年一直持續(xù)到宣統(tǒng)十五年(1923年)。由于第一歷史檔案館所藏的《溥儀檔》目前未公開，故宮博物院所藏的溥儀檔案也只對少數(shù)專家學者開放，因此這批檔案可以說是目下能夠看到的關于溥儀遜位期間生活的最原始記載。

屈辱：袁世凱借升平署行頭

溥儀在《我的前半生》第三章“袁世凱時代”一節(jié)中曾有這樣的記載：紫禁城中的早晨，有時可以遇到一種奇異的現(xiàn)象，處于深宮但能聽到遠遠的市聲。有很清晰的小販叫賣聲，有木輪大車的隆隆聲，有時還聽到大兵的唱歌聲。太監(jiān)們把這現(xiàn)象叫做“響城”。離開紫禁城以后，我常常回憶起這個引起我不少奇怪想象的響城。響城給我印象最深的，是有幾次聽到中南海的軍樂演奏?！霸绖P吃飯了?！笨偣芴O(jiān)張謙和有一次告訴我，“袁世凱吃飯的時候還奏樂，簡直是‘鐘鳴鼎食’，比皇上還神氣!”張謙和的嘴巴抿得扁扁的，臉上帶著忿忿然的神色。我這時不過九歲上下，可是已經(jīng)能夠從他的聲色中感到類似悲涼的滋味。(溥儀：《我的前半生》，50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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溥儀這段記載，說的是1916年(民國四年、宣統(tǒng)七年)的事，其中帶著明顯的感情色彩，讓人能夠真切感受到一個遜帝失國之后的悲涼心態(tài)。當時袁世凱已經(jīng)準備稱帝，派人油繕太和殿、保和殿、中和殿三大殿，還讓溥淪來借皇帝的儀仗以及玉璽等，“這些消息使我感到心酸、悲忿，也引起了我的恐懼。”(溥儀：《我的前半生》，第54頁。)

而其實，在更早的宣統(tǒng)五年(1914年)，袁世凱就已經(jīng)開始嘗皇帝的滋味了。

根據(jù)清宮升平署檔案的記載，在宣統(tǒng)五年，袁世凱至少找清室借過三次行頭：

八月十九日，奴才狄盛寶奏為請旨教導事。八月十九日醇親王、內務府大臣世續(xù)交諭，袁總統(tǒng)借用行頭、切末、管箱人等，奴才不敢自專，請旨教導。謹此奏請。(《中國國家圖書館館藏清宮升平署檔案集成》(以下簡稱《集成》)，第49冊，25904頁。)

八月二十日，奴才狄盛寶奏，內務府大臣世續(xù)傳到奴才處，袁總統(tǒng)借用行頭、切末收存庫內，謹此奏聞。

九月十三日袁總統(tǒng)再借，十五日歸還。(《集成》第4 9冊，25906頁)

十二月初七日，世續(xù)傳話，袁總統(tǒng)又來借行頭、切末、管箱人等。(《集成》第49冊，25912頁)

行頭指演戲用的道具、衣服：“切末”又稱“砌末”，是京劇各種道具的統(tǒng)稱。狄盛寶當時是升平署總管太監(jiān)。根據(jù)以上檔案記載，我們得知，這一年，袁世凱至少三次借過清宮升平署的京劇道具、人員，但他并沒有親自出面，而是通過溥儀的父親載灃、當時的內務府大臣世續(xù)：第一次借了兩天，第二次借了三天，第三次是否歸還不得而知。清廷京劇盛行，此風也影響袁世凱。按照袁世凱女兒袁靜雪的記載，當年被攝政王罷官、回籍養(yǎng)傷的時候，袁世凱就曾多次傳京城名角如譚鑫培等到他隱居的河南洹上村唱“堂會”，足見對京劇的喜歡(袁靜雪：《我的父親袁世凱》)。當上民國大總統(tǒng)后，袁世凱在秉承這一愛好的同時，開始迫不及待地借清宮升平署的行頭到中南海為其演戲，一嘗“御用”的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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升平署向來只為皇家服務，如今卻為袁世凱所享用!還有一點更讓溥儀氣憤，———宣統(tǒng)五年正月十七日，隆裕去世。按照大清禮制，三年(實際上是二十七個月)內屬于國喪期間，即便像皇帝登基等大典也是“設樂不作”。而在宣統(tǒng)六年，中南海就已經(jīng)鼓樂喧天，難免讓遜帝溥儀心生“只見新人笑，不聞舊人哭”的凄慘之感

壓抑：四年未聞鼓樂聲

宣統(tǒng)七年五月十八日，升平署接到這樣一道指令：“知會五處，盧老爺傳旨，六月初一日，漱芳齋伺候戲。”(《集成》第49冊，25994頁)

無論是對升平署還是對當時的紫禁城而言，這道指令都顯得有些不同尋?！驗樽孕y(tǒng)三年三月初三日以來，在四年多的時間里，紫禁城已經(jīng)沒有唱過戲，一直被壓抑、沉悶的氣氛所籠罩。

受慈禧影響，隆裕太后也喜歡聽戲。根據(jù)《宣統(tǒng)帝起居注》的記載，宣統(tǒng)即位前三年，即使是在炮火連天、革黨四處起義、各省紛紛獨立的情況下，隆裕太后也不忘聽戲享樂，每月至少初一、十五兩次，遇到年節(jié)壽辰等還要增加。比如，在武昌首義的宣統(tǒng)三年八月份，隆裕太后看戲竟然達到一年之中最多的四次，分別是初四日、十四日、十五日、十六日，起居注中如此記載：“上詣儀鸞殿皇太后前請安，奉皇太后幸純一齋侍早晚膳、看戲，戲畢，駕還慶云堂?！?中國第一歷史檔案館編：《宣統(tǒng)帝起居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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儀鸞殿位于中南海，純一齋為中南海演戲場所，宣統(tǒng)三年三月十三日起，隆裕太后從紫禁城搬到中南海居住。這年八月十九日(1911年10月10日)，武昌起義爆發(fā)，之后革命形勢迅猛發(fā)展。隆裕太后也就無心看戲了，自八月十六日之后，再也沒有宮中看戲的記載。

宣統(tǒng)四年的春節(jié)也是在這種壓抑的氣氛中度過的，沒有了慣常的王妃命婦前來祝賀，就是正月初十日隆裕太后的生日、正月十三日溥儀的生日，都沒有奏樂。根據(jù)升平署檔案的記載：

正月初十日巳初二刻，老佛爺皇極殿受賀，中和樂伺候，中和韶樂。十三日辰正，萬歲爺長春宮給老佛爺行禮中和樂伺候丹陛樂。乾清宮伺候中和韶樂(注：撤，未伺候)。(《集成》第49冊，25818頁)

也就是說，隆?；侍?、溥儀皇帝過生日，本應奏丹陛樂、中和韶樂的，但由于遜位影響，都沒有心情了———撤樂不奏。

禍不單行。宣統(tǒng)五年正月十七日，剛過46歲生日的隆?；侍蟛∈?。這讓紫禁城陷入更大的壓抑之中。從升平署檔案中我們可以看出當時的喪禮情形：

正月十七日子初，隆裕皇太后慈馭上賓(摘子)。未正金棺奉移皇極殿。申初殮入?？偣苁最I太監(jiān)八十四名，領孝布八十四匹。金棺前舉哀之人分兩班，一班四十一名，二班四十二名。(《集成》第48冊，25872-25874頁)二月二十七日卯正三刻，隆?；侍笥苫蕵O殿奉移西陵，等待與光緒合葬。而國喪期間，紫禁城暫時用不著設樂之類禮儀。于是，二月十二日，升平署總管狄盛寶奏請“帶領內學、錢糧處、中和樂、檔案房里外人等挪移景山居住”，并于隆裕出殯的第二天搬回景山居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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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文所說的宣統(tǒng)七年六月一日的這次演戲，是為居住在長壽宮的瑜妃慶祝生日。瑜妃是同治的皇妃，根據(jù)慈禧遺命，溥儀應該是“承繼同治兼祧光緒”，即以同治這邊為主。但身為光緒皇后的隆裕依仗自己皇后的地位，根本不顧這一套，反而將同治三位皇妃打入“冷宮”。直到隆裕去世，這三位皇妃才有了出頭之日。這次生日，辦得頗為排場：

為慶賀長壽宮瑜主生日，六月初一日，漱芳齋伺候戲，連演三天。之后，內殿總管交下擬賞銀一百兩，總管狄盛寶尺頭二件，首領四名尺頭各一件，外學等就是三名三處共銀一千六十七兩。(《集成》第49冊，26031頁)

值得一提的是，溥儀在遜位期間經(jīng)歷的喪禮，還有同治妃和自己親生母親的喪禮，后兩人的喪禮，都在宣統(tǒng)十三年。升平署檔案記載：(來源:南方都市報 南都網(wǎng))

莊和皇貴妃于三月初七日時升遐，摘纓藍袍青褂三日，慈寧宮暫安三十五日。(《集成》第49冊，26297頁)

這年九月，因為御醫(yī)范一梅被辭之事，光緒的瑾妃和溥儀大吵起來，由此直接導致溥儀的生母因害怕而吞鴉片自殺。紫禁城再次沉浸在壓抑氣氛之中：

宣統(tǒng)十三年九月初六日敬事房傳旨，為醇親王嫡福晉薨逝請定稱曰皇帝本生妣，一切典禮：一，擬照成案，請皇上縞素十一日，于釋服后請發(fā);一，請皇上素服一年;一，期年內元旦，皇上受賀仍御禮服，惟不宣表，樂設而不作。(《集成》第49冊，26316-26317頁)

親生母親的去世使得溥儀那年甚至取消了在年前給臣工們賞“?！弊值膽T例，第二年春節(jié)期間的受賀典禮上也沒有了音樂。這些，升平署檔案里都有記載：

十二月十四日，上傳今年賞福字未賞，明年照例賞。(《集成》第49冊，26321頁)

十二月二十一日，奏為請旨教導事。十二月三十日太極殿次歲中和樂伺候喜樂(瑜主傳設樂不作)。正月初一日，太極殿受賀遞如意中和樂伺候喜樂，奴才不敢自專，請旨教導，(瑜主傳設樂不作)。(《集成》第49冊，26321-26322頁)

瑜主，是同治帝的瑜妃，隆裕死后，溥儀和她最為親近。紫禁城這種壓抑的氣氛，直到第二年溥儀大婚時才被沖淡。

混亂：太監(jiān)逃亡成風

盡管宮禁森嚴，但太監(jiān)逃亡的事情在各朝都有發(fā)生。清朝咸豐期間，即使遠在承德避暑山莊，也不時發(fā)生太監(jiān)逃亡的事情。但可以肯定的是，溥儀遜帝居住紫禁城期間，太監(jiān)逃亡的情況就更頻繁了。

宣統(tǒng)四年，溥儀退位的第二年，是太監(jiān)逃走的第一個高潮。年初，升平署總管首領太監(jiān)95名，這年逃走的，有記錄的就有6名：

五月初六日，中和樂太監(jiān)王全興點名未到，上頭報逃走;十九日，奴才魏成祿謹奏，檔案房首領報到，奴才處今有本處太監(jiān)丁春廣于五月十七日無故初次逃走，應交內務府派番役拿獲，謹此奏聞;二十五日，內學太監(jiān)王廣和上頭點名未到，報逃走。(《集成》第48冊，25833頁)七月初三日，奴才魏成祿謹奏內學首領報到，奴才處今有本學太監(jiān)任得慶于七月初一日無故初次逃走，應交內務府派番役拿獲，謹此奏聞。(《集成》第48冊，25835頁)九月十五日，奴才魏成祿謹奏，中和樂首領報到，奴才處今有本處太監(jiān)劉長慶于九月十三日逃走，謹此奏聞。(《集成》第48冊，25848頁)十一月十七日，奴才狄盛寶謹奏，內學首領報到，奴才處今有太監(jiān)吳連明于十一月十六日逃走，謹此奏聞。(《集成》第48冊，25850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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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照溥儀在《我的前半生》中的說法，大多數(shù)太監(jiān)收入很少，“如果犯了過失攆了出去，那就惟有乞討和餓死的一條路了?！笨墒菫槭裁磿羞@么多太監(jiān)逃亡呢?很重要的一點，就是大清亡國讓他們覺得前途無望。“優(yōu)待條件”第三款寫著，“大清皇帝辭位之后，暫居宮禁。日后移居頤和園”，《我的前半生》中說，“這時太監(jiān)逃亡的事經(jīng)常發(fā)生。太監(jiān)們紛紛傳說，到了頤和園之后，大伙全都活不成。”(《我的前半生》，51頁)

如前所述，發(fā)現(xiàn)太監(jiān)逃亡，一開始除了上報之外，還要讓內務府派人去緝拿。后來，由于逃亡的越來越多，加上可能走了之后也抓不回來了，慢慢就變成報告一下了事。

類似太監(jiān)逃亡的記載，從宣統(tǒng)四年到宣統(tǒng)十五年的升平署檔案里時有出現(xiàn)，“宣統(tǒng)五年正月十五日，奴才狄盛寶謹奏，內學首領報到奴才處，今有本處太監(jiān)劉天福于正月十三日逃走，謹此奏聞?！?、“宣統(tǒng)十四年知日記簿記載，十一月十二日，又本處寫字人伊精阿抗傳不到，革去錢糧”。

根據(jù)檔案，從溥儀遜位到搬出紫禁城這十多年間，升平署太監(jiān)(包括總管、首領、官職太監(jiān)和普通太監(jiān))的人數(shù)逐年減少———宣統(tǒng)二年正月時為100名;三年十二月二十二日時為95名;四年十二月二十六日減為82名;六年十二月時急劇減少為57名;七年十二月時為50人;八年十二月時為44人;十四年是溥儀大婚之年，升平署差事大增，但即便如此也沒有增加人數(shù)，十二月的統(tǒng)計人數(shù)為28名;宣統(tǒng)十五年十一月統(tǒng)計時，只剩下11名。(來源:南方都市報 南都網(wǎng))其實，不僅升平署，整個紫禁城，太監(jiān)的數(shù)量也是在逐年減少。根據(jù)溥儀在《我的前半生》中的回憶，在他十六歲以后(即宣統(tǒng)十三年、1921年之后)，曾將除了太妃、皇后宮中之外的太監(jiān)全部遣散，人數(shù)從原來的1000多人減為200多人。昔日前呼后擁的皇帝，開始領略“庭前冷落鞍馬稀”的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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困頓：太監(jiān)月例發(fā)放不及時

溥儀遜位居住在紫禁城期間，太監(jiān)的月例發(fā)放開始不及時。宮中的規(guī)矩，一般是每月初一、初二日遞敬事房月例單，十一、十二日領。根據(jù)“知會檔”的記載，從宣統(tǒng)七年三月開始，月例發(fā)放變得不準時。以宣統(tǒng)七年的月例發(fā)放為例：

三月初九日知會三處首領，三月初九日敬事房傳旨，十二日月例再聽傳，為此知會(《集成》第49冊，25992頁);

五月初十日知會三處首領，敬事房傳旨，十二日月例再聽傳(第49冊，25994頁);

六月的月例也是再聽傳;九月、十一月、十二月的月例，均為再聽傳。

而當年《恩賞日記檔》中“三月十八日領月例”、“六月初五日領五月十二日月例”、“六月二十八日領十二日月例”、“九月二十八日領十二日月例”、“十一月二十一日敬事房領月例”、“十二月二十三日領月例”等記載，也印證了“知會檔”所言非虛。

月例發(fā)放不規(guī)律的情況，從此一直持續(xù)。即便是溥儀大婚的宣統(tǒng)十四年，根據(jù)《知會日記簿》記載，當年的月例沒有一個月是按時發(fā)放的，十二個月都是“敬事房傳旨，十二日月例再聽傳”。不過，一般能拖一到兩個月再補發(fā)，沒有拖欠不給的現(xiàn)象。

溥儀裁撤太監(jiān)，按照他自己的說法，是怕太監(jiān)偷東西。不過，從紫禁城經(jīng)濟緊張以致延發(fā)月例的事實來看，裁撤太監(jiān)是不是也有減輕財政負擔的考慮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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